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解說
對居住在陸地上的人們來說,去大海里就能成為最瀟灑的不同國度人。對我說這句話的人,就是吉本芭娜娜頗為崇敬的音樂家、為本書封面繪畫的原增美女士。據(jù)說因《上山告訴你》等作品而聞名的黑人作家詹姆斯·鮑德溫是在聽著自己喜歡的靈樂,全身都感染了音樂的氣氛之后,才開始創(chuàng)作的。吉本芭娜娜就是聽著原增美唱的歌進行創(chuàng)作的。CD自不用說,即便是在演唱會現(xiàn)場偷錄的鼓聲亂七八糟咚咚作響、歌聲像泡泡那樣模糊的磁帶,她也樂不可支,足見吉本芭娜娜對原增美非??駸?。然后,如果有茶和能夠供她不時撫摸的西伯利亞雪橇犬的頭,她就能夠完全投入到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去。
原增美有一首詩,也是歌詞,叫《飛龍頭》。
在天空翱翔的人
像云的影子一樣
在山丘上奔跑
從上面俯瞰著
在天空中飛翔的
鴿子的背脊啊
如果身體
能像心靈那樣
自由地馳騁
那么無論哪里
都能去哩
HALLO HALLO
你猜猜
現(xiàn)在我在哪里呢
(節(jié)選自角川文庫 《特洛伊之月》中的《飛龍頭》)
我不知道吉本芭娜娜是否喜歡這首歌。但是無論京都還是北海道,縱然是天地盡頭的懸崖絕壁,只要聽到是原增美的演唱會,哪怕單手拽著登山繩,她也會飛去的,所以我猜她是不會討厭的。
我非常喜歡詩中“如果身體/能像心靈那樣/自由地馳騁/那么無論哪里/都能去哩”這幾節(jié)。我也有著希望能自由馳騁的心愿,但我知道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那樣,于是就會頻頻受到辛苦和不自由的心境攻擊。
這和吉本芭娜娜筆下的人們擔負的、有著低熱的不幸很相似。處女作《廚房》和以后《滿月》里的美影、《月影》里的早月、《泡沫/圣所》里的鳥海人魚。代替早逝的父母養(yǎng)育“我”長大的祖母的去世,因為戀人的死而失眠繼而開始的晨跑,受放蕩的父親影響生活不穩(wěn)定的女兒……她們接受了降臨到頭上的不幸,形象熠熠生輝。她們有著原增美所說的去海里的人那樣的美。
無論夏季還是冬季,大海都是美麗而富有魅力的。
但是在這個世上,去海里是最難受的。不知道那里隱藏著什么東西,遇見洶涌的潮流更是家常便飯。在那里,就連對話都不允許有廢話,只能真心誠意講真正想要表達的事。只能裸露著靈魂生活著??匆娪芜^的魚群,會有人說出違心的話嗎?她身為一位作家所做的努力,也是以那樣的嚴密為軸心的。
因此,她的作品極其討厭曖昧。也正是因為這樣,她作品里出場人物的心理以及細節(jié)的輪廓,都能得到讀者的首肯。這次《哀愁的預感》以文庫本出版之際,吉本芭娜娜做了很多潤色,也是為了抹去這部小說中的曖昧色彩。同時,這也好比一項作業(yè),在初版刊行至今即將三年的時間里,她把自己發(fā)現(xiàn)的東西慢慢加了進去。
彌生為了尋找阿姨雪野,坐在去盛岡的新干線列車里。謎團已經(jīng)解開,彌生決定接受所有的人際關(guān)系。作者讓彌生這樣說:
在我內(nèi)心里發(fā)生的質(zhì)變,恐怕將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被身體慢慢吸收回去。?。≌娴?,“最好還是一無所知”之類的說法,根本就說不通。
我作為責任編輯要點明的,就是這個細節(jié)是后來加上的。在出校樣后加上去的這一小段,讓我感受到作家對于“生”的真實感受。我相信這個細節(jié)象征著她達觀的姿態(tài)。
《哀愁的預感》是1988年夏季到秋季時創(chuàng)作的。當時,吉本芭娜娜曾經(jīng)這么說過:
“年輕時被具有能量的事物所吸引,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p>
她因為什么緣故講出這樣的話來,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只記得當時和她的朋友一起,我們?nèi)齻€人在哪條街上走著。奇怪的是,我清楚地記得,聽到她這么說時,我眼前見到的是大樓的瓦礫和高聳入云的吊車。
在以文庫本的形式出版時,我重新閱讀了這部小說,十分清晰地感受到她當時的精神狀態(tài)。身為作家,她應該是在作品中尋求一種奔跑感。發(fā)表《廚房》,創(chuàng)作《泡沫/圣所》,在《瑪利·克萊爾》[11]雜志上開始連載《鶇》,并在接著創(chuàng)作《哀愁的預感》的時候,從一開始她就拒絕寫自己舊作的類似物,因此她對有能量的事物特別關(guān)注,她睜大眼睛追尋著能使自己產(chǎn)生奔跑感的力量源泉。吉本芭娜娜并不是因為年齡關(guān)系而特別想要表白自己,但從作品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窺見她意欲將當時24歲上五官所能感覺到的所有信息全都投影在作品里的企圖。
比如,《哀愁的預感》開頭是這樣的。
那是一幢獨門獨戶的老式房子,坐落在離車站相當遠的住宅區(qū),地處一座大型公園的背后,所以一年四季都籠罩著粗獷的綠的氣息,譬如在雨停以后的時間里,房子所在的整個街區(qū)仿佛全變成了森林,彌漫著濃郁的空氣,讓人喘不過氣來。
正如《廚房》的開頭“這個世界上,我想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廚房”那樣,在《哀愁的預感》之前發(fā)表的五部作品全都是以主人公的主觀感受作為跳板開始的。然而,在《哀愁的預感》中描寫阿姨雪野居住的房子時,她甚至連氣悶和氣味之類的感覺都作為情景描寫的一個手段,這無疑是出于她想將作品映像化的意圖。專門辟出一塊篇幅描寫圍繞漂浮在浴缸里的玩具鴨發(fā)生的超?,F(xiàn)象,也使我們強烈地感受到她對映像的強烈探索。進一步說,就連單行本的裝幀也強烈地表達著她的追求。她是原增美的歌迷,多年來無論哪兒有演唱會都趕過去,這回她便以歌迷和一個不同領域?qū)I(yè)人士的雙重身份向這位偶像提出了請求,請她為自己的作品繪制封面和內(nèi)文插畫。她想看看封面,正患感冒的原增美完成后,顧不上睡覺就趕到早稻田的“甜蜜微笑”(一家甜品店),讓她看畫。吉本芭娜娜見后,紅著臉不停微笑著,不勝歡喜。
都是三年前的舊事了,說多了也沒意思。其實,去年冬天吉本芭娜娜出版了另一部作品《N·P》。這部作品集中了吉本芭娜娜此前作品中近親相奸、女同性戀等主題。她在小說中一直像吸食毒品上癮一樣地愛著這些主題,這是事實。將這些主題集大成,可以理解為她將它們當肉咀嚼一番后丟棄掉。就如同只能在大海里前行的鯊魚一樣,吉本芭娜娜恐怕會在有著稀奇古怪的生物共存的大海里繼續(xù)游下去吧。
角川書店編輯部 石原正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