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集-(1):多情劍客無情劍(上)_第二十二章 梅花又現(xiàn)
午飯的時(shí)候已過,故事也說完了,人已漸漸散去,走的時(shí)候,大家都在紛紛議論,甚至在為李尋歡惋惜。</br>
雖然離戌時(shí)還早,但天色已漸漸陰暗下來,飯?zhí)弥兄皇O聝勺廊恕獙O老先生還在那里啜著酒,抽著旱煙,他的孫女在一旁低著頭吃面,她吃面的法子很有趣,先將面條卷在筷子上,再送進(jìn)嘴里。</br>
林仙兒含情脈脈地凝視著阿飛,阿飛卻在沉思,他們桌上的飯菜都幾乎沒有動(dòng)過,上面已結(jié)了一層白白的油,就像是冰。</br>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辮子姑娘突然放下筷子,道:“爺爺,你老人家看那李探花是不是被冤枉的?”</br>
孫老先生吁出口氣,道:“我就算知道他是冤枉的,又有什么用?”</br>
辮子姑娘道:“但他的朋友呢?難道也沒有一個(gè)人肯去救他?”</br>
孫老先生嘆息了一聲,道:“他若被困在別的地方,也許還有人會(huì)去救他,但他被困在少林寺,天下只怕沒有一個(gè)人能救得了他……”</br>
辮子姑娘道:“那么……那么這樣一位大英雄,難道就要被活活困死不成?”</br>
孫老先生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法子倒是有一個(gè),只不過希望很渺茫而已。”</br>
聽了這句話,阿飛的眼睛突然亮了。</br>
辮子姑娘已問道:“什么法子?”</br>
孫老先生的目光又往阿飛那邊一掃,緩緩道:“除非那真的梅花盜還沒有死,又忽然出現(xiàn)了,自然就可證明李尋歡并不是梅花盜,他若非梅花盜,自然也就沒有害死心眉大師的理由了。”</br>
辮子姑娘嘆了口氣道:“這希望實(shí)在渺茫得很,那真的梅花盜就算沒有死,也一定早就躲起來了,好教李尋歡做他的替死鬼。”</br>
孫老先生忽然將旱煙袋在桌上一敲,道:“你的面吃光了么?”</br>
辮子姑娘道:“我本來餓得很,可是聽了這件事,再也吃不下了。”</br>
孫老先生道:“吃不下就走吧,反正我們就算在這里坐一輩子,也救不了李探花的。”</br>
辮子姑娘走到門口,忽又回頭瞟了阿飛一眼,嘴里似乎在說:“你若一直坐在這里,又怎能救得了他?”</br>
林仙兒目送著他們走出了門,才冷笑一聲,道:“你看這一老一少兩個(gè)人是什么來路?”</br>
阿飛漫應(yīng)道:“什么來路?”</br>
林仙兒道:“這老頭子目中神光充足,顯然內(nèi)功不弱,那小姑娘腳步輕靈,動(dòng)作靈快,輕功也絕不會(huì)在我之下。”</br>
阿飛道:“哦!”</br>
林仙兒道:“依我看,這兩人絕不會(huì)是走江湖說書的,必定另有圖謀。”</br>
阿飛道:“什么圖謀?”</br>
林仙兒道:“他故意將這件事說給你聽,說不定就是要你去送死。”</br>
阿飛道:“送死?”</br>
林仙兒嘆息了一聲,幽幽道:“你既知道李尋歡被困在少林,自然就會(huì)不顧一切趕去救他,但你一個(gè)人去怎會(huì)是少林寺八百弟子的對(duì)手?”</br>
阿飛沉默著,沒有開口。</br>
林仙兒道:“何況,他們說的也許全都是假話,為的就是要你去上當(dāng)。”</br>
她握住了阿飛的手,柔聲道:“就算他們說的不假,李尋歡現(xiàn)在也不會(huì)有什么危險(xiǎn),你若去了,反而會(huì)令他分心,少林弟子若是以你來要挾他,他也一定會(huì)不顧一切出來救你的,那么你非但不是去救他,反而是去害他了。”</br>
阿飛沉默了很久,長嘆道:“不錯(cuò),你考慮得的確比我周到。”</br>
林仙兒道:“你答應(yīng)我絕不去少林寺冒險(xiǎn)?”</br>
阿飛道:“好!”</br>
他居然答應(yīng)得如此痛快,林仙兒反而有些懷疑了。</br>
兩人默默地走回屋子,大家都是心事重重,林仙兒剛倒了杯茶,想去送給他,突聽阿飛道:“我既然不去少林寺了,你還是回去吧。”</br>
林仙兒道:“你呢?”</br>
阿飛道:“我……我想到別處去走走。”</br>
林仙兒的手忽然一顫,將一杯茶全灑在身上,失聲道:“你莫非想去假冒梅花盜?”</br>
阿飛抬起頭,凝視著她,良久良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是。”</br>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你已打定了主意?”</br>
阿飛道:“是!”</br>
這兩個(gè)“是”字說得截釘斷鐵,絕無挽回的余地。</br>
林仙兒幽幽道:“那么……你為什么還要叫我回去?”</br>
阿飛道:“這是我自己的事。”</br>
林仙兒垂下頭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br>
阿飛道:“但李尋歡并不是你的朋友。”</br>
林仙兒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br>
阿飛面上露出了感激之色,卻說不出話來。</br>
林仙兒道:“你對(duì)朋友既然如此夠義氣,我為什么就不能呢?我雖然沒有什么用,可是,兩個(gè)人在一起,遇到事至少總可以商量商量,總比一個(gè)人好。”</br>
阿飛忽然握住她的手,雖然還是說不出話來,但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已替他說出來了。</br>
這無聲的言語,比有聲的更動(dòng)人得多。</br>
林仙兒嫣然一笑,忽又皺眉道:“你若要假冒梅花盜,就得先找?guī)讉€(gè)對(duì)象下手才是。”</br>
阿飛道:“嗯。”</br>
林仙兒道:“我們總不能去找無辜的人,是嗎?”</br>
阿飛道:“我要找的對(duì)象,自然是那些為富不仁的惡霸,坐地分贓的強(qiáng)盜。”</br>
林仙兒眼珠子一轉(zhuǎn),道:“我聽說,附近就有這么樣的一個(gè)人。”</br>
阿飛道:“誰?”</br>
林仙兒道:“此人早年是個(gè)綠林巨盜,五十歲以后才金盆洗手,但暗中還是做些不清不白的事。”</br>
阿飛道:“你可知道他的名字?”</br>
林仙兒想了想道:“聽說他本來是叫張勝奇,現(xiàn)在卻叫張員外,張大善人了。”</br>
阿飛皺眉道:“大善人?”</br>
林仙兒笑了笑,道:“他搶了十萬兩銀子,就用一百兩去修橋鋪路,晚上殺了一百個(gè)人,白天卻來施粥贈(zèng)藥……一個(gè)強(qiáng)盜若是想做善人,比任何人都容易多了。”</br>
張勝奇躺在貴妃榻上,若有所思地望著面前一盆熊熊的爐火,慢慢地啜著一碗用文火燉成的燕窩粥。</br>
外面又下雪了,屋子里卻溫暖如春,屋角的一盆水仙花開得正好,一只胖胖的小花貓正躺在花架下打瞌睡。</br>
張勝奇伸了個(gè)懶腰,喃喃道:“今年春天來得好早……”</br>
今天他曾經(jīng)冒著風(fēng)雪走了幾里路,去替一個(gè)被騾子踢傷的佃戶看病,現(xiàn)在他雖然覺得很疲倦,心情卻好得很,剛做過好事的人心情總不會(huì)壞的,何況,就在他去為人看病的時(shí)候,他的三姨太又替他養(yǎng)了個(gè)胖寶寶。</br>
瑞雪兆豐年,明年的收成也一定不錯(cuò)。</br>
張勝奇拿起小丫頭捧過來的水煙袋,“咕嚕咕嚕”吸了幾口,水煙的滋味也不錯(cuò),他心里滿意極了。</br>
他閉起眼睛,剛想小睡片刻,養(yǎng)養(yǎng)精神,突聽那小丫頭一聲驚呼,“當(dāng)”的燕窩碗摔得粉碎。</br>
他大驚之下,張開眼睛,一個(gè)黑衣人已幽靈般忽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br>
張勝奇雖洗手多年,武功卻沒有擱下,厲聲道:“好個(gè)不開眼的小賊,竟敢來太歲頭上動(dòng)土!”</br>
喝聲中,他已抄起花架,向這黑衣人當(dāng)頭摔下。</br>
但就在這時(shí),突見寒光一閃。</br>
張勝奇根本沒有看出對(duì)方是如何出手的,甚至沒有看清對(duì)方手里拿著的兵刃是何模樣。</br>
他只覺心口突然一涼,已多了五點(diǎn)血花。</br>
梅花盜又出現(xiàn)了。</br>
茶館里,酒樓上,很多人都在竊竊私議。</br>
難道殺死張勝奇的才是真的梅花盜?</br>
他下一個(gè)對(duì)象會(huì)是誰?</br>
有財(cái)有勢(shì)的人,晚上又睡不著覺了。</br>
黃昏,古剎中傳出了一聲清悅悠揚(yáng)的鐘聲,嚴(yán)肅而冷淡的少林僧人,一個(gè)個(gè)垂首走入了莊嚴(yán)的佛殿。</br>
他們的腳步似乎比平時(shí)還要輕,只因這些天以來,少林寺中每個(gè)人的心情都分外沉重。</br>
但梵唱之聲還是和往昔一樣,近山的人家,聽得這鐘聲梵唱,就知道少林弟子晚課的時(shí)候又到了。</br>
嵩山之險(xiǎn),寒意更重,滿山冰雪中,正有一個(gè)人急行上山,正是少林門下的俗家弟子“南陽大俠”蕭靜。</br>
他和駐守后山的同門師兄弟們匆匆說了幾句話,就徑入后院,方丈室內(nèi)靜寂無聲,只有一縷香煙淡淡地自窗戶中飄出來,裊娜四散。</br>
蕭靜的腳步也很輕,落地?zé)o聲,但他剛踏入后院,方丈室內(nèi)就響起了心湖大師沉重的語聲,道:“什么人?”</br>
蕭靜在門外遠(yuǎn)遠(yuǎn)停下,躬身道:“弟子蕭靜,特來有要事稟報(bào)。”</br>
方丈室中只有三個(gè)人,心湖、心鑒和百曉生。</br>
他們的臉色都很難看,顯見得心情很不好。</br>
蕭靜不敢多說廢話,一走進(jìn)去,立刻躬身道:“江湖上傳說梅花盜又出現(xiàn)了!”</br>
心鑒、百曉生同時(shí)變色道:“梅花盜?”</br>
蕭靜道:“三天之前,久已洗手歸隱的獨(dú)行盜張勝奇忽然被殺,家里的珍寶也被洗劫一空,致命的傷痕是五點(diǎn)血跡,狀如梅花。”</br>
心鑒、百曉生對(duì)望一眼,臉上已全無血色。</br>
心湖大師沉默著,就仿佛大雄寶殿中的佛像,但他那只捏著佛珠的手,似乎已有些顫抖。</br>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長嘆了一聲,道:“梅花盜既然又再出現(xiàn),李尋歡說的那番話也許就不是假的,也許是我們?cè)┩髁怂!?lt;/br>
百曉生望著心鑒,沒有開口。</br>
心鑒緩緩踱到窗口,望著窗外的積雪,緩緩道:“也許這反而更證明了李尋歡就是梅花盜!”</br>
心湖大師道:“此話怎講?”</br>
心鑒道:“我若是梅花盜,知道已有人做了我的替死鬼,一定會(huì)暫時(shí)避避風(fēng)頭,否則豈非反而等于救了李尋歡?”</br>
百曉生這才點(diǎn)頭道:“不錯(cuò),梅花盜此番出現(xiàn),無疑是在為李尋歡洗刷冤名,我若是梅花盜,也萬萬不會(huì)做這事的。”</br>
心湖大師沉吟著,緩緩道:“那么,你們的意見是——”</br>
心鑒道:“殺張勝奇的人,一定是李尋歡的同黨,他假冒梅花盜之名出手,為的就是要幫李尋歡脫罪。”</br>
百曉生道:“李尋歡若真的不是梅花盜,他的同黨也就不必這么做了。”</br>
心湖大師也站了起來,在方丈室中踱了幾個(gè)圈子,忽然駐足道:“今日在菩提院當(dāng)值的是誰?”</br>
心鑒道:“是二師兄座下的一茵和一塵。”</br>
心湖大師道:“傳他們進(jìn)來。”</br>
他負(fù)手站在墻角,望著銅爐中升起的香煙,似已出神,聽到一茵和一塵走進(jìn)來的腳步聲,他也沒有回頭,只是問道:“五師叔的晚膳你們已送去了么?”</br>
一茵道:“送去了,可是……可是……”</br>
心湖大師道:“可是怎樣?”</br>
一茵垂首道:“弟子們按照前兩天的規(guī)矩,還是將膳食放在門口,分量也和昨天的一樣,比平時(shí)膳食加了一倍,還有一盆清水。”</br>
一塵接著道:“食盤是弟子親自放到門口的,因?yàn)榈茏酉氤脵C(jī)看看屋子里的動(dòng)靜,誰知弟子剛走到門口,就聽得李尋歡叫我快走,弟子也不敢停留,走出幾步后,就瞧見李尋歡的手自門縫里伸出來,將食盤取去,誰知……誰知過了半晌,他又將一盤膳食全都拋了出來。”</br>
心湖大師道:“為什么?”</br>
一塵訥訥道:“他嫌菜不好,又沒有酒,所以不肯吃。”</br>
心湖大師霍然回過頭,滿面俱是怒容,厲聲道:“他當(dāng)這是什么地方?飯館嗎?”</br>
一茵和一塵剃度已有十余年,還從來沒有見到他們的掌門人動(dòng)過真怒,兩人齊低下了頭,不敢抬起。</br>
過了很久,心湖大師的臉色才漸漸平息,又轉(zhuǎn)過頭去,望著爐香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他說要吃什么?”</br>
一茵道:“他……他……他居然寫了張菜單,自里面拋出來,叫弟子們照著菜單子做,還說只要做錯(cuò)一樣,他就原封退回。”</br>
他臉色也說不出有多尷尬,顯見他當(dāng)時(shí)聽了李尋歡這番話,看到那張菜單時(shí),必定哭笑不得。</br>
心湖大師道:“將他的菜單拿來瞧瞧。”</br>
只見一張素箋上,寫著好一筆“靈飛經(jīng)”,寫的是:</br>
紅燜冬筍,</br>
漢羅齋,</br>
發(fā)菜花菇,</br>
翡翠菜心,</br>
筍尖冬菇豆腐羹。</br>
四菜一湯之外,他居然還要三斤上好的竹葉青,堂堂的少林寺,好像真被他當(dāng)成京城的素菜館子了。</br>
無論誰看了這張菜單都免不了要哭笑不得,勃然大怒,誰知心湖大師卻只是淡淡地道:“你們就照這張單子做給他吧。”</br>
心鑒搶先一步,嘎聲道:“師兄你……你怎能……”</br>
心湖大師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黯然道:“李尋歡若不肯吃,五師弟豈非也要陪著他挨餓,他身子一向單薄,近年來更是一直纏綿病榻,我們豈能讓他再受折磨?”</br>
心鑒垂下了頭,道:“可是……可是我們這樣做,那李尋歡豈非更得意了么?”</br>
心湖大師目光閃動(dòng),一字字道:“我心中已有了打算,就讓他多得意兩天又有何妨?”</br>
阿飛仰臥在床上,以手為枕呆呆地望著屋頂。</br>
幾乎已有兩個(gè)時(shí)辰,他就這樣躺著,就這樣瞧著,動(dòng)也沒有動(dòng),他整個(gè)人似乎都已變成了一塊石頭。</br>
“不動(dòng)”,也是特別的本事,那一定要有超人的忍耐力,也許有很多人能不停地動(dòng)兩個(gè)時(shí)辰,但在兩個(gè)時(shí)辰中能完全不動(dòng)的人,世上只怕還沒有幾個(gè),在荒野中這種本事尤其有用,也曾經(jīng)不止一次救過阿飛的命。</br>
荒野中生活的艱苦,的確不是生活在紅塵中的人所能想象的,他有時(shí)接連幾天都找不到食物,也找不到水。</br>
他只有等待,只有忍耐,只有“不動(dòng)”。</br>
因?yàn)椤安粍?dòng)”可以節(jié)省體力,有了體力才有食物,他才能活下去,和大自然的奮斗是永無休止的。</br>
有幾次甚至連最機(jī)警狡猾的野兔都認(rèn)為他只不過是塊石頭,那時(shí)他已餓得連跳躍的力氣都沒有了,若不是這只野兔自己投入了他掌握中,他只怕已餓死,連狐貍都捕捉不到的時(shí)候,野兔居然會(huì)自投羅網(wǎng),這在荒野中簡直是神話,若有人能說給野兔聽,連它們自己都不會(huì)相信。</br>
還有一次接連半個(gè)月的暴風(fēng)雪,那時(shí)他還只有十歲,又餓了兩天,卻在這時(shí)候遇到了一頭熊。</br>
他已全無抵抗之力,幸好熊是不吃死人的,他就躺下來裝死,誰知他遇見的卻是頭老奸巨猾的熊,而且也快餓瘋了,竟一直不走,還不住用鼻子去嗅,用腳爪去抓,甚至用牙齒去咬。</br>
他居然全都忍耐下來了,居然一直沒有動(dòng)。</br>
第二天他找到一只已凍僵了的野狗,飽餐一頓后恢復(fù)了體力,于是他就去找這頭熊報(bào)仇。</br>
當(dāng)天晚上他就享受了一頓熊掌,雖然因?yàn)樗粫?huì)烹調(diào),熊掌的滋味并不如傳說中那么好。</br>
這種忍耐力并不是天生的,那得經(jīng)長久的艱苦鍛煉。</br>
開始時(shí)還不到片刻功夫,他就覺得全身都癢了起來,忍住不去搔癢,以后就漸漸變得麻木。</br>
現(xiàn)在他卻連麻木的感覺都沒有了,只要他認(rèn)為沒有“動(dòng)”的必要,他就可以接連幾個(gè)時(shí)辰不動(dòng)。</br>
林仙兒回來的時(shí)候,還以為他已睡著了。</br>
今天林仙兒的裝束很奇怪,她穿的是件寬大的粗布衣服,將她身材柔和的曲線全都掩沒。</br>
她頭上戴著頂破舊的氈笠,遮蓋了面目。</br>
阿飛忽然坐起來的時(shí)候,她真嚇了一跳,撲入阿飛懷里,拍著心口笑道:“原來你是在裝睡,難道故意想嚇我?”</br>
看著她的嬌嗔甜笑,阿飛忍不住輕輕摟住了她,她的眼簾闔起,仰起了臉,但阿飛卻又松了手。</br>
林仙兒理了理鬢發(fā),咬著唇道:“你討厭我?”</br>
阿飛搖了搖頭。</br>
林仙兒幽幽道:“那么……這兩天你為什么總是躲著我?”</br>
阿飛避開她的目光,低下頭,道:“我……我只是怕自己控制不住。”</br>
林仙兒溫柔地望著他,突然過去親了親他的臉,柔聲道:“你真好。”</br>
阿飛站起來,將她脫下來的氈笠掛到墻上,等自己的呼吸慢慢地平息了,他才回過頭問道:“有消息了嗎?”</br>
林仙兒嘆了口氣,搖了搖頭。</br>
阿飛道:“那些和尚還不肯放他?”</br>
林仙兒沉吟著,道:“少林寺的作風(fēng)一向最穩(wěn)健,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先觀察很久,絕不肯輕舉妄動(dòng),寧可不做,也不肯做錯(cuò)。”</br>
阿飛道:“但他們已等了六七天了。”</br>
林仙兒道:“也許他們還不肯相信殺張勝奇的人是梅花盜,因?yàn)槊坊ūI作案一向是連著來的,絕不會(huì)一次就罷手。”</br>
阿飛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他們總有相信的時(shí)候,我一定要他們相信。”</br>
林仙兒又摘下那頂氈笠戴上,道:“你隨我來,我?guī)闳€(gè)地方。”</br>
阿飛道:“去哪里?”</br>
林仙兒道:“去找你的第二個(gè)對(duì)象。”</br>
黃昏過后,雪已融化,正是街上最熱鬧的時(shí)候,他們的裝束既已改變,所以走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意。</br>
林仙兒忽然指著一家當(dāng)鋪道:“你看這招牌。”</br>
這家當(dāng)鋪的規(guī)模很大,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寫著:“申記當(dāng)鋪”。</br>
阿飛道:“這招牌又有什么特別之處?”</br>
林仙兒并沒有回答他的話,走過七八家店面后,又指著一家酒樓外懸著的招牌道:“你再看這招牌。”</br>
這家酒樓的生意很好,在路上就可以聽到里面的刀勺聲,兩層樓的地方似已座無虛席,黑底金字招牌上寫的是:“申記狀元樓”。</br>
這次阿飛不再問了,因?yàn)樗寻l(fā)現(xiàn)對(duì)面一家綢緞莊的招牌,也是黑底金字,上面寫的也是:“申記老瑞祥”。</br>
城里較熱鬧的地區(qū)只有三條街,在這三條街上,每隔六七家店鋪,就有一家掛的是“申記”金字招牌。</br>
凡是掛著“申記”招牌的店鋪,生意就做得特別大。</br>
阿飛道:“這些店全都是一個(gè)人開的?”</br>
林仙兒道:“嗯,全都是申老三開的。”</br>
阿飛道:“現(xiàn)在我們還要到哪里去?”</br>
林仙兒道:“你跟我來就知道了。”</br>
阿飛本就不是喜歡多問的人,也不再問她,走著走著,已到了城郊,非但燈火寥落,連人聲都聽不到。</br>
驟然從最熱鬧的地方走到最荒涼的地方,任何人都不免有種凄涼、蕭索的感覺,但有時(shí)這也是種享受。</br>
望著眼前的一片空曠,阿飛長長地呼吸了一次,心胸仿佛也開朗了起來,天地似已完全屬于他。</br>
林仙兒靜靜地依偎在他身旁,也沒有打擾這份幽趣。</br>
忽然間,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流星。</br>
林仙兒開心地笑了,歡呼道:“你看,流星。”</br>
阿飛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你許了愿么?”</br>
林仙兒嘟起嘴道:“流星總是一眨眼就過了,沒有人能來得及許愿的,除非他早已知道會(huì)有流星出現(xiàn),但又有誰能知道流星會(huì)在什么時(shí)候出現(xiàn)?我看這全是騙人的。”</br>
阿飛道:“就算是騙人的,但它卻能使人生出許多美麗的幻想,永遠(yuǎn)帶著它,一個(gè)人若能永遠(yuǎn)帶著份美麗的希望,總是件好事。”</br>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br>
林仙兒嫣然道:“我想不到你也知道這傳說。”</br>
阿飛目光遙望著遠(yuǎn)方,遠(yuǎn)方的流星早已消逝,他目中卻流露出一抹凄涼悲傷之意,悠悠道:“這傳說我很小的時(shí)候就知道了。”</br>
林仙兒含情脈脈地瞧著他的眼睛,柔聲道:“你又想起了你的母親?是不是她告訴你的?”</br>
阿飛沒有說話,忽然大步向前走了出去。</br>
晚風(fēng)中隱隱傳來一陣更鼓,已是初更。</br>
烏云卷起,露出了半輪明月。</br>
阿飛忽然發(fā)覺前面有一片很大的莊院,走近反而瞧不見了,只因這莊院的墻很高,高得出乎尋常,隔斷了他的視線。</br>
林仙兒也在仰望著墻頭,喃喃道:“好高的墻,不知道有沒有四丈。”</br>
阿飛道:“差不多了。”</br>
林仙兒道:“你能不能掠過去?”</br>
阿飛道:“世上沒有人能掠過四丈高墻,但若一定要進(jìn)去,還是有法子的。”</br>
林仙兒沉吟著,沿著墻腳走了幾步,才回頭道:“這就是申老三的家。”</br>
阿飛目光閃動(dòng),道:“申老三就是我第二個(gè)下手的對(duì)象?”</br>
林仙兒道:“附近幾百里之內(nèi),絕沒有其他更好的對(duì)象了。”</br>
阿飛道:“但他卻是個(gè)生意人。”</br>
林仙兒道:“我知道你不愿向生意人下手,但生意人也有好多種。”</br>
阿飛道:“他是哪一種?”</br>
林仙兒道:“最不規(guī)矩的那一種。”</br>
她笑了笑,接著道:“你想,規(guī)矩的生意人怎會(huì)在同一個(gè)城里,同條街上開十幾家鋪?zhàn)樱恳?guī)矩的生意人家里怎會(huì)起這么高的墻?”</br>
阿飛道:“墻起得高些并沒有錯(cuò),鋪?zhàn)娱_得多些也不犯法。”</br>
林仙兒道:“墻起得高是做賊心虛,怕人報(bào)復(fù),鋪?zhàn)娱_得多是因?yàn)樗麜?huì)搶。”</br>
阿飛皺眉道:“搶?”</br>
林仙兒道:“申家是大族,上一代已有五房,到了這一代,堂兄堂弟一共有十六個(gè)之多,十六個(gè)兄弟開了四十多家店鋪。”</br>
阿飛道:“算來每人只有三家鋪?zhàn)樱⒉欢唷!?lt;/br>
林仙兒道:“但現(xiàn)在四十多家鋪?zhàn)尤巧昀先牧恕!?lt;/br>
阿飛道:“為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