第38章 第38章
時間回溯到近百年前。
那一日城破,柴束薪在危急關(guān)頭抓住木葛生,但他畢竟不曾從軍,遠(yuǎn)不及對方熟悉戰(zhàn)場,木葛生反手一握,將他扯入懷中。
剎那間碎石從天而降,砸落在兩人身上,劇痛傳來,他瞬間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柴束薪是被雨水澆醒的。
空氣中充斥著血腥氣,他頭朝下趴在泥土里,渾身的骨頭都仿佛錯了位,他簡單給自己把了脈,主要是高空墜落的沖擊傷,能救。
木葛生呢?
柴束薪想要站起身,卻發(fā)覺自己被壓在碎石堆下,身上重若千鈞。他得想個辦法爬出去。柴束薪竭力向外掙扎,碎石滾落,一只手突然滑過他的耳畔。
剎那間,耳邊的雨聲停了。
柴束薪這才發(fā)現(xiàn),他周身的血腥氣,大部分都不是他自己的。
他背上趴著一人。
木葛生在墜落時拉過他,替他擋下了大部分碎石的沖擊。
柴束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石堆下爬出來的,回過神的瞬間,他已經(jīng)挖開了一整片廢墟。
血、到處都是血,沙石上布滿凝結(jié)的血塊,又被雨水沖刷而下,而血跡中心躺著一人,四肢扭曲,幾乎看不出完好的形狀。
如果在平時,任誰也想象不出這副殘軀走馬觀花時的意氣模樣,但那張臉確鑿無疑地告訴他——這個人,就是木葛生。
柴束薪的手在抖。
他死死地咬著牙,但依然顫抖得握不住木葛生的手腕,鮮血模糊了視線,最后他撕開對方血跡斑斑的軍服,趴在千瘡百孔的模糊血肉之上。
他聽不到心跳聲。
暴雨傾盆,而他耳畔一片死寂。
烏孽趕來時,原地只剩下一攤血跡,她蘸了一指雨中血水,放入口中,“媽的,這是天算小兒的血。”
血的味道不對,她強(qiáng)壓下心中不安,血水里混著柴束薪的味道,尚存有幾分活人氣息,兩人中至少有一個還活著——但他們會去哪?
烏孽身后跟著兩縷鬼魂——投胎路上強(qiáng)行抓來的。鬼魂抬著一張擔(dān)架,放著烏子虛和松問童,兩人俱是重傷昏迷,必須盡快醫(yī)治,而如今能救他們的人,只剩下了柴束薪。
可他們究竟去哪了?烏孽強(qiáng)行壓下心中不安,靈樞子不會死了吧?
然而另一個可能性無疑更恐怖,她活得長久,什么都瞞不過一雙洞察九百年的眼睛——假若死的那個是木葛生,后果更不堪設(shè)想。
不能再耽擱下去了,烏孽被雨水淋得濕透,她迅速思考對方可能去的地方——木府?柴府?烏宅?關(guān)山月?鄴水朱華?
都不對,敵軍已經(jīng)進(jìn)城,貿(mào)然闖入只能找死,何況城中幾乎早已搬遷一空,進(jìn)城去并不能補(bǔ)充物資,甚至連藥材也找不到。
那他們能去哪?
不能進(jìn)城——難道是城郊軍營?
不,不對,軍營無疑是重點(diǎn)攻陷地,回去等于自投羅網(wǎng)。
那么只剩下了一個可能。
“媽的。”烏孽罵了一句,“這么大的雨,那么長的路,可千萬別死在路上。”
她被雨水澆得濕透,匆匆抹了把臉,足尖點(diǎn)地,飛奔而去,兩縷殘魂尾隨疾行。
她早該想到,柴束薪二人會去的地方只有一個——
白水寺,
銀杏書齋。
果然不出烏孽所料,山路上全是血,越走她越不安——這血跡遠(yuǎn)非一個人的出血量可比,附近顯然發(fā)生過一場激戰(zhàn)。
等她終于到達(dá)白水寺門口,烏孽一腳踹開大門,瞳孔驟然緊縮。
尸橫遍地,斷壁殘?jiān)?br/>
到處都是血,紅色鋪天蓋地,禪房外、水井旁、青石路面上躺滿僧人尸體,有的被一擊斃命、有的被分尸肢解,一名僧人被掛在房檐下,身貫數(shù)刀,死不瞑目。
傳承百年的古鐘被砸碎在地,剩下半邊豁口,被雨水打得落下臺階,幾個黑乎乎的東西滾了出來——是被剝了皮的人頭。
暴雨潑天蓋地,血水匯聚成溝渠,蜿蜒四溢。
無間地獄,不過如此。
連抬擔(dān)架的鬼魂都被嚇得冒出青煙,他們是新喪鬼,戰(zhàn)火里稀里糊涂就死了,壓根沒見過如此慘劇。
烏孽站在門外,她是酆都太歲大爺,對生死早已司空見慣,但她看著寺中景象,許久沒有挪步。
咱家真是在酆都待得太久了,她隱隱約約地想。
來來往往俱是魂魄,竟然都快忘了尸體是什么樣。
人死了,尸身會冷。
比雨水還涼。
至少酆都還有忘川水、有青蓮燈、有鬼集百戲——什么時候開始,人間居然變得比酆都更像幽冥地底?
烏孽感到無法言說的疲憊,一股炎涼由心而生。
她真的老了。
烏孽走進(jìn)銀杏書齋,在香堂里找到了柴束薪,房間中到處都是血,不過不是木葛生的——一副血肉模糊的骨架坐在蒲團(tuán)上,雙手合十。
結(jié)跏趺坐,是圓寂的坐式。
尸身前用血寫著八個字——
死得其所,葉落歸根。
烏孽認(rèn)得這字跡,出自白水寺住持。
她也認(rèn)得這死法,剝皮活剮。
不知過了多久,柴束薪開口,聲音嘶啞:“修行有素之人,端坐安然而命終,謂之坐化。”
“不棄故土,從容赴死。”烏孽沉默片刻,道:“功德圓滿,可入天道輪回。”
“……好。”柴束薪緩緩點(diǎn)頭,“那么請您來看看,他入的是哪一輪回?”
他方才背對著香堂門,滿室血色繚亂,烏孽居然沒發(fā)現(xiàn)他懷里還抱著一人——正是木葛生。
不過也就臉還能認(rèn)得出來了,與其說柴束薪抱的是尸體,不如說他抱的是一灘巍顫血肉。
柴束薪壓根沒問這人還能不能救,他直接問的是木葛生去了哪一輪回。
烏孽咬了咬牙,狠下心道:“你是靈樞子,諸子的規(guī)矩你應(yīng)該明白,天算子死后魂飛魄散,不入輪回。”
“我知道。”柴束薪的嗓音像是從心血中嘔出來的,“……但他于我而言,不僅僅是天算子。”
聲音迅速淹沒在暴雨中。
烏孽聽得心驚肉跳,她身后的兩個重傷的還等著搶救,當(dāng)務(wù)之急必須把對方穩(wěn)住——“要不這樣,咱家現(xiàn)在帶你去酆都一趟,說不定天算,呸,木家小子的魂魄還沒消散完,你們還能趕得上再見一面……”
然而還沒等她說完,柴束薪卻打斷她:“大爺。”
“咱家在,咱家聽著呢。”
“當(dāng)初他從酆都?xì)w來,對我們說他在昏迷的七天里做了一個夢,夢中紙錢如雪,他聽到了祭歌聲。”
烏孽一愣。
“諸子七家的祭歌源自上古,其中最古老的兩首,分別為《司命》與《禮魂》。禮魂傳于陰陽家,可安撫亡靈,司命傳于藥家,可延續(xù)生魂。此一生一死,諸子七家從此掌控陰陽萬事。”
烏孽當(dāng)然知道這些,并且遠(yuǎn)不止于此,《禮魂》就是歷代無常子成為敲梆人后,統(tǒng)率陰兵時所唱的祭歌,也是陰陽家最大的殺手锏之一。
后來的將軍儺舞樂,亦有旋律取自其中。
陰陽家掌死,藥家掌生,藥家之所以有起死人肉白骨之能,除了傾世醫(yī)術(shù),《司命》甚至可強(qiáng)行喚回亡魂,起死回生。
魂兮歸來。
烏孽難以置信道:“當(dāng)初木家小子在陰陽梯中遇到陰兵,九死一生,最后是你趕到,把他救了回來……”
“那時他其實(shí)已經(jīng)沒救了。”柴束薪聲音嘶啞:“我用了《司命》。”
“他在夢境里聽見的,其實(shí)是我的歌聲。”
“你瘋了!”烏孽悚然驚道:“藥家已有百代人不曾用過司命!陰陽家的祭歌也只有敲梆人才敢用!這是逆天而行!”
逆天而行?”柴束薪搖了搖頭,發(fā)絲散亂,“我們做的這一切,早就將天命棄之不顧。”
“你瘋了。”烏孽連連搖頭,難以置信道:“司命最多只能用一次,你既然曾經(jīng)用它治好了木家小子,就不可能再用第二次。”
“您有所不知。”柴束薪道:“司命雖是秘術(shù),但其中原理其實(shí)很簡單,無非以命換命。”
“我上次貪心,只換了一半壽命給他。”
“如今看來,幸好還剩了另一半。”
無非以命換命罷了。
柴束薪放下木葛生尸身,跪在烏孽面前,“晚輩有一事相求。”
烏孽已經(jīng)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如果之前她覺得自己對柴束薪還算了解,那么剛剛的對話完全顛覆了她的所有印象,這個看似穩(wěn)重的后輩身上有著難以察覺的冷靜與瘋狂,或許木葛生就是那枚經(jīng)年的種子,一朝身死,將他骨髓深處的壓抑隱忍都炸上了皮相。
或許房間中的兩人并沒有什么不同,一個肉身千瘡百孔,一個內(nèi)心鮮血淋漓。
事已至此,她直接收回了勸人的想法,“你把門外那倆人給咱家料理了,你想求的,咱家答應(yīng)你。”
她大概能猜到柴束薪求的是什么事,“雖然修為耗盡,咱家也不知還能活多久,但是有生之年,咱家都會護(hù)著他。”
柴束薪跪在地上,搖了搖頭,“晚輩向您求的,不是這件事。”
“《司命》是秘術(shù),除了以命換命,在召使過程中還會損耗使用者的修為,晚輩并非修士,只是身為諸子之一,有些許先天修為功德,上次已經(jīng)損耗殆盡。”
柴束薪俯身叩首,低聲道:“晚輩斗膽,想求您一點(diǎn)修為助力。”
烏孽一愣。
她身上還剩下多少修為,兩人都很清楚。
這個時候開口求借,他們也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門外雨聲如瓢潑,兩人一站一跪,相對而寂。
不知過了多久,烏孽嘆了口氣,走出香堂,在雨中洗凈手上的血跡。
她抬頭看了片刻漫天雨水,淡淡道:“你先把外面這倆重傷的給咱家救回來。”
“至于你求的事。”
“咱家應(yīng)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