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集-(2):邊城浪子(上)_第十一章 夜半私語
小院子里疏疏落落的種著幾十竿翠竹,襯著角落里的天竺葵,和一叢淡淡的小黃花,顯得清雅而有余韻。</br>
竹簾已卷起,一個(gè)淡掃蛾眉、不施脂粉的麗人,正手托著香腮,坐在窗口,癡癡地看著他。</br>
她長(zhǎng)得也許并不算太美,但卻有雙會(huì)說話的眼睛,靈巧的嘴。</br>
她雖然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但卻自然地有種醉人的風(fēng)姿和氣質(zhì),和你們見到的大多數(shù)女人都不同。</br>
一個(gè)這樣的女人,無論對(duì)任何男人說來都已足夠。</br>
為了要博取這樣一個(gè)女人的青睞,大多數(shù)男人到了這里,都會(huì)勉強(qiáng)做出君子正人的模樣,一個(gè)又有錢、又有教養(yǎng)的君子。</br>
但葉開推開門,就走了進(jìn)去,往她的床上一躺,連靴子都沒有脫,露出了靴底的兩個(gè)大洞。</br>
翠濃春柳般的眉尖輕輕皺了皺,道:“你能不能買雙新靴子?”</br>
葉開道:“不能。”</br>
翠濃道:“不能?”</br>
葉開道:“因?yàn)檫@雙靴子能保護(hù)我。”</br>
翠濃道:“保護(hù)你?”</br>
葉開蹺起腳,指著靴底的洞,道:“你看見這兩個(gè)洞沒有?它會(huì)咬人的,誰若對(duì)我不客氣,它就會(huì)咬他一口。”</br>
翠濃笑了,站起來走過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br>
葉開一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你,我敢。”</br>
翠濃“嚶嚀”一聲,已倒在他懷里。</br>
門沒有關(guān),就算關(guān),也關(guān)不住屋里的春色。</br>
小姑娘紅著臉,遠(yuǎn)遠(yuǎn)地躲起來了,心里卻真想過來偷偷地看兩眼。</br>
檐下的黃鶯兒也被驚醒了,“吱吱喳喳”地叫個(gè)不停。</br>
翠濃,春也濃。</br>
黑暗中的屋脊上,伏著條人影,淡淡的星光照著她纖長(zhǎng)苗條的身子,她臉上蒙著塊紗巾。</br>
她是追一個(gè)人追到這里來的,她看見那人的身形在這邊屋脊上一閃。</br>
等她追過來時(shí),人卻已不見了。</br>
她知道這下面是什么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這地方不歡迎女人。</br>
“他是誰?為什么要在屋脊上偷聽我們說話?他究竟聽到了什么?”</br>
若有人能看見她的臉,一定可以看出她臉上的驚惶與恐懼。</br>
她的秘密絕不能讓人知道,絕不能!</br>
她遲疑著,終于咬了咬牙,躍了下去。</br>
她決心冒一次險(xiǎn)。</br>
這一生中,她看見過很多男人很多種奇怪的表情,可是只有天曉得,當(dāng)男人們看到一個(gè)女人走進(jìn)妓院時(shí),臉上會(huì)是什么樣的表情。</br>
每個(gè)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一頭綿羊走進(jìn)了狼窩。</br>
對(duì)狼說來,這不僅是挑戰(zhàn),簡(jiǎn)直已是種侮辱。</br>
天曉得這見鬼的女人為什么要到這里來,可是這女人可真他媽的漂亮。</br>
有個(gè)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br>
他是從外地到這里來買羊的,他不認(rèn)得這女人,不知道這女人是誰。</br>
反正在這里的女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br>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走過去。</br>
但旁邊的一個(gè)人卻立刻拉住了他。</br>
“這女人不行。”</br>
“為什么?”</br>
“她已經(jīng)有了戶頭。”</br>
“誰是她的戶頭?”</br>
“萬馬堂。”</br>
這三個(gè)字就像是有種特別的力量,剛漲起的皮球立刻泄了氣。</br>
三娘昂著頭走進(jìn)來,臉上帶著微笑,假裝聽不見別人的竊竊私語,假裝不在乎的樣子。</br>
其實(shí)她還是不能不在乎。</br>
有些男人盯著她的時(shí)候,那種眼色就好像將她當(dāng)作是完全赤裸的。</br>
幸好蕭別離已在招呼她,微笑著道:“沈三娘怎么來了?倒真是個(gè)稀客。”</br>
她立刻走過去,嫣然道:“蕭先生不歡迎我?”</br>
蕭別離微笑著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不能站起來歡迎你。”</br>
沈三娘道:“我是來找人的。”</br>
蕭別離眨眨眼,道:“找我?”</br>
沈三娘又笑了,輕輕道:“我若要找你,一定會(huì)在沒人的時(shí)候來。”</br>
蕭別離也輕輕道:“我一定等你,反正我已不怕被人砍掉兩條腿。”</br>
兩個(gè)人都笑了。</br>
兩個(gè)人心里都明白,對(duì)方是條不折不扣的老狐貍。</br>
沈三娘道:“翠濃在不在?”</br>
蕭別離道:“在,你要找她?”</br>
沈三娘道:“嗯。”</br>
蕭別離又嘆了口氣,道:“為什么不管男人女人,都想找她?”</br>
沈三娘道:“我睡不著,想找她聊聊。”</br>
蕭別離道:“只可</br>
惜你來遲了。”</br>
沈三娘皺了皺眉,道:“難道她屋里晚上也會(huì)留客人?”</br>
蕭別離道:“這是個(gè)很特別的客人。”</br>
沈三娘道:“怎么特別?”</br>
蕭別離笑道:“特別窮。”</br>
沈三娘也笑了,道:“特別窮的客人,你也會(huì)讓他進(jìn)去?”</br>
蕭別離道:“我本想攔住他的,只可惜打又打不過他,跑又跑得沒他快。”</br>
沈三娘眼波流動(dòng),道:“你沒有騙我?”</br>
蕭別離嘆道:“世上有幾個(gè)人能騙得了你。”</br>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那個(gè)人是誰?”</br>
蕭別離道:“葉開。”</br>
沈三娘皺眉道:“葉開?”</br>
蕭別離笑了笑,道:“你當(dāng)然不會(huì)認(rèn)得他的,但他一共只來了兩天,認(rèn)得他的人可真不少。”</br>
沈三娘笑得還是很動(dòng)人,但瞳孔里卻已露出一點(diǎn)尖針般的刺。</br>
然后她的瞳孔突然渙散。</br>
她看到一個(gè)人“砰”地推開門,大步走了進(jìn)來。</br>
一個(gè)魔神般的巨人!</br>
公孫斷手扶著刀柄,站在門口,臉上那種憤怒獰惡的表情,足以令人呼吸停頓。</br>
沈三娘呼吸已停頓。</br>
蕭別離嘆了口氣,喃喃道:“該來的人全沒來,不該來的人全來了。”</br>
他拈起一塊骨牌,慢慢地放下,搖著頭道:“看來明天一定又有暴風(fēng)雨,沒事還是少出門的好。”</br>
公孫斷突然大喝一聲:“過來!”</br>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你……你叫誰過去?”</br>
公孫斷道:“你!”</br>
那屠戶忽然跳起,旁邊的人已來不及拉他,他已沖到公孫斷面前,指著公孫斷的鼻子,大聲道:“對(duì)小姐、太太們說話,怎么能這樣不客氣,小心我……”</br>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公孫斷已反手一個(gè)耳光摑了過去。</br>
這屠戶也很高大,他百把斤重的身子,竟被這一耳光打得飛了起來,飛過兩張桌子,“砰”的,重重地撞在墻上。</br>
他跌下來的時(shí)候,嘴里在流血,頭上也在流血——連血里好像都有酒氣。</br>
公孫斷卻連看都沒有看他,眼睛瞪著沈三娘,厲聲道:“過來。”</br>
這次沈三娘什么話都沒有說,就垂著頭,慢慢地走了過去。</br>
公孫斷也沒有再說話,“砰”的,推開了門,道:“跟我出去。”</br>
公孫斷在前面走,沈三娘在后面跟著。</br>
他的腳步實(shí)在太大,沈三娘很勉強(qiáng)才能跟得上,剛才那種一掠三丈的輕功,她現(xiàn)在似已完全忘了。</br>
夜已很深。</br>
長(zhǎng)街上的泥濘還未干透,一腳踩上去,就是一個(gè)大洞。</br>
風(fēng)從原野上吹過來,好冷。</br>
公孫斷大步走出長(zhǎng)街,一直沒有回頭,突然道:“你出來干什么?”</br>
沈三娘的臉色蒼白,道:“我不是囚犯,我隨便什么時(shí)候想出來都行。”</br>
公孫斷一字字道:“我問你,你出來干什么?”</br>
他的聲音雖緩慢,但每個(gè)字里都帶種說不出的兇猛和殺機(jī)。</br>
沈三娘咬起了嘴唇,終于垂首道:“我想出來找個(gè)人。”</br>
公孫斷道:“找誰?”</br>
沈三娘道:“這也關(guān)你的事?”</br>
公孫斷道:“馬空群的事,就是我公孫斷的事,沒有人能對(duì)不起他。”</br>
沈三娘道:“我?guī)讜r(shí)對(duì)不起他了?”</br>
公孫斷厲聲道:“剛才!”</br>
沈三娘嘆了一聲,道:“想跟女人們聊聊,也算對(duì)不起他,莫忘記我也是個(gè)女人,女人總是喜歡找女人聊天的。”</br>
公孫斷道:“你找誰?”</br>
沈三娘道:“翠濃姑娘。”</br>
公孫斷冷笑道:“她不是女人,是個(gè)婊子。”</br>
沈三娘也冷笑道:“婊子?你嫖過她?你能嫖得到她?”</br>
公孫斷突然回身,一拳打在她肚子上。</br>
她沒有閃避,也沒有抵抗。</br>
她的人已被打得彎曲,彎著腰退出七八步,重重地坐在地上,立刻開始嘔吐,連胃里的苦水都吐了出來。</br>
公孫斷又躥過去,一把揪著她的頭發(fā),將她從地上揪了起來,厲聲道:“我知道你也是個(gè)婊子,但你這婊子現(xiàn)在已不能再賣了。”</br>
沈三娘咬著牙,勉強(qiáng)忍耐著,但淚水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顫聲道:“你……你想怎么樣?”</br>
公孫斷道:“我問你的話,你就得好好地回答,懂不懂?”</br>
沈三娘閉著嘴不說話。</br>
公孫斷巨大的手掌已橫砍在她腰上。</br>
她整個(gè)人都被打得縮成了一團(tuán),眼淚又如泉水般流下來。</br>
公孫斷盯著她,道:“你懂不懂?”</br>
沈三娘流著淚,抽搐著,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br>
公孫斷道:“你幾時(shí)出來的?”</br>
沈三娘道:“剛才。”</br>
公孫斷道:“一出來就到了哪里?”</br>
沈三娘道:“你可以去問得到的。”</br>
公孫斷道:“你見過了那婊子?”</br>
沈三娘道:“沒有。”</br>
公孫斷道:“為什么沒有?”</br>
沈三娘道:“她屋里有客人。”</br>
公孫斷道:“你沒有找過別人?沒有到別的地方去過?”</br>
沈三娘道:“沒有。”</br>
公孫斷道:“沒有?”</br>
他又一拳打過去,拳頭打在肉上,發(fā)出種奇怪的聲音,他好像很喜歡聽這種聲音似的。</br>
沈三娘忍不住大叫了起來,道:“真的沒有,真的沒有……”</br>
公孫斷看著她,眼睛里露出兇光,拳頭又已握緊。</br>
沈三娘突然撲過去,用力抱住了他,大哭著叫道:“你若喜歡打我,就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好了……”</br>
她用兩只手抱住他的脖子,又用兩條腿勾住了他的腰。</br>
他的身體突然起了種奇異的變化,他自己可以感覺到。</br>
她立刻伏在他肩上,痛哭著,道:“我知道你喜歡打我,你打吧,打吧……”</br>
她的身子奇異地扭動(dòng)著,腿也同樣在動(dòng)。</br>
公孫斷目中的憤怒已變成欲望,緊握著的拳頭已漸漸放開。</br>
她的呼吸就在他耳旁,就在他頸子上。</br>
他的呼吸忽然變得很粗。</br>
沈三娘呻吟著道:“你打死我也沒關(guān)系,反正我也不會(huì)告訴別人的……”</br>
公孫斷已開始發(fā)抖。</br>
誰也想不到這么樣一個(gè)人也會(huì)發(fā)抖。</br>
更想像不到這么樣一個(gè)巨大健壯的人,在發(fā)抖時(shí)是什么模樣。</br>
你若能看見,絕不會(huì)覺得可笑,只會(huì)覺得可怕,非常可怕。</br>
他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因?yàn)樗雷约罕仨毝糁菩睦镞@種可怕的欲望。</br>
然后他又一拳重重地打在她小肚子上。</br>
她身子又一陣痙攣,手松開,像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br>
他握緊雙拳,看著她,用力吐了口口水在她臉上,從她身上邁過去,去找他的馬。</br>
他恨的不是這女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既不能拒絕這種誘惑,又不敢接受它。</br>
沈三娘已揩干了眼淚。</br>
公孫斷的手就像是牛角,被他打過的地方,從肌肉一直疼到骨頭里,在明天早上以前,這些地方一定會(huì)變得又青又腫。</br>
可是她心里并沒有覺得憤恨沮喪,因?yàn)樗拦珜O斷已絕不會(huì)將這件事泄露出去了,她不愿馬空群知道她晚上出來過。</br>
現(xiàn)在知道她秘密的已只有一個(gè)人,那個(gè)在屋頂上偷聽的人。</br>
是不是葉開?</br>
她希望這人是葉開。</br>
因?yàn)橐粋€(gè)自己也有秘密的人,通常都不會(huì)將別人的秘密泄露。</br>
她覺得自己有對(duì)付葉開的把握。</br>
“你真的是葉開?”</br>
“我不能是葉開?”</br>
“但葉開是個(gè)怎么樣的人呢?”</br>
“一個(gè)男人,很窮,卻很聰明,對(duì)女人也有點(diǎn)小小的手段。”</br>
“你有過多少女人?”</br>
“你猜呢?”</br>
“她們都是些什么樣的女人?”</br>
“都不是好女人,但卻都對(duì)我不壞。”</br>
“她們都在什么地方?”</br>
“什么地方都有,我平生最怕一個(gè)人上床睡覺,那就跟一個(gè)人下棋同樣無味。”</br>
“沒有人管你?”</br>
“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br>
“你家里沒有別的人?”</br>
“我連家都沒有。”</br>
“那么,你是從什么地方來的?”</br>
“從來的地方。”</br>
“到要去的地方去?”</br>
“這次你說對(duì)了。”</br>
“你從不跟別人談起你的過去?”</br>
“從不。”</br>
“你是不是有很多秘密不愿讓別人知道?”</br>
葉開從她身旁坐起來,看著她,在朦朧的燈光下看來,她顯得有些蒼白疲倦。</br>
但眼睛卻還是睜得很大。</br>
他忽然道:“我只有一個(gè)秘密。”</br>
翠濃的眼睛睜得更大,道:“什么秘密?”</br>
葉開道:“我是條活了九千七百年,已修煉成人形的老狐貍。”</br>
他跳下床,套起靴子,披著衣裳走出去。</br>
翠濃咬著嘴唇,看著他走出去,突然用力捶打枕頭,好像只希望這枕頭就是葉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