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時間回到前一夜凌晨。
木葛生一行離開鄴水朱華,朱飲宵現(xiàn)出原形,帶著兩人飛上了天。
他們的目的地是蓬萊。
朱雀日行萬里,雖然蓬萊遠(yuǎn)在海域,但也不過瞬息之遙。
不多時,四周的空氣開始變得潮濕起來,夜色不再是暗沉一片,星光從層云中浮現(xiàn),下方傳來拍岸的潮聲。
“老五,把我們放到渡口就行。”木葛生道:“你這真身目標(biāo)太大,我們這次是去搞事,不是做客,偷偷的進(jìn)村,現(xiàn)眼的不要。”
“都什么時候了。”朱飲宵無奈,“老四你就知道埋汰人。”
蓬萊是海上仙山,常人不可至,但離山不遠(yuǎn)處有一灘礁石,是一處渡口,系著一艘無底船,方便外客出入。
這天晚上是滿月,海面上倒映著一輪巨大的月影,礁石灘就在月影正中,乳白色的光暈里有一艘小舟。
朱飲宵落在礁石上,兩人從半空跳下,柴束薪彎腰解開纜繩,木葛生拍了拍朱雀的羽毛,道:“老五,送到這里就行了。”
朱飲宵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遇到過太多次這樣的場景,他是銀杏書齋中最小的學(xué)生,是被眾人保護(hù)的那個,也往往是最后被留下的人。
每一次,他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好在這次他送別的對象并非孤身一人,而是形影相伴。
最后朱紅大鳥低下頭,蹭了蹭木葛生的脖頸。
“老四,哥。”
“此去平安。”
柴束薪撐著船槳,濤聲漫漫,礁石灘慢慢地遠(yuǎn)了,朱雀還站在那里,變成一團(tuán)小小的紅色。
“老五再這么站下去,就成新一代望夫石了。”木葛生道,“海上風(fēng)大,他那一身鳥毛,非得被吹禿不可。”
他抽出從烏畢有那順來的姑妄煙桿,叼在嘴里,伸手從柴束薪兜里摸出一盒火柴。
柴束薪平時是不贊成他抽煙的,但這次他只是頓了頓,未發(fā)一言。
木葛生吐出一口煙,青霧繚繞。他很久沒有碰過姑妄煙桿了,烏木上嵌著金色的煙嘴,在夜幕中泛著暗沉沉的光澤。
他想了想,像是隨便找了個話題,“當(dāng)年在銀杏書齋,老三其實(shí)一直不擅長抽煙。”
柴束薪:“我知道。”
“他的嗓子是天生的好,抽煙可惜了。”木葛生叼著煙桿,聲音在海風(fēng)里有些含糊不清,“那時反倒是我和老二常常拿了姑妄煙桿去胡鬧……動不動就召來一妖半鬼,幫著洗碗做飯。”
說著他笑了笑,“那時老三就像個名副其實(shí)的賬房管家,連煙桿里都帶著一個隨叫隨到的家政班子。”
“當(dāng)年我去留學(xué)的時候,寫信最多其實(shí)不是你,也不是老二,而是老三。”木葛生道:“那時郵費(fèi)貴的很,要省著花,我盤算來盤算去,覺得老三像是我們之中最不會出門的人。老二就不說了,一把刀他就能上天入地,你那時雖然藥家事務(wù)纏身,信里卻也仿佛有出國學(xué)醫(yī)的意思。唯獨(dú)老三,陰陽家的本事出了國就不中用了,天時地脈不同,再加上他那個操心命,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出去。”
“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既然出去了,便在信里多寫一些見聞。”木葛生敲了敲煙桿,隨口道:“有段時間我在法國,特別喜歡在塞納河左岸的一個小咖啡館里給他寫東西,那時我有個同學(xué)想要學(xué)中文,我就拿老三的信教她認(rèn)漢字。可惜這家伙不解風(fēng)情,每次信上寫的都是啰里吧嗦,什么多吃飯多喝水別亂搞男女關(guān)系,我同學(xué)還以為他是我媽。”
“我隨便寫寫,他隨便聽聽,好像這樣他就跟我一起,天涯海角地滿世界亂轉(zhuǎn)。”木葛生說著笑笑。
一個姑妄言之,一個姑妄聽之,到頭來滿紙子虛烏有,許多年卻也這樣過去了。
每一代無常子都只裝一次煙,直到無常子命絕,煙斗中的煙絲都不會燒完。姑妄煙的味道很奇異,像是古老水煙里混著陳舊的暗香,木葛生不知道這種煙的配方,但他知道其中一味香氣的來源。
那是骨灰的味道。
柴束薪靜靜聽他說完,道:“我那個時候給你寄信,你說你不缺錢。”
“而且我不是對出國留學(xué)感興趣,我是想去找你。”
木葛生仿佛專等著他這句,頓時樂了,“咋的三九天,連你大舅子的醋也吃?”
柴束薪看他一眼,神色無奈。
海風(fēng)拂面而過,木葛生顯得很放松,他說這些話好似無心漫談,有意要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語氣卻故作曖昧,就像在波浪下藏著一輪月亮。
柴束薪一槳攪下去,將月亮撈了上來。
“馬上就到蓬萊了。”木葛生懶洋洋道:“別劃了,過來陪我躺一會兒。”
畢竟難得良辰美景,夜好月圓,他們應(yīng)當(dāng)先約會,然后再去殺人放火。
端掉蓬萊這種事,用木葛生的話說,老調(diào)重彈,溫故知新。柴束薪是老玩家了,一回生二回熟,上次他燒人家老巢就燒的挺順手,這次也沒什么可說的,干就是了。
他幾乎沒有怎么做計(jì)劃,一方面他和柴束薪太了解彼此,很多事無需多言。
另一方面,在之前和小沙彌的交談里,木葛生隱隱感到,畫不成似乎是可以通過山鬼花錢感知到一些事的,小沙彌也因此掣肘,許多話只能暗示。
而且當(dāng)日他從蓬萊不告而別,畫不成卻從未派人來找過他,甚至連一聲問候也沒有,這絕對不正常。他必然預(yù)感到了什么。
如果這是真的,那么木葛生只能盡可能沉默,省得還沒開局就給人劇透了個底兒掉。
按照他和柴束薪的默契,他們應(yīng)該在蓬萊兵分兩路,柴束薪負(fù)責(zé)去吸引畫不成的注意,木葛生則在各個陣眼處布下六家信物,最后起一個大陣,直接一鍋端。
當(dāng)然這是最理想的情況,而事實(shí)永遠(yuǎn)充滿了各種變故和措手不及。
小舟剛剛靠岸的時候柴束薪就察覺了不對勁,“太靜了。”他皺了皺眉。
確實(shí)太靜了,蓬萊門派鼎盛,座下弟子千余名,可四周別說人聲,連一絲風(fēng)也沒有。
怎么回事?畫不成算到他們要來,連夜卷走家產(chǎn)跑路了?
木葛生瞇著眼打量遠(yuǎn)處的山門,突然感到一絲異樣。
他拿出幾枚山鬼花錢,就地占了一卦,柴束薪看著他,“怎么樣?”
“一個好消息和一個……”
“壞消息。”
“壞消息是畫不成瘋了,他大概料到他想吞噬其余六家氣運(yùn)的如意算盤落空了,于是他干脆憋了個大招。”木葛生頓了頓,像是在消化什么信息,片刻才道:“他把整個蓬萊洲封了起來,做成了一個爐鼎。”
柴束薪立刻明白了木葛生的意思,“你是說,他要煉化蓬萊洲里的所有人?”
“從理論上來講行得通,如果他胃口真的有這么大,蓬萊上下千余口人,一口氣吃光,說不定真能修為滿溢,得道飛升。”
木葛生有點(diǎn)震撼,“我想過他會不要臉,但沒想到他會這么不要臉,果然吃貨都沒有底線。”
“他封閉了蓬萊洲,但我們還是進(jìn)來了。”柴束薪想的是另一件事,“他在等我們。”
“對。”木葛生點(diǎn)了點(diǎn)頭,“畫不成知道我們要來,并且做好了準(zhǔn)備,看他這個架勢,是想把我們一起煉化了。”
大敵當(dāng)前,兩人對視,迅速分工完畢——木葛生一拋山鬼花錢,“畫不成在山頂,路上小心。”
柴束薪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了他一眼,一陣風(fēng)般消失在原地。
畫不成這么做,其實(shí)無形間順?biāo)浦蹘土怂麄円话眩忾]了整個蓬萊洲,那么一旦蓬萊被毀,對外界的波及會小很多。
但也有壞處,如果畫不成煉化的速度足夠快,那么可能木葛生來不及布下整個陣法,甚至連六家信物都會被他吞噬掉。
那時他們將再沒有任何勝算可言。
所以當(dāng)務(wù)之急是搶時間——柴束薪去攔住那個想成仙想瘋了的神經(jīng)病,木葛生則爭分奪秒去布陣。
都是老不死,就看誰的手腳麻利了。
柴束薪在山路上疾行,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在半個時辰之內(nèi)登上了劍閣閣頂。
雪色皚皚,云海蒸騰。
劍閣之上,滿月之下,有銀色大湖,名為白云邊。
在柴束薪的記憶里,白云邊只有大寒之日才會出現(xiàn),畫不成不知用了什么辦法,居然在盛夏時節(jié)重現(xiàn)了這番景象。
畫不成在湖上泛舟,一襲白衣,扁舟上放著一只酒壺。
他察覺了柴束薪的到來,但是并未回頭,只是甩開釣竿,將一尾剛剛釣上的青鯉放回湖中,“你來了。”
柴束薪什么也沒說,飛身而上,舐紅刀錚然出鞘,在半空劃開艷煞流光,直接向畫不成劈去!
這一擊他押上了九成的力,就算是畫不成也不得不起身閃避,扁舟頓時被斬為兩半,刀風(fēng)劈入湖底,掀起一卷大浪。
水幕漫天,畫不成嘆了口氣,“可惜了一壺好酒。”
柴束薪完全不接他的話,沉默不語招招狠厲,如果說畫不成有搬弄是非蠱惑人心之嫌,那么到了柴束薪這里就完全是俏眉眼做給瞎子看——白搭。
這一點(diǎn)他和木葛生完全不同,如果這里站著的人是木葛生,他很可能邊打邊和畫不成說一出相聲。
一個是長生子,一個是羅剎子,雖然畫不成處心積慮謀定后動,但柴束薪也不是什么善茬,每個人身上都背著血債。
仙人降魔,羅剎飼虎。
柴束薪的速度已經(jīng)快成了一道殘影,月色下只能鋪?zhàn)降綗霟岬募t光,他每一刀都砍在畫不成的致命關(guān)節(jié)上,逼得對方不得不出手防御——舐紅刀撞上一物,發(fā)出尖銳鳴響。
畫不成拔劍出鞘。
柴束薪只在幻境中見過畫不成的劍,而那遠(yuǎn)在百年之前,如今百年已過,對方已不知又登上了多少境界。
一劍卷起千堆雪,浩氣凜然。
他們在湖面上對峙,一人黑衣紅刀,艷煞驚人,一人白衣清劍,飄逸出塵。
羅剎與修士,厲鬼與仙人,兩種迥然不同的氣場在湖面爆開,交擊碰撞,一種無形的對峙膨脹開去,湖面大浪滔天,甚至驚起了遠(yuǎn)處群山上的積雪。
“我很多年沒有出劍了,因?yàn)闆]有合適的對手,你卻只用了一招。”畫不成撫過劍身,“不愧是師弟的學(xué)生。”
柴束薪身上的煞氣陡然暴漲,“你不配叫他。”
“這么稱呼他確實(shí)不合適。”畫不成居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畢竟莫傾杯早已不是蓬萊中人。”
話一出口,柴束薪就知道什么都不必說了,銀杏齋主給他們留下的記憶沒有錯,畫不成確實(shí)是被斷去了心骨。
否則對方不可能那么平靜,平靜的像是大寒時的深湖,冰霜凍結(jié),沒有一絲波瀾。
這就是仙人么?
這就是逍遙么?
大浪倒灌了下來,仿佛天地間盡是雨聲。
柴束薪輕輕吁了口氣,用刀鋒劃破手掌,鮮血灑滿長刀,他將滴血的刀鋒橫在眉前,擺出一個古老的起手式。
畫不成微微一愣,“舐紅刀術(shù)?墨子居然傳給了你?”
無人應(yīng)答,取而代之的是暴烈至極的刀風(fēng)。
木葛生在竹林中狂奔。
他之前梳理過一遍整個蓬萊的地形,事先算好了每一處陣眼的位置,他先繞著整座蓬萊洲的邊緣繞了個大圈,用山鬼花錢將整座島圈了起來,接著前往每一處陣眼,布下信物。
金頂、瑤臺、觀潮亭、扶桑井、仙人橋……走到橋上的時候,木葛生看見遠(yuǎn)處山巔有積雪崩塌,連他都能感受到余震。
看來柴束薪已經(jīng)和畫不成動了手,局面很膠著。
仙人橋是一座十字形橋,枕山際水,魚沼飛梁。整座橋建在山谷之中,四周青山環(huán)抱,橋梁極其漫長,幾乎覆蓋了整個山谷,以十字軸,分出四個巨大的水池。
木葛生對這里有點(diǎn)印象,他之前曾經(jīng)聽松問童提起過,仙人橋連通著蓬萊的四大地域,有點(diǎn)交通樞紐的意思。但不同凡響之處在于,仙人橋的石材用料特殊,以至于建成后可以勾畫天域。
所謂勾畫天域,松問童當(dāng)初是這么對木葛生解釋的,“你在夜晚時從上空往下看,可以看到四個水池里,倒映著四個月亮。”
囊括日月,排布星辰,每一方水池里,都是一整個大千世界。
松問童對這個奇景倒不是很感興趣,墨家奇效之術(shù)甚多,很多辦法都可以做到這個效果。最簡單的法子就是利用光影和水面的反射,而最玄乎的一種解釋——“仙人橋的石材可能是女媧補(bǔ)天后剩下的邊角料,因此橋體可以和天空形成共鳴,因此勾畫天域。”松問童如是道。
不過不可否認(rèn)的一點(diǎn)是,仙人橋建于上古,以木葛生的眼光來看,升值空間極大。
是個很值錢的玩意兒。
按照木葛生的布置,仙人橋這一處陣眼要壓上的信物是朱雀血,但是到了地方木葛生才意識到不對——四方水池,一方中滴一滴血,而他手里的朱雀血只有三滴。
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但自從木葛生踏上這座橋,他明顯感覺到了一種異樣。
這里的味道不對。
蓬萊洲是海外仙山,是一處洞天福地,整個海島吐納天精地華,這里的靈脈是極其通暢的。雖然木葛生不修仙,但好歹有點(diǎn)超出常人的知覺,整座島的靈氣都十分流通,但仙人橋不同。
這里有什么東西堵住了。
木葛生瞇了瞇眼,大概猜到這里出了什么問題。
他應(yīng)該是找到了畫不成煉化爐鼎的核心。
一路走來,木葛生一個蓬萊門生都沒有看見,如果不出他所料,說不定所有人都被扔進(jìn)了這四方水池之中。
這是四個萬人坑。
古人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沒想到修仙也這么玩——用活人尸骨堆出的仙人,和厲鬼有什么區(qū)別?
木葛生有點(diǎn)憐憫,感覺長生子就像個拎不清輕重的美猴王,放棄花果山去爭當(dāng)弼馬溫。
他掏出僅剩的一枚山鬼花錢,原地?cái)S了一卦,算出三個方位,接著將朱雀血滴入水池之中。
如果他動作足夠快,里面的那些蓬萊門生說不定還有救。
這都叫什么事,明明是氣勢洶洶上門抄家的,最后反而要土匪來保護(hù)業(yè)主的人身財(cái)產(chǎn)安全。
木葛生嘆了口氣,搖搖頭,走到最后一方水池前,跳了下去。
松問童原來對他說過,蓬萊的仙人橋是沒有人敢跳的,美景歸美景,但是傳的太邪乎,有人說跳下去就是誅仙臺,一身修為盡毀。
但是墨子不信這個邪,而且他也不修仙,找個空閑就跳了下去,跳一個還不夠,他把四個全跳了一遍。
其中一個就是普普通通的水池,養(yǎng)的魚肥了點(diǎn),沒什么特別,“可能是膳房的食材基地”;另一個大概是蓬萊長老們的私人倉庫,是一座水底山,山上洞窟無數(shù),“有點(diǎn)像莫高窟,有很多門,鎖都很難撬,但是撬開了就發(fā)大財(cái)”;還有一個比較惡心,是蓬萊用來鎮(zhèn)壓各路妖鬼的地方,“比酆都大獄干凈點(diǎn),但也好不到哪去”。
總之墨子見多識廣,前三個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稀奇地方,唯獨(dú)最后一個,他沒看懂。
他只對木葛生說了一句似是而非的比喻,“有點(diǎn)像水簾洞”。
好家伙,還真整花果山啊。
咋不來個女兒國呢。
木葛生跳入水池,他嘴里含著山鬼花錢,感覺自己穿過了一道水幕。
潮濕感消失了,他踏上了平地。
一開始是視線是黑色的,接著由暗轉(zhuǎn)明,眼前出現(xiàn)了光線。
木葛生聞到了一種熟悉的香氣,一開始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接著他看到四處金黃,緩緩地睜大了雙眼。
這里是銀杏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