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br>
    斜陽從小窗里斜照進來，照在傅紅雪的腿上，使他想起了前夜輕撫著他大腿的，那雙溫暖而又柔軟的手。</br>
    他躺在床上，疲倦得連靴子都懶得脫了。</br>
    但只要想起那雙手，那個女人，那光滑如絲緞的皮膚，那條結實修長的腿，和腿的奇異動作……</br>
    他心里立刻就會涌起一種奇異的沖動，好像連褲襠都要被沖破。</br>
    他知道如何解決這種沖動。</br>
    他做過。</br>
    可是現(xiàn)在他已不同，因為他已有過女人，真正的女人。</br>
    他本不該想這件事的——他所受的訓練也許比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嚴厲艱苦。</br>
    但他也是個男人，被這種見鬼的夕陽曬著，除了這件事外，他簡直什么都不愿想——他太疲倦。</br>
    雨是什么時候停的？</br>
    驟雨后的夕陽為什么總是特別溫暖？</br>
    他跳下床，沖出去！</br>
    他需要發(fā)泄，卻偏偏只能忍耐！</br>
    街上很安靜。</br>
    山城里的居民，仿佛都已看出這地方將要有件驚人的大事發(fā)生，連平常喜歡在街上游蕩的人，都寧可躲在家里抱孩子了。</br>
    葉開站在屋檐下，看著街上的泥濘，似在思索著件很難解決的問題。</br>
    然后他就看到傅紅雪從對面的小巷里走出來。</br>
    他微笑著打了個招呼，傅紅雪卻像是沒有看見他，蒼白的臉上，仿佛帶著種激動的紅暈，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的一道窄門。</br>
    門上的燈籠已燃起。</br>
    傅紅雪的眼睛似也如這盞燈一樣，也已在燃燒。</br>
    他手里緊緊地握著他的刀，慢慢地，一步步地走過去。</br>
    葉開忽然發(fā)現(xiàn)這冷漠沉靜的少年，今天看來竟像是變得有些奇怪。</br>
    一個人若是忍耐得太久，憋得太久，有些時候總難免會想發(fā)泄一下的，否則無論誰都難免要爆炸。</br>
    葉開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他的確應該痛痛快快地喝頓酒了。”</br>
    最好能喝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那么等他醒來時，雖然會覺得頭痛如裂，但精神卻一定會覺得已松弛了下來。</br>
    當然最好還能有個女人。</br>
    葉開在奇怪，也不知道這少年一生是不是曾接觸過女人。</br>
    若是完全沒有接觸過女人，也許反倒好些——完全沒有接觸過女人的男人，就像是個嚴密的堤防，是很難崩潰的。</br>
    已有過很多女人的男人，也不危險——假如已根本沒有堤防，又怎會崩潰。</br>
    最危險的是，剛接觸到女人的男人，那就像是堤防上剛有了一點缺口，誰也不知道它會在什么時候讓洪水沖進來。</br>
    傅紅雪慢慢地穿過街道，眼睛還是盯著那扇門，門上的燈籠。</br>
    燈籠亮著，就表示營業(yè)已開始。</br>
    今天的生意顯然不會好，這地方主要的客人就是馬場中的馬師和遠地來的馬販子，今天這兩種人只怕都不會上門。</br>
    傅紅雪推開了門，喉結上下滾動著。</br>
    屋子里只有兩個剛和老婆嘔過氣的本地客人，蕭別離已下了樓，當然還是坐在那同樣的位子，正在享受著他的“早點”。</br>
    他的早點是一小碟烤得很透的羊腰肉，一小碗用羊雜湯煮的粉條和一大杯酒，好像是從波斯來的葡萄酒，盛在夜光杯里。</br>
    他是個懂得享受的人。</br>
    傅紅雪走進去，遲疑著，終于又在前夜他坐的那位子上坐下。</br>
    “喝什么酒？”</br>
    他又遲疑了很久！</br>
    “不要酒。”</br>
    “要什么？”</br>
    “除了酒之外，別的隨便什么都行。”</br>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轉頭吩咐他的伙計。</br>
    “這里剛好有新鮮的羊奶，給這位傅公子一盅，算店里的敬意。”</br>
    傅紅雪沒有看他，冷冷道：“用不著，我要的東西，我自己付賬。”</br>
    蕭別離又笑了笑，將最后一片羊腰肉送到嘴里，慢慢地嚼著，享受著那極鮮美中微帶膻氣的滋味，他絕不是個喜歡爭執(zhí)的人。</br>
    但他卻知道已有個喜歡爭執(zhí)的人來了。</br>
    急驟的馬蹄聲停在門外。</br>
    “砰”的，門被用力推開，一條高山般的大漢，大步走了進來，不戴帽子，衣襟散開，腰上斜插著把銀柄彎刀。</br>
    公孫斷！</br>
    蕭別離微笑著招呼，他也沒有看見。</br>
    他已看見了傅紅雪。</br>
    他的眼睛立刻像是一只發(fā)現(xiàn)了死尸的兀鷹。</br>
    羊奶已送上，果然很新鮮。</br>
    這種飲料只有邊城中的人才能享受得到，也只有邊城的人才懂得享受。</br>
    傅紅雪勉強喝了一口，微微皺了皺眉。</br>
    公孫斷突然冷笑，道：“只有羊才喝羊奶。”</br>
    傅紅雪聽不見，端起羊奶，又喝了一口。</br>
    公孫斷大聲道：“難怪這里有羊騷臭，原來這里有條臭羊。”</br>
    傅紅雪還是聽不見，可是他握著刀的手，青筋已凸起。</br>
    公孫斷忽然走過去，“砰”地一拍桌子，道：“走開！”</br>
    傅紅雪目光凝視著碗里的羊奶，緩緩道：“你要我走開？”</br>
    公孫斷道：“這里是人坐的，后面有羊欄，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br>
    傅紅雪道：“我不是羊。”</br>
    公孫斷又一拍桌子，道：“不管你是什么東西，都得滾開，老子喜歡坐在你這位子上。”</br>
    傅紅雪道：“誰是老子？”</br>
    公孫斷道：“我，我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我。”</br>
    “砰”的，碗碎了。</br>
    傅紅雪看著羊奶潑在桌子上，身子已激動得開始顫抖。</br>
    公孫斷瞪著他，巨大的手掌也已握住刀柄，冷笑道：“你是要自己滾，還是要人抬你出去？”</br>
    傅紅雪顫抖著，慢慢地站起來，努力控制著自己，不去看他。</br>
    公孫斷大笑道：“看來這條臭羊已要滾回他的羊欄去了，為什么不把桌上的奶舔干凈再滾？”</br>
    傅紅雪霍的抬起頭，瞪著他。一雙眼睛似已變成了燃燒著的火炭。</br>
    公孫斷的眼睛也已因興奮而布滿紅絲，獰笑道：“你想怎么樣？想拔刀？”</br>
    傅紅雪的手握著刀，握得好緊。</br>
    公孫斷道：“只有人才會拔刀，臭羊是不會拔刀的，你若是個人，就拔出你的刀來。”</br>
    傅紅雪瞪著他，全身都已在顫抖。</br>
    本來在喝酒的兩個人早已退入角落里，吃驚地看著他們。</br>
    蕭別離慢慢地啜著杯中酒，拿杯子的手似也已因緊張而僵硬。</br>
    屋里靜得只剩下呼吸聲。</br>
    傅紅雪的呼吸聲輕而短促，公孫斷的呼吸聲長而短促，蕭別離的呼吸聲長而沉重。</br>
    別的人卻似連呼吸都已停止。</br>
    傅紅雪忽然轉過身，往外走，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拖了過去。</br>
    公孫斷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原來這條臭羊還是個跛子。”</br>
    傅紅雪的腳步突然加快，卻似已走不穩(wěn)了，踉蹌沖了出去。</br>
    公孫斷大笑道：“滾吧，滾回你的羊欄去，再讓老子看見你，小心老子打斷你的那條腿。”</br>
    他拉開椅子坐下來，又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拿酒來，好酒。”</br>
    突聽門口一人大聲道：“拿酒來，好酒。”</br>
    葉開已走了進來，手里居然還牽著一條羊。</br>
    公孫斷瞪著他，他卻好像沒有看見公孫斷，找了個位子坐下。</br>
    他找的位子恰好就在公孫斷對面。</br>
    公孫斷冷笑，又指著桌子道：“酒呢？趕快。”</br>
    葉開也拍著桌子，道：“酒呢？趕快。”</br>
    在這種情況下</br>
    ，酒當然很快就送了上來。</br>
    葉開倒了杯酒，自己沒有喝，卻捏著那條羊的脖子，將一杯酒灌了下去。</br>
    公孫斷的濃眉已皺起，蕭別離卻忍不住笑了。</br>
    葉開仰面大笑，道：“原來人喝奶，羊卻是來喝酒的。”</br>
    公孫斷的臉色變了，霍然飛身而起，厲聲道：“你說什么？”</br>
    葉開淡淡笑道：“我正在跟羊說話，閣下難道是羊？”</br>
    蕭別離忽也笑道：“這地方又不是羊欄，哪來的這么多羊？”</br>
    公孫斷轉過頭，瞪著他。</br>
    蕭別離微微笑道：“公孫兄莫非也想打斷我的腿？只可惜我的兩條腿都早已被人打斷了。”</br>
    公孫斷緊握雙拳，一字字道：“只可惜還有人的腿沒有斷。”</br>
    葉開笑道：“不錯，我的腿沒有斷。”</br>
    公孫斷怒道：“好，你站起來！”</br>
    葉開悠然道：“能坐著的時候，我通常都很少站起來。”</br>
    蕭別離道：“還能夠站著的時候，我通常都很少坐下去。”</br>
    葉開道：“我是個懶人。”</br>
    蕭別離道：“我是個沒有腿的人。”</br>
    兩人忽然一起大笑。</br>
    葉開輕拍著羊頭，眼角卻瞟向公孫斷，笑道：“羊兄羊兄，你為什么總是喜歡站著呢？”</br>
    公孫斷是站著的。</br>
    他額上已暴出青筋，突然反手握刀，大喝道：“坐著我也一樣能砍斷你的腿。”</br>
    銀光一閃，刀已出鞘。</br>
    “噗”的一響，堅實的桌子竟已被他一刀劈成了兩半！</br>
    桌子就在葉開面前裂開，倒下。刀光就在葉開面前劈下去。</br>
    葉開沒有動，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br>
    他還是微笑著，淡淡道：“想不到你的刀是用來劈桌子的。”</br>
    公孫斷怒吼一聲，銀刀劃成圓弧。</br>
    葉開全身都已在刀光籠罩中，眼睛里仿佛也有銀光閃動。</br>
    “叮”的一響，火星四濺。</br>
    一根銀拐忽然從旁邊伸過來，架住了銀刀。</br>
    蕭別離用一根鐵拐架住了銀刀，另一根鐵拐已釘入地下五寸。</br>
    這一刀的力量好可怕。</br>
    但蕭別離的身子卻還是穩(wěn)穩(wěn)地站著，手里的鐵拐還是舉得很平。</br>
    因為這一刀的力量，已被他移到另一根鐵拐上，再化入大地中。</br>
    公孫斷的臉上已無血色，瞪著他，一字字道：“這不干你的事。”</br>
    蕭別離淡淡道：“這里也不是殺人的地方。”</br>
    公孫斷脖子上的血管不停跳動，但手里的刀卻沒有動。</br>
    鐵拐也沒有動。</br>
    忽然間，刀鋒開始摩擦鐵拐，發(fā)出一陣陣刺耳的聲音。</br>
    另一枝鐵拐又開始一分分向地下陷落。</br>
    但蕭別離還是穩(wěn)穩(wěn)地掛在這根鐵拐上，穩(wěn)如磐石。</br>
    公孫斷突然跺了跺腳，地上青石裂成碎片，他的人卻已大步走了出去。</br>
    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再說。</br>
    葉開長長地嘆了口氣，贊道：“蕭先生好高明的內(nèi)功！”</br>
    蕭別離道：“慚愧。”</br>
    葉開微笑說道：“無論誰若已將內(nèi)功練到‘移花接木’這一層，世上就再也沒有什么值得他慚愧的事了。”</br>
    蕭別離也笑了笑，道：“葉兄好高明的眼力。”</br>
    葉開道：“公孫斷的眼力想必也不錯，否則他怎么肯走。”</br>
    蕭別離目中帶著深思的表情，道：“這也許只因為他真正要殺的并不是你。”</br>
    葉開嘆道：“但若非蕭先生，今日我只怕已死在這里了。”</br>
    蕭別離微笑道：“今日若不是我，只怕真的要有個人死在這里，但卻絕不是你。”</br>
    葉開道：“不是我？是誰？”</br>
    蕭別離道：“是他。”</br>
    葉開道：“怎么會是他？”</br>
    蕭別離也嘆了口氣，道：“他是個莽夫，竟看不出葉兄你的武功至少比他高明十倍。”</br>
    葉開又笑了笑，仿佛聽到了一件世上最可笑的事，搖著頭笑道：“蕭先生這次只怕算錯了。”</br>
    蕭別離淡淡道：“我兩腿雖斷，兩眼卻未瞎，否則我已在這里忍了十幾年，今日又怎會出手。”</br>
    葉開在等著他說下去。</br>
    蕭別離道：“數(shù)十年來，我還未看見過像葉兄這樣的少年高手，不但武功深不可測，而且深藏不露，所以……”</br>
    他停住嘴，好像在等著葉開問下去。</br>
    葉開只有問道：“所以怎么樣？”</br>
    蕭別離又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一個無親無故的殘廢人，要在這里活著并不容易，若能結交葉兄這樣的朋友……”</br>
    葉開忽然打斷了他的話，笑道：“若結交我這樣的朋友，以后你的麻煩就多了。”</br>
    蕭別離目光灼灼，凝視著他，道：“我若不怕麻煩呢？”</br>
    葉開道：“我們就是朋友。”</br>
    蕭別離立刻展顏而笑，道：“那么你為何不過來喝杯酒？”</br>
    葉開笑道：“你就算不想請我喝酒，我還是照樣要喝的。”</br>
    一個人騎馬馳過長街，突然間，一只巨大的手掌將他從馬上拉下，重重地跌坐地上。</br>
    他正想怒罵，又忍住。</br>
    因為他已看出拉他下馬的人正是公孫斷，也看出了公孫斷面上的怒容，正在發(fā)怒的公孫斷，是沒有人敢惹的。</br>
    公孫斷已飛身上馬，打馬而去。</br>
    他自己的馬呢？</br>
    公孫斷的馬正在草原上狂奔，那鞍上的人卻是傅紅雪。</br>
    他沖出門，就跳上這匹馬，用刀鞘打馬，打得很用力。</br>
    就好像已將這匹馬當作公孫斷一樣。</br>
    他需要發(fā)泄，否則他只怕就要瘋狂。</br>
    馬也似瘋狂，由長街狂奔入草原，由黃昏狂奔入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br>
    星群猶未升起，他寧愿天上永遠都沒有星，沒有月，他寧愿黑暗。</br>
    一陣陣風刮在臉上，一粒粒砂子打在臉上，他沒有閃避，反而迎了上去。</br>
    連那樣的羞侮都已忍受，世上還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br>
    他咬著牙，牙齦已出血。</br>
    血是苦的，又苦又咸。</br>
    忽然間，黑暗中有一粒孤星升起。</br>
    不是星，是萬馬堂旗桿上的大燈，卻比星還亮。</br>
    星有沉落的時候，這盞燈呢？</br>
    他用力抓住馬鬃，用力以刀鞘打馬，他需要發(fā)泄，速度也是種發(fā)泄。</br>
    但是馬已倒下，長嘶一聲，前蹄跪倒。</br>
    他的人也從馬背上躥出，重重地摔在地上。</br>
    地上沒有草，只有砂。</br>
    砂石磨擦著他的臉，他的臉已出血。</br>
    他的心也已出血。</br>
    忍耐！忍耐！無數(shù)次忍耐，忍耐到幾時為止？</br>
    有誰能知道這種忍耐之中帶有多少痛苦？多少辛酸？</br>
    他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帶著血的淚，帶著淚的血。</br>
    星已升起，繁星。</br>
    星光下忽然有匹馬踩著砂粒奔來，馬上人的眸子宛如星光般明亮燦爛。</br>
    鸞鈴清悅如音樂——馬芳鈴。</br>
    她臉上帶著甜蜜的微笑，眸子里充滿了幸福的憧憬，她比以前無論什么時候看來都美。</br>
    這并不是因為星光明媚，也不是因為夜色凄迷，而是因為她心里的愛情。</br>
    愛情本就能令最平凡的女人變得嫵媚，最丑陋的女人變得美麗。</br>
    “他一定在等我，看到我又忽然來了，他一定比什么都高興。”</br>
    她本不該出來的。</br>
    可是她心里的熱情，卻使得她忘去一切顧忌。</br>
    她本不能出來的。</br>
    可是愛情卻</br>
    使得她有了勇氣，不顧一切的勇氣。</br>
    她希望能看到他，只要能看到他，別的事她全不放在心上。</br>
    風是冷的，冷得像刀。</br>
    但在她感覺中，連這冷風都是溫柔的，但就在這時，她已聽到風中傳來的啜泣聲音。</br>
    是誰在如此黑暗寒冷的荒漠上偷偷啜泣？</br>
    她本已走過去，又轉回來，愛情不但使得她的人更美，也使得她的心更美。</br>
    她忽然變得很仁慈、很溫柔、很容易同情別人，了解別人。</br>
    她找到了那匹已力竭倒地的馬，然后就看見了傅紅雪。</br>
    傅紅雪蜷曲在地上，不停地顫抖。</br>
    他似乎完全沒有聽見她的馬蹄聲，也沒有看見她跳下馬走過來。</br>
    他正在忍受著世上最痛苦的煎熬，最可怕的折磨。</br>
    他的臉在星光下蒼白如紙，蒼白的臉上正流著帶血的淚，帶淚的血。</br>
    馬芳鈴已看清了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失聲道：“是你？”</br>
    她還記得這奇特的少年，也沒有忘記這少年臉上被她抽出來的鞭痕。</br>
    傅紅雪也看到了她，目光迷惘而散亂，就像是一匹將瘋狂的野馬。</br>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但四肢卻仿佛被一雙看不見的巨手擰絞著，剛站起，又倒下。</br>
    馬芳鈴皺起眉，道：“你病了？”</br>
    傅紅雪咬著牙，嘴角已流出了白沫，正像是那匹死馬嘴角流出的白沫。</br>
    他的確病了。</br>
    這種可怕的病，已折磨了他十幾年，每當他被逼得太緊，覺得再也無法忍耐時，這種病就會突然地發(fā)作。</br>
    他從不愿被人看到他這種病發(fā)作的時候，他寧可死，寧可入地獄，也不愿被人看到。</br>
    但現(xiàn)在他卻偏偏被人看到了。</br>
    他緊咬著牙，用刀鞘抽打著自己。</br>
    他恨自己。</br>
    一個最倔強、最驕傲的人，老天為什么偏偏要叫他染上這種可怕的病痛？</br>
    這是多么殘忍的煎熬折磨？</br>
    馬芳鈴也看出這種病了，嘆了口氣，柔聲道：“你何必打自己？這種病又死不了人的，而且還很快就會……”</br>
    傅紅雪突然用盡全身力氣，拔出了他的刀，大吼道：“你滾，快滾，否則我就殺了你！”</br>
    他第一次拔出了他的刀。</br>
    好亮的刀！</br>
    刀光映著他的臉，帶著血淚的臉。</br>
    蒼白的刀光，使他的臉看來既瘋狂，又獰惡。</br>
    馬芳鈴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兩步，目中也已露出了驚懼之色。</br>
    她想走，但這少年四肢突又一陣痙攣，又倒了下去。</br>
    他倒在地上掙扎著，像是一匹落在陷阱里的野馬，孤獨、絕望、無助。</br>
    刀還在他手里，出了鞘的刀。</br>
    他突然反手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腿上。</br>
    刺得好深。</br>
    鮮血沿著刀鋒涌出。</br>
    他身子的抽動和痙攣卻漸漸平息。</br>
    但是他還在不停地顫抖，抖得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br>
    抖得就像是個受了驚駭?shù)暮⒆印?lt;/br>
    馬芳鈴目中的恐懼已變?yōu)橥楹蛻z憫。</br>
    如此黑暗，如此寒冷，一個孤獨的孩子……</br>
    她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走了過去，輕撫著他的頭發(fā)，柔聲道：“這又不是你的錯，你何必這樣子折磨自己？”</br>
    她的聲音溫柔像慈母。</br>
    這孤獨無助的少年，已激發(fā)了她與生俱來的母性。</br>
    傅紅雪的淚已流下。</br>
    無論他多么堅強，多么驕傲，在這種時候也被深深打動。</br>
    他流著淚，突然嘶聲大叫，道：“我錯了，我根本就不該生下來，根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的。”</br>
    呼聲中充滿了絕望的悲哀。</br>
    馬芳鈴心中又是一陣刺痛——同情和憐憫有時也像是一根針，同樣會刺痛人的心。</br>
    她忍不住抱起了他，將他抱在懷里，柔聲道：“你用不著難過，你很快就會好的……”</br>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因為她的眼淚也已流了下來。</br>
    風在呼嘯，草也在呼嘯。</br>
    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看來就像是浪濤洶涌的海洋，你只要稍微不小心，立刻就會被它吞沒。</br>
    但人類情感的澎湃沖擊，豈非遠比海浪還要可怕，還要險惡？</br>
    傅紅雪的顫抖已經(jīng)停止，喘息卻更急更重。</br>
    馬芳鈴可以感覺到他呼吸的熱氣，已透過了她的衣服。</br>
    她的胸膛似已漸漸發(fā)熱。</br>
    一種毫無目的、全無保留的同情和憐憫，本已使她忘了自己抱著的是個男人。</br>
    那本來是人類最崇高偉大的情操，足以令人忘記一切。</br>
    但現(xiàn)在，她心里卻忽然有了種奇異的感覺，這種感覺來得竟是如此強烈。</br>
    她幾乎立刻推開他，卻又不忍。</br>
    傅紅雪忽然道：“你是誰？”</br>
    馬芳鈴道：“我姓馬……”</br>
    她聲音停頓，因為她已感覺到這少年的呼吸似也突然停頓。</br>
    她想不出這是為了什么。</br>
    沒有人能想到仇恨的力量是多么強烈，有時遠比愛情更強烈。</br>
    因為愛是柔和的、溫暖的，就像是春日的風，春風中的流水。</br>
    仇恨卻尖銳得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可以刺入你的心臟。</br>
    傅紅雪沒有再問，突然用力抱住她，一把撕開了她的衣裳。</br>
    這變化來得太快，太可怕。</br>
    馬芳鈴已完全被震驚，竟忘了閃避，也忘了抵抗。</br>
    傅紅雪冰冷的手已滑入她溫暖的胸膛，用力抓住了她……</br>
    這種奇異的感覺也像是一把刀。</br>
    馬芳鈴的心已被這一刀刺破，驚慌、恐懼、羞侮、憤怒，一下子全都涌出。</br>
    她的人躍起，用力猛摑傅紅雪的臉。</br>
    傅紅雪也沒有閃避抵抗，但一雙手卻還是緊緊地抓住她。</br>
    她疼得眼淚又已流出，握緊雙拳，痛擊他的鼻梁。</br>
    他一只手放開，一只手捉住她的拳。</br>
    她的胸立刻裸露在寒風中，硬而堅挺。</br>
    他眼睛已有了紅絲，再撲上去。</br>
    她彎起膝蓋，用力去撞。</br>
    也不知為了什么，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呼喊，呼喊在這種時候也沒有用。</br>
    兩個人就像是野獸般在地上翻滾、掙扎、撕咬。</br>
    她身上裸露的地方更多。</br>
    他已接近瘋狂，她也憤怒得如同瘋狂，但卻已漸漸無力抵抗。</br>
    忽然間，她放聲嘶喊：“放開我，放開我……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為什么……”</br>
    她知道這時絕不可能有人來救她，也知道他絕不會放過她。</br>
    她這是向天哀呼。</br>
    傅紅雪喘息著，道：“這本就是你自己要的，我知道你要。”</br>
    馬芳鈴已幾乎放棄掙扎，聽了這句話，突然用盡全身力氣，一口咬在他肩上。</br>
    他疼得全身都收縮，但還是緊緊壓著她，仿佛想將她的生命和欲望一起壓出來。</br>
    她的嘴卻已離開他的肩，嘴里咬著他的血，他的肉……</br>
    她突然嘔吐。</br>
    嘔吐使得她更無力抵抗，只有高呼。</br>
    “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這樣做。”</br>
    他已幾乎占有她，含糊低語：“為什么不能？誰說不能？”</br>
    突聽一人道：“我說的！你不能！”</br>
    聲音很冷靜，冷靜得可怕。</br>
    憤怒到了極點，有時反而會變得冷靜——刀豈非也是冷靜。</br>
    這聲音聽在傅紅雪耳里，的確也像是一把刀。</br>
    他的人立刻滾出。</br>
    然后就看見了葉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