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集-(1):多情劍客無情劍(上)_第二十三章 誤入羅網(wǎng)
林仙兒和阿飛在晚風(fēng)中來到一片很大的莊院前,指著那座高得出奇的圍墻道:“這就是申老三的家,他們堂兄弟十六個合開了四十多家店鋪,現(xiàn)在全是申老三的了,因為他的十五個兄弟已全都進(jìn)了棺材。”</br>
阿飛道:“那十五個人是怎么死的?”</br>
林仙兒道:“據(jù)說是病死的,但究竟是怎么死的,誰也不知道。別人只奇怪平日身體很好的十五個人,怎會在兩三年之中就死得干干凈凈,就像是中了瘟疫似的,而申老三卻連一點小毛病都沒有。”</br>
阿飛仰起了頭,似乎在計算墻的高度。</br>
他什么話都不說了,只淡淡說了句:“我明天晚上就來找他。”</br>
阿飛手足并用,壁虎般爬上了高墻。</br>
但他用的卻不是“壁虎游墻”的功夫,他甚至沒聽過這種功夫,他只是用鋼鐵般的手抓在墻上,腳一蹬,身子就靈巧地翻了上去,與其說他像只壁虎,倒不如說他像只在山壁上攀越的猿猴。</br>
爬上墻頭,就可以看到一片很大的園林和一層層房屋,這時人們多已熄燈就寢,偌大的莊院中只剩下寥寥幾點燈火。</br>
林仙兒是個很能干的女人,也是個很好的幫手,她已買通了申家一個仆人,為她畫了張很詳細(xì)的圖,哪里是大廳,哪里是下房,哪里是申老三的寢室,這張圖上都畫得非常詳細(xì)清楚。</br>
所以阿飛并沒有費什么事就找到了申老三。</br>
申老三還沒有睡,屋子里還亮著燈,這精明的生意人頭發(fā)已花白,此刻猶在燈下?lián)苤惚P,清算一天的賬目。</br>
他算盤打得并不快,因為他的手指很短,食指、中指、無名指,幾乎都和小指差不多長。</br>
但他的手指卻很粗,每個指頭都像是被人削斷了似的,連指甲都沒有,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濁世公子,怎會有這么一雙挖煤工人般粗糙的手?</br>
原來申老三小時候頑劣不堪,曾經(jīng)被他父親趕出去過,在外面混了五年,誰也不知道他混的是什么。</br>
有人說這五年他跟大盜翻天虎做了五年不花錢的買賣,有人說他做了五年叫花子,也有人說他這五年入了少林寺,從挑水做起,雖吃了不少苦,卻練成了一身武功,所以后來他兄弟死的時候,雖也有不少人暗暗覺得懷疑,卻沒有一個人敢說出來。</br>
這些傳說他當(dāng)然全都否認(rèn),但卻有件事是否認(rèn)不了的,那就是他的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這雙手必定練過鐵砂掌一類的外門掌力,而且已練得有相當(dāng)火候,否則他的堂房大哥也就不會忽然嘔血死了。</br>
阿飛突然推開窗子,一掠而入。</br>
他并沒有用什么特殊的身法,只不過他身上每一環(huán)肌肉,每一條骨骼,每一根神經(jīng),甚至每一滴血都是完全協(xié)調(diào),完全配合的,當(dāng)他的手在推窗子時,他的人已躍起,窗子一開,他已站在屋子里。</br>
申老三并不是反應(yīng)遲鈍的人,但他剛發(fā)覺窗子響動,阿飛已到了他面前,他從未想到一個人的行動能有這種速度,這久闖江湖、滿手血腥的武林豪客竟也嚇呆了,整個人都僵在椅子上。</br>
阿飛的眼睛冷冷地盯住他,就好像在看著一個死人,一字字道:“你就是申老三?”</br>
申老三不停地點頭,仿佛除了點頭外,他什么事都不會做了,他的一身武功,此刻也似已消失得無影無蹤。</br>
阿飛道:“你可知道我是來干什么的?”</br>
申老三還是只有不停地點頭。</br>
阿飛道:“你還有什么話說?”</br>
這次申老三不再點頭,卻在搖頭了。</br>
在這生死俄頃之際,他竟連一點掙扎求生的意思都沒有,非但沒有反抗,也完全沒有逃避。</br>
阿飛的劍已拔出,在這剎那之間,阿飛心里突然有種不祥的警兆,這本是野獸獨具的本能,就宛如一只兔子突然發(fā)覺有惡狼在暗中窺伺,雖然他并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更沒有看到那只狼的影子。</br>
阿飛不敢再猶疑,一劍刺出!</br>
劍光如流星般刺向申老三胸膛,只聽“叮”的一聲,火星四濺,這一劍竟如刺在鋼鐵之上。</br>
原來申老三胸前藏著塊鋼板,也就難怪他刺不穿了。</br>
一劍刺出,申老三的人立刻滾到桌下,阿飛的身子卻已凌空掠起,他已知遇險,但求速退。</br>
但他畢竟還是遲了一步。</br>
就在這時,屋頂上已有一張網(wǎng)撒下,這是張和整個屋子同樣大小的網(wǎng),只要是在這屋里的人,無論誰都無法逃避。</br>
阿飛身子剛掠起,已被網(wǎng)住。</br>
他揮劍、削網(wǎng),但網(wǎng)卻是浸過桐油的九股粗繩結(jié)成的,他的劍再快,也只能削斷一根、兩根……他還是無法脫網(wǎng)而出。</br>
“噗”的一聲,他已被網(wǎng)結(jié)糾纏,跌在地上。</br>
奇怪的是,這時他的心情既非憤怒,也非驚慌,只是感覺到一種深沉的悲哀,因為他已忽然了解到一只猛獸被獵人的網(wǎng)捕捉時的心情。</br>
而野獸卻永遠(yuǎn)無法了解獵人為何要張網(wǎng)。</br>
阿飛不再掙扎。</br>
他知道掙扎已無用。</br>
這時已有兩條人影飛鳥般落在網(wǎng)上,兩人手中各拿著根很長的白蠟竿子,長竿急點,阿飛已被點了八九處穴道。</br>
這兩人一個是灰袍、芒鞋、白襪的瘦長僧人,面色蠟黃,終年都帶著病容,但目中卻燃燒著火焰般的光芒。</br>
另一人枯瘦矮小,隆鼻如鷹,行動也如鷹隼,兩人出手都快如閃電,正是少林寺的心鑒大師和“平江”百曉生。</br>
申老三已不在桌子下了,桌下顯然另有地道。</br>
這一切,根本就是個陷阱。</br>
百曉生滿面都是得意之色,笑道:“我早就算準(zhǔn)你要到這里來的,你服氣了么?”</br>
阿飛沒有說話。</br>
雖然他穴道被點后還是可以出聲,但他什么話都沒有說,也沒有問:“你們怎會算準(zhǔn)我要到這里來?”</br>
他眼睛空空洞洞的,像是已全無思想。</br>
他是已不能想,還是不愿想,不忍想?</br>
百曉生悠然道:“我知道你是李尋歡的朋友,只為了要救李尋歡,才冒充梅花盜……”</br>
阿飛厲聲道:“我就是梅花盜,用不著冒充,我也不認(rèn)得李尋歡!”</br>
百曉生道:“哦——心鑒師兄,他說他就是梅花盜,你可相信?”</br>
心鑒道:“不信。”</br>
阿飛冷笑道:“你怎知我不是梅花盜?你怎能證明?”</br>
百曉生微笑道:“這倒的確很難證明……心鑒師兄,你可記得轟天雷是死在誰手上的么?”</br>
心鑒道:“梅花盜。”</br>
百曉生道:“他是怎么死的?”</br>
心鑒道:“他尸身上雖也有梅花標(biāo)志,但致命傷卻在‘玄機’穴上。”</br>
百曉生道:“如此說來,梅花盜想必也是點穴的高手了。”</br>
心鑒道:“正是。”</br>
百曉生笑了笑,轉(zhuǎn)向阿飛,道:“只要你能說出我們方才點了你哪幾處穴道,我們就承認(rèn)你是梅花盜,而且立刻放了李尋歡,這樣做你滿意么?”</br>
阿飛咬緊了牙齒,已咬出血來。</br>
百曉生嘆了口氣,道:“你真不愧是李尋歡的好朋友,為了他,不惜犧牲自己,卻不知他對你又如何?只要肯為你走出那間屋子,也就算不錯了。”</br>
杯中有酒。</br>
李尋歡一杯在手。</br>
角落上坐著個很纖秀、很文弱的僧人,雖然已過中年,但看上去并不顯得很蒼老。看來帶著很濃的書卷氣,就像是位中年便已退隱林下的翰苑清流,誰也想不到他就是少林寺中最內(nèi)斂的心樹大師。</br>
他雖已做了李尋歡的人質(zhì),但神情間并未顯得很憤怒,反而顯得很沉痛,一直靜靜地坐在那里,沒有說話。</br>
心眉大師的遺蛻仍留在禪床上,也不知是誰已為他覆上了一床白被單,隔斷了十丈軟紅,人間煩惱。</br>
李尋歡忽然向心樹舉了舉杯,微笑著道:“想不到少林寺居然也有這樣的好酒,喝一杯如何?”</br>
心樹搖了搖頭。</br>
李尋歡道:“我在令師兄的遺蛻旁喝酒,你是否覺得我有些不敬?”</br>
心樹淡淡道:“酒質(zhì)最純,更純于水,是以祭祀祖先天地時都以酒為醴,無論在任何地方喝酒,都絕無絲毫不敬之處。”</br>
李尋歡拊掌道:“說得好,難怪一入翰苑,便簡在帝心。”</br>
心樹大師平靜的面色竟變了變,像是被人觸及了隱痛。</br>
李尋歡又滿斟一杯,一飲而盡,笑道:“我在此飲酒,正表示了我對令師兄的尊敬,令師兄若也是走犬之輩,無論他是死是活,我都不會在他身旁喝酒的。”</br>
心樹大師沉重地嘆息了一聲,神情顯得更哀痛,卻也不知是為了死者,還是為了他自己。</br>
李尋歡凝注著杯中琥珀色的酒,突然長長嘆息了一聲,徐徐道:“老實說,我實未想到這次救我的是你。”</br>
心樹冷冷道:“我并未救你。”</br>
李尋歡道:“十四年前,我棄官歸隱,雖說是為了厭倦功名,但若非為了你那一道奏章彈劾,說我身在官府,結(jié)交匪類,我也許還下不了那決心。”</br>
心樹閉上了眼睛,黯然道:“昔日彈劾你的胡云翼早已死了,你何必再提他。”</br>
李尋歡喟然道:“不錯,一入佛門,便如兩世為人,但我自始至終都未埋怨過,你那時身為御史,自然要盡言官之責(zé)……”</br>
心樹大師的神情似乎有些激動,沉聲道:“你棄官之后不久,我也隱身佛門,為的就是自覺‘言多必失’,卻不想畢竟還是遇著你……”</br>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更未想到昔日瀟灑風(fēng)流的鐵膽御史,今日竟變做了修為精純的得道高僧,而且會在我生死間不容發(fā)時,救了我一命。”</br>
心樹霍然張開眼睛,厲聲道:“我早已說過,我并未救你,而是我自己功力不夠,才會被你所劫持,你萬萬不可對我稍存感激之心。”</br>
李尋歡道:“但若非你在屋中對我示意,我也未必會闖入這里,若非你全無抵抗之意,我更無法將你留在這里。”</br>
心樹嘴角牽動,卻未說出話來。</br>
李尋歡微笑道:“出家人戒打誑語,何況,這里又只有你我兩人。”</br>
心樹沉默了很久,忽然道:“縱然我對你有相助之意,為的也并非昔日之情。”</br>
李尋歡似乎并未覺得驚奇,神情卻變得很嚴(yán)肅,正色道:“那么你為的是什么?”</br>
心樹幾番欲言又止,似有很大的難言之隱。</br>
李尋歡也并沒有催促他,只是慢慢地將杯中酒喝完。</br>
就在這時,突聽窗外一人喝道:“李尋歡,你推開窗子來瞧瞧。”</br>
這是心鑒大師的聲音。</br>
李尋歡的人突然間已到了窗口,從窗隙間向外望了一眼——</br>
他的臉色立刻變了!</br>
他再也想不到阿飛竟會落在對方手里。</br>
百曉生負(fù)手而立,滿面俱是得意之色,悠然道:“李探花,你總該認(rèn)得他吧,他為了保住你,不惜背負(fù)‘梅花盜’之惡名,你對他又如何?”</br>
心鑒厲聲道:“你若想保全他的性命,最好立刻縛手就擒。”</br>
李尋歡磐石一般堅定的手,竟也有些顫抖起來,他看不到阿飛的臉,因為阿飛整個人都伏在地上,似已受了重傷。</br>
心鑒忽然掀起阿飛的頭來,讓阿飛的臉面對著窗子,大聲道:“李尋歡,我給你兩個時辰,日落前你若還不將我?guī)熜趾煤盟统鰜恚驮僖惨姴恢愕暮糜蚜恕!?lt;/br>
百曉生悠然道:“李探花,此人對你不錯,你也莫要虧負(fù)了他。”</br>
李尋歡伏在窗子上,似也麻木。</br>
他看到阿飛被他們像狗一樣拖了出去,他也看到阿飛臉上的傷痕,他知道阿飛已受了許多苦。</br>
但這倔強的少年卻絕未發(fā)出半聲呻吟。</br>
他只是向窗子這邊瞧了一眼,目光中竟是說不出的平靜,像是在告訴李尋歡,他對“死”并無畏懼。</br>
李尋歡霍然站起,連盡三杯,長嘆道:“好朋友,好朋友……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我去救你。”</br>
心樹一直在凝視著他,此刻忽然道:“但你的意思呢?”</br>
李尋歡又干了三杯,負(fù)手而立,微笑道:“我已準(zhǔn)備縛手就擒,你隨時都可綁我出去。”</br>
心樹道:“你可知道你一出去便必死無疑!”</br>
李尋歡道:“我知道。”</br>
心樹目光閃動,沉聲道:“你可知道你縱然死了,他們也未必會放了你的朋友。”</br>
李尋歡道:“我知道。”</br>
心樹道:“但你還是要出去?”</br>
李尋歡道:“我還是要出去。”他回答得簡短而堅定,似乎全無考慮的余地。</br>
心樹道:“你如此做豈非太迂?”</br>
李尋歡肅然一笑,道:“每個人這一生中都難免要做幾件愚蠢之事的,若是人人都只做聰明事,人生豈非就會變得更無趣了?”</br>
心樹像是在仔細(xì)咀嚼他這幾句話中的滋味,徐徐道:“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你縱然明知非死不可,還是要這么做,只因你非做不可!”</br>
李尋歡微笑道:“你總算也是我的知己。”</br>
心樹喃喃道:“義氣當(dāng)先,生死不計,李尋歡果然不愧是李尋歡——”</br>
李尋歡沒有看他,猝然回首道:“我先出去,就此別過。”</br>
心樹忽然道:“且慢!”</br>
他像是已下了很大的決心,目光凝視著李尋歡,道:“方才我還有句話沒有說完。”</br>
李尋歡道:“哦?”</br>
心樹道:“我方才說過,我救你別有原因。”</br>
李尋歡道:“嗯。”</br>
心樹神情凝重,緩緩道:“這是我少林本門的秘密,而且關(guān)系重大,我不愿向你提起。”</br>
李尋歡回轉(zhuǎn)身,等著他說下去。</br>
心樹的聲音更緩慢,道:“少林藏經(jīng)之豐,冠絕天下,其中非但有不少佛門重典,也有許多武林中的不傳之秘。”</br>
李尋歡道:“這我也知道。”</br>
心樹道:“百年以來,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妄生貪念,要到少林寺來盜取藏經(jīng),但卻從來未有一人能如愿以償,全身而退的。”</br>
他肅然接道:“出家人雖戒嗔戒殺,但藏經(jīng)乃少林之根本,是以無論什么人敢生此念,少林門下都不惜與之周旋到底。”</br>
李尋歡道:“近來我倒很少聽到有人敢打這主意了。”</br>
心樹嘆了口氣,道:“你是外人,自然不知內(nèi)情,其實這兩年來,本寺藏經(jīng)已有七次被竊,除了一部《耐平心經(jīng)》外,其余都是久已絕傳的武林秘籍。”</br>
李尋歡也不禁聳然失色,道:“盜經(jīng)的人是誰?”</br>
心樹大師嘆道:“最奇怪的就是這七次失竊事件,事先既無警兆,事后毫無線索可尋,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形下失竊,第一二次發(fā)生之后,藏經(jīng)閣的戒備自然更森嚴(yán),但失竊的事仍是接二連三發(fā)生,本來掌藏經(jīng)閣的三師兄,也因此引咎退位,面壁思過。”</br>
李尋歡道:“如此重大的事,江湖中怎地全無風(fēng)聞?”</br>
心樹道:“就因為此事關(guān)系重大</br>
,所以掌門師兄再三囑咐嚴(yán)守秘密,到現(xiàn)在為止,知道此事的連你也只不過九個人而已。”</br>
李尋歡道:“除了你們首座七位外,還有誰知道此事?”</br>
心樹道:“百曉生。”</br>
李尋歡嘆了口氣,苦笑道:“他參與的事倒當(dāng)真不少。”</br>
心樹道:“三師兄是我?guī)熜种凶钪?jǐn)慎持重的人,他退位之后,藏經(jīng)閣便由我與二師兄負(fù)責(zé),至今只不過才半個月而已。”</br>
李尋歡皺眉道:“心眉大師既然負(fù)有重責(zé),這次為何竟離寺而出?”</br>
心樹嘆道:“只因二師兄總懷疑失經(jīng)之事與‘梅花盜’有關(guān),是以才搶著要去一查究竟,誰知他一去竟成永訣。”</br>
說到這里,他面對著心眉遺蛻,似已泫然欲涕。</br>
李尋歡不禁暗暗嘆息,出家人雖然“四大皆空”,這“情”字一關(guān),畢竟還是勘不破的。</br>
我佛如來若非有情,又何必普度眾生,若有人真能勘破這“情”字一關(guān),他也就不是人了。</br>
心樹默然良久,才接著道:“二師兄自己老成持重,離寺之前,已將最重要的三部藏經(jīng)取出,分別藏在三個隱秘之處,除了掌門師兄和我之外,總沒有第三個人知道。”</br>
李尋歡道:“其中有一部是否就在這屋子里?”</br>
心樹點了點頭,道:“不錯。”</br>
李尋歡苦笑道:“這就難怪他們出手有如此多的顧忌了。”</br>
心樹道:“就因為這幾次失竊事件太過離奇,所以二師兄和我在私下猜測,也認(rèn)為可能是出自內(nèi)賊。”</br>
李尋歡動容道:“內(nèi)賊?”</br>
心樹沉重地嘆息了一聲,道:“我們雖有此懷疑,但卻不敢說出來,因為除了我們首座七個人外,別的弟子誰也不能隨意出入藏經(jīng)閣。”</br>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如此說來,偷經(jīng)的人極可能是你們七位師兄弟其中之一。”</br>
心樹沉默了很久,才長嘆道:“我們七人同門至少已有十年之久,無論懷疑誰都大有不該,是以我們對這件事的處理,更不能不力求慎重,只不過……”</br>
李尋歡忍不住問道:“只不過怎樣?”</br>
心樹道:“只不過二師兄離寺之前,曾經(jīng)悄悄對我說,他已發(fā)現(xiàn)我們七人中有一人很可疑,極有可能就是那偷經(jīng)的人。”</br>
李尋歡立刻追問道:“他說的是誰?”</br>
心樹搖了搖頭,嘆道:“只可惜他并沒有說出來,因為他生怕錯怪了人,他只望盜經(jīng)的人真是‘梅花盜’,他不愿看到師門蒙羞……”</br>
說到這里,他聲音已有些哽咽,幾乎難以繼續(xù)。</br>
李尋歡皺眉道:“心眉大師的這番苦心,我也懂得,只不過……現(xiàn)在他在冥冥中眼見著那人逍遙法外,再想說也已不能說了,他豈非要抱憾終天、含恨九泉?”</br>
心樹道:“二師兄并沒有想到這點,臨走的時候,他也曾對我說,他此去萬一有什么不測,就要我將他的《讀經(jīng)札記》拿出來一看,他已將他所懷疑的那個人之姓名寫在札記的最后一頁上。”</br>
李尋歡攅眉道:“那本札記現(xiàn)在哪里?”</br>
心樹緩緩道:“本來是和藏經(jīng)在一起的,現(xiàn)在已在我這里……”</br>
他取出本淡黃的絹冊,李尋歡立刻接過來,翻到最后一頁,上面寫的都是佛門要旨,并沒有一句話提到失經(jīng)的事。</br>
李尋歡抬頭望著心樹,道:“這最后一頁莫非已被人撕下了?”</br>
心樹沉聲道:“非但最后一頁被人撕下了,那本藏經(jīng)也變作了白紙!”</br>
李尋歡道:“如此說來,盜經(jīng)的那人想必已發(fā)現(xiàn)心眉大師懷疑到他了。”</br>
心樹道:“不錯。”</br>
李尋歡道:“但知道他藏經(jīng)之處的,卻只有你和掌門心湖大師。”</br>
心樹的面色如鉛,沉重地點著頭道:“不錯。”</br>
李尋歡面上也不禁變了顏色,道:“難道你認(rèn)為心湖大師就是……”</br>
心樹默然半晌,道:“這倒不一定,因為那人既已發(fā)覺二師兄對他有所懷疑,自然也會對二師兄的行動分外留意,可能因此而在暗中窺得二師兄的藏秘之處,只不過……”</br>
李尋歡道:“怎樣?”</br>
心樹目光凝視李尋歡,一字字道:“只不過二師兄回來時并沒有死,原本就不至于死的!”</br>
這句話說出來,李尋歡才真的為之聳然失色。</br>
只見心樹大師雙拳緊握,接著道:“我雖然對下毒并沒有什么很深的研究,但近年來對此中典籍倒也頗有涉獵,二師兄回來的時候,我已看出他中毒雖深,但卻非無救,而且在短時間之內(nèi)也絕不會有生命之危!”</br>
李尋歡動容道:“你是說……”</br>
心樹道:“偷經(jīng)的那人既知道秘密已被二師兄發(fā)現(xiàn),自然要將之殺了滅口!”</br>
李尋歡忽然覺得這屋子里悶得很,幾乎令人透不過氣來。</br>
他緩緩踱了個圈子,才沉聲問道:“心眉大師回來后,到過這屋子的有幾個人?”</br>
心樹道:“大師兄、四師兄、六師弟和七師弟都曾進(jìn)來過。”</br>
李尋歡沉吟著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們都有可能下手?”</br>
心樹點了點頭,嘆道:“這是本門之不幸,我本不愿對你說的,但現(xiàn)在我已發(fā)覺你絕不是出賣朋友的人,所以我希望你……”</br>
李尋歡道:“你要我找出那兇手?”</br>
心樹道:“是。”</br>
李尋歡目光炯炯,盯著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兇手若是心湖呢?”</br>
心樹突然怔住了,過了半晌,滿頭大汗涔涔而落。</br>
李尋歡冷冷道:“就算少林門下人人都已知道心湖是兇手,也絕無一人肯承認(rèn)的,是么?”</br>
心樹沒有說話,因為他無話可說,江湖中人素來將少林視為名門正宗,如今少林掌門若是殺人的兇手,少林寺數(shù)百年的聲名和威望豈非要毀于一旦。</br>
李尋歡道:“就算我能證明心湖是兇手,只怕連你也不肯為我說話,為了保全你們少林的聲名,你恐怕也只有犧牲別人了。”</br>
心樹長長嘆了口氣,道:“不錯,為了保全少林威望,我的確不惜犧牲一切。”</br>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那么你又何苦要我找?”</br>
心樹沉聲道:“我雖不愿做任何有損本門聲名的事,但你只要能證明誰是殺死心眉師兄的兇手,我不惜與他同歸于盡,也要他血濺階下!”</br>
李尋歡悠悠道:“出家人怎可妄動嗔念,看來你這和尚六根還不清凈。”</br>
心樹垂下眼簾,合十道:“我佛如來也難免作獅子吼,何況和尚!”</br>
李尋歡霍然而起,道:“好,有了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br>
心樹動容道:“莫非你已知道兇手是誰?”</br>
李尋歡道:“我雖不知道,卻有人知道。”</br>
心樹皺眉道:“兇手自己當(dāng)然知道。”</br>
李尋歡道:“除了兇手自己之外,還有一個人知道,那人就在這屋子里。”</br>
心樹聳然道:“誰?”</br>
李尋歡指著禪床上心眉的遺蛻道:“就是他!”</br>
心樹失望地嘆息了一聲,道:“只可惜他已無法說話了。”</br>
李尋歡笑了笑,道:“死人有時也會說話的。”</br>
他忽然掀起覆在心眉尸身上的白被單,日光斜斜自窗外照進(jìn)來,照在心眉枯槁干癟的臉上。</br>
暗黃色的臉上,還帶著層詭異的灰黑色。</br>
李尋歡道:“你可曾看過被五毒童子毒死的人?”</br>
心樹道:“沒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