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集-(1):多情劍客無情劍(上)_第十九章 百口莫辯
心眉大師吃著田七由小孩手上換來的那碗餑餑,他也吃得很放心,只不過出家人一向講究細(xì)嚼慢咽,田七一碗全都下了肚,他才吃了兩口。</br>
這時(shí)車馬已駛出小鎮(zhèn),趕車的只希望快將這些瘟神送到地頭,好吃一頓,是以將馬打得飛快。</br>
田七笑道:“照這樣走法,天亮以前,就可以趕到嵩山了。”</br>
心眉大師面上也露出一絲寬慰之色,道:“這兩天山下必有本門弟子接應(yīng),只要能……”</br>
他語聲突然停頓,身子竟顫抖起來,連手里端著的一碗面餑餑都拿不穩(wěn)了,面湯潑出,玷污了僧衣。</br>
田七變色道:“大師你……你莫非也……”</br>
突聽“波”的一聲,面碗被心眉大師捏碎。</br>
田七大駭?shù)溃骸斑@碗面餑餑里難道也有毒?”</br>
心眉大師長長嘆息了一聲,黯然無語。</br>
田七一把揪住李尋歡的衣襟,嘎聲道:“你看看我的臉,我的臉是不是也……”</br>
他也驟然頓住語聲,因?yàn)檫@句話已用不著再問了。</br>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我雖然一向都很討厭你,卻也不愿看著你死。”</br>
田七面如死灰,全身發(fā)抖,恨恨地瞪著李尋歡,眼珠子都快凸了出來,過了半晌,忽然獰笑道:“你不愿看著我死,我卻要看著你死!我早就該殺了你的!”</br>
李尋歡道:“你現(xiàn)在殺我不嫌太遲了么?”</br>
田七咬牙道:“不錯(cuò),我現(xiàn)在要?dú)⒛愕拇_已遲了,但也還不太遲。”</br>
他的手已扼住了李尋歡的脖子。</br>
阿飛已站了起來。</br>
他臉色還是很難看,但身子卻已能站得筆直。</br>
林仙兒脈脈含情地望著他,眼波中充滿了愛慕之意,嫣然道:“你這人真是鐵打的,我本來以為你最少要過三四天才能起床,誰知你不到半天就已下了地。”</br>
阿飛在屋子里緩緩走了兩圈,忽然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達(dá)少林寺?”</br>
林仙兒嘟著嘴,道:“你真是三句不離本行,說來說去只知道他、他,你為什么不說說我,不說說你,你自己。”</br>
阿飛靜靜地望著她,緩緩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達(dá)少林寺?”</br>
無論林仙兒說什么,他還是只有這一句話。</br>
林仙兒“噗嗤”一笑,道:“你呀!我拿你這人真是沒法子。”她溫柔地拉著阿飛坐下,柔聲道:“但你只管放心,他現(xiàn)在說不定已坐在心湖大師的方丈室喝茶了,少林寺的茶一向很有名。”</br>
阿飛神色終于緩和了些,居然也笑了笑,道:“據(jù)我所知,他就算被人扼住,也絕不肯喝茶的。”</br>
李尋歡已喘不過氣來。</br>
田七自己的面色也愈來愈可怕,幾乎也已喘不過氣來。但他一雙青筋暴露的手卻死也不肯放松。</br>
李尋歡只覺眼前漸漸發(fā)黑,田七的一張臉?biāo)埔褲u漸變得很遙遠(yuǎn),他知道“死”已距離他漸漸近了。</br>
在這生死俄頃之間,他本來以為會(huì)想起很多事,因?yàn)樗犝f一個(gè)人臨死前總會(huì)忽然想起很多事來的。</br>
可是他卻什么也沒有想起,既不覺得悲哀,也不覺恐懼,反而覺得很好笑,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br>
因?yàn)樗麖膩硪参聪氲骄尤粫?huì)和田七同時(shí)咽下最后一口氣,縱然在黃泉路上,田七也不是個(gè)好伴侶。</br>
只聽田七嘶聲道:“李尋歡,你好長的氣,你為何還不死?”</br>
李尋歡本來想說:“我還在等著你先死哩!”</br>
可是現(xiàn)在他非但說不出話,連氣都透不出來了,只覺田七的語聲似也變得很遙遠(yuǎn),就仿佛是自地獄邊緣傳來的。</br>
他已無力掙扎,已漸漸暈過去。</br>
突然間,他隱隱約約聽到一聲驚呼,呼聲似也很遙遠(yuǎn),但聽來又仿佛是田七發(fā)出來的。</br>
接著,他就覺得胸口頓時(shí)開朗,眼前漸漸明亮。</br>
于是他又看到了田七。</br>
田七已倒在對面的車座上,頭歪到一邊,軟軟地垂了下來,只有一雙死魚般的眼睛似乎仍在狠狠地瞪著李尋歡。</br>
再看心眉大師正在喘息著,顯然剛用過力。</br>
李尋歡望著他,過了很久,才嘆息著道:“是你救了我?”</br>
心眉大師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拍開了他的穴道,嘎聲道:“趁五毒童子還沒有來,你快逃命去吧。”</br>
李尋歡非但沒有走,甚至連動(dòng)都沒有動(dòng),沉沉道:“你為何要救我?你已知道我不是梅花盜?”</br>
心眉大師嘆道:“出家人臨死前不愿多造冤孽,無論你是否梅花盜,都快走吧,等五毒童子一來,你再想逃就遲了。”</br>
李尋歡凝注著他已發(fā)黑的臉,輕輕嘆息了一聲,道:“多謝你的好意,只可惜我什么都會(huì),就是不會(huì)逃命。”</br>
心眉大師著急道:“現(xiàn)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時(shí)候,你體力未恢復(fù),也萬萬不是五毒童子的對手,只要他一來,你就……”</br>
突聽拉車的馬一聲嘶,趕車的一聲慘呼,車子斜斜沖了出去,“轟”地撞上了道旁的枯樹。</br>
心眉大師撞在車壁上,嘶聲道:“你為何還不去?難道還想救我?”</br>
李尋歡淡淡道:“你能救我,我為何不能救你?”</br>
心眉大師道:“可是——可是我已離死不遠(yuǎn),遲早總是一死。”</br>
李尋歡道:“你現(xiàn)在還沒有死,是么?”</br>
他不再說話,卻自田七懷中搜出了一柄刀。</br>
一柄很輕、很薄的小刀。</br>
一柄小李飛刀!</br>
李尋歡嘴角似乎露出了一絲微笑。</br>
車廂已傾倒,車輪猶在不停地滾動(dòng)著,發(fā)出一陣陣單調(diào)而丑惡的聲音,在這荒涼的黑夜里聽來分外令人不愉快。</br>
李尋歡喃喃道:“這車軸早就該加油了……”</br>
此時(shí)此刻,他居然還會(huì)想起車軸該不該加油的問題,心眉大師愈來愈覺得這人奇怪得不可思議。</br>
他活了六十多歲,從未見過第二個(gè)這樣的人。</br>
這時(shí)李尋歡已扶著他出了車廂,刺骨的寒風(fēng)猛然吹上了他們的臉,那感覺就好像刀割一樣。</br>
心眉大師嘆道:“你本不必這樣做的,你……你還是快走吧。”</br>
李尋歡卻倚著車廂坐了下來,天上無星無月,大地一片沉寂,寒風(fēng)吹著枯樹,宛如鬼魅在迎風(fēng)起舞。</br>
心眉大師用盡目力,也瞧不見一個(gè)人的影子。</br>
只聽李尋歡朗聲道:“極樂峒主,你來了么?”</br>
寒風(fēng)呼嘯,卻聽不見人聲。</br>
李尋歡道:“你既不來,我就要走了。”</br>
他忽然將心眉半拖半抱地拉了起來。</br>
心眉大師道:“你……你想到哪里去?”</br>
李尋歡道:“自然是少林寺。”</br>
心眉大師失聲道:“少林寺?”</br>
李尋歡道:“我們這一路拼命地趕,豈非就是為了要趕到少林寺么?”</br>
心眉大師道:“但……但現(xiàn)在你已不必去了。”</br>
李尋歡道:“現(xiàn)在我更非去不可。”</br>
心眉大師道:“為什么?”</br>
李尋歡道:“因?yàn)橹挥猩倭炙禄蛟S還有救你的解藥。”</br>
心眉大師道:“你……你為何要救我?我本是你的敵人。”</br>
李尋歡道:“我救你,就因?yàn)槟惝吘惯€是個(gè)人。”</br>
心眉大師默然半晌,長嘆道:“若是真的能趕到少林,我一定會(huì)設(shè)法證明你的無辜,現(xiàn)在我已可斷定你絕非梅花盜了。”</br>
李尋歡只笑了笑,什么也沒說。</br>
心眉大師黯然道:“只可惜你</br>
若帶著我,就永遠(yuǎn)也無法趕到少林寺的,五毒童子現(xiàn)在雖然還未現(xiàn)身,但他絕不會(huì)放過你。”</br>
李尋歡輕輕地咳嗽。</br>
心眉大師道:“以你的輕功,一個(gè)人走也許還有希望,又何必要我來拖累你?只要你有此心意,老僧已是死而無憾的了。”</br>
突聽一人吃吃笑道:“道貌岸然的少林和尚,居然會(huì)和狂嫖亂飲的風(fēng)流探花交上朋友了,這倒真是天下奇聞。”</br>
笑聲忽遠(yuǎn)忽近,也不知究竟是從哪里傳來的。</br>
心眉大師的身子驟然僵硬了起來,道:“極樂峒主?”</br>
那聲音咯咯笑道:“我煮的面餑餑味道還不錯(cuò)么?”</br>
李尋歡微笑道:“閣下既然想要我這風(fēng)流探花的命,為何又不敢現(xiàn)身呢?”</br>
極樂峒主道:“我用不著現(xiàn)身,也可要你的命。”</br>
李尋歡道:“哦?”</br>
極樂峒主笑道:“到今夜為止,死在我手上的人已有三百九十三個(gè),非但從來沒有一人見到過我,根本連我的影子都看不到。”</br>
李尋歡笑道:“我也早已聽說閣下是個(gè)侏儒,丑得不敢見人,想不到江湖傳說竟是真的。”</br>
那忽遠(yuǎn)忽近,縹縹緲緲的笑聲忽然停頓。</br>
過了半晌,才聽到極樂峒主的聲音道:“我若讓你在天亮之前就死了,算我對不起你。”</br>
李尋歡大笑道:“我在天亮前自然不會(huì)死的,閣下卻難說得很了。”</br>
他笑聲還未停頓,突聽一陣奇異的吹竹聲響起。</br>
雪地上忽然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條蠕蠕而動(dòng)的黑影,有大有小,有長有短,黑暗中也看不出究竟是些什么,只能嗅到陣陣撲鼻的腥氣。</br>
心眉大師駭然道:“五毒一出,人化枯骨,你此時(shí)不走,更待何時(shí)?”</br>
李尋歡像是根本沒聽到他說什么,朗聲笑道:“據(jù)說極樂峒中的毒物成千上萬,我怎地只不過看到幾條小毛蟲而已,難道其他的已全都死光了么?”</br>
吹竹之聲更急,雪地上的黑影已將李尋歡和心眉圍住,有幾條已漸漸爬到他們的腳旁。</br>
心眉大師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出來。</br>
這時(shí)才聽得極樂峒主咯咯笑道:“我這‘極樂蟲’乃七種神物交配而成,非血肉不飽,等到兩位連皮帶骨都已進(jìn)了它們的肚子,你就不會(huì)嫌它小了。”</br>
他話未說完,突見刀光一閃。</br>
小李飛刀已發(fā)出。</br>
心眉大師幾乎忍不住要失聲驚呼出來。</br>
他也知道李尋歡手里的飛刀乃是他們唯一的希望,現(xiàn)在李尋歡卻連對方的影子都未看到,飛刀便已出手。</br>
這一刀不中,他們便要化為枯骨。</br>
這是李尋歡的孤注一擲,卻拿他自己的生命作賭注。</br>
這一注贏的機(jī)會(huì)實(shí)在不大。</br>
心眉大師再也想不到李尋歡竟會(huì)如此冒失。</br>
但就在這時(shí),刀光一閃而沒,沒入黑暗中,黑暗中卻響起了一陣短促但卻刺耳的慘呼。</br>
接著,一個(gè)人自黑暗中沖了出來。</br>
他身形矮小如幼童,身上穿著條短裙,露出一雙腿,雖在如此嚴(yán)寒中,也一點(diǎn)不覺得冷。</br>
他的頭也很小,眼睛卻亮如明燈。</br>
此刻這雙眼睛里仿佛充滿了驚懼與怨毒,狠狠地瞪著李尋歡,像是想說什么,但喉嚨里只是“咯咯”地發(fā)響,一個(gè)字也說不出。</br>
心眉大師赫然發(fā)現(xiàn)小李飛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小李飛刀,果然是例不虛發(fā)!</br>
極樂峒主只覺一口氣憋在喉嚨里,實(shí)在忍不住,反手拔出了飛刀,一拔出飛刀,這口氣就吐了出來。</br>
鮮血也隨之飛濺而出。</br>
極樂峒主狂吼道:“好毒的刀。”</br>
這時(shí)雪地上的毒蟲,已有的爬上了李尋歡的腿。但李尋歡卻連動(dòng)都不動(dòng),心眉大師也不敢動(dòng)。</br>
他只覺身子發(fā)軟,幾乎已站不住了。</br>
小李飛刀雖霸絕天下,但他們還是免不了要喂飽毒蟲。</br>
誰知極樂峒主一聲狂吼,鮮血?jiǎng)倿R出,數(shù)十百條毒蛇突然箭一般竄了回去,一條條全都叮在極樂峒主的咽喉上。</br>
只聽“沙沙”之聲不絕于耳,極樂童子已化為一堆枯骨,但毒蟲飽食了他的血肉后,也軟癱在地,不能動(dòng)了。</br>
他以毒成名,終于也以身殉毒!</br>
這景象實(shí)在令人慘不忍睹。</br>
心眉大師瞑目合十,暗誦佛號(hào),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張開眼來,望著李尋歡嘆道:“檀越不但飛刀天下無雙,定力也當(dāng)真是天下無雙。”</br>
李尋歡笑了笑,道:“不敢當(dāng),我只不過早已算準(zhǔn)這些吃人的毒蟲一嗅到血腥氣就會(huì)走的,其實(shí)我心里也害怕得很。”</br>
心眉大師道:“檀越你也會(huì)害怕?”</br>
李尋歡笑道:“除了死人外,世上哪有不會(huì)害怕的人?”</br>
心眉大師長嘆道:“臨危而不亂,雖懼而不餒,檀越之定力,老僧當(dāng)真是心服口服,五體投地了。”</br>
他語聲漸漸微弱,終于也倒了下去。</br>
天已亮了。</br>
李尋歡坐在昏迷不醒的心眉大師身旁,似已睡著。</br>
他將極樂童子和那些“極樂蟲”都埋了起來,走了一個(gè)多時(shí)辰,才在小鎮(zhèn)上雇了這輛騾車。</br>
騾車顛簸得很厲害,但他還是睡得很香,因?yàn)樗丫A撸攘藘赏攵怪螅郎暇驮僖矝]有什么事能令他的眼睛不閉上。</br>
也不知過了多久,騾車突然停下。</br>
李尋歡幾乎立刻就張開眼來,掀起車篷后的大棉布簾子,寒風(fēng)撲面,他頓覺精神一爽。</br>
只聽車夫道:“嵩山已到了,騾車上不了山,大爺你只好自己走吧。”</br>
這趕車的被李尋歡從熱被窩里拉起來,又被老婆逼著接這趟生意,正是滿肚子不高興。</br>
再加上腳力錢也都被他老婆“先下手為強(qiáng)”了,若不是車上有個(gè)和尚,他只怕半路就停了車。</br>
嵩山附近數(shù)十縣,對出家人都尊敬得很。</br>
李尋歡抱著心眉下了車,忽然塞了錠銀子在趕車的手里,笑道:“這是給你留做私房錢打酒喝的,我知道娶了老婆的男人若沒有幾個(gè)私房錢,那日子真是難過得很。”</br>
趕車的喜出望外,還未來得及道謝,李尋歡已走了;睡覺固然是非睡不可,時(shí)間也萬萬耽誤不得。</br>
冰雪封山,香客絕跡。</br>
李尋歡展開身法,覓路登山。</br>
山麓下有個(gè)小小的廟宇,幾個(gè)灰袍、芒鞋、白襪的少林僧人正在前殿中烤火取暖,還有兩人躲在門后的避風(fēng)處瞭望。</br>
瞧見有人以輕功登山,這兩人立刻迎了出來。</br>
一人道:“檀越是哪里來的?是不是……”</br>
另一人見到李尋歡身后背著的是個(gè)和尚,立刻搶著道:“檀越背的可是少林弟子?”</br>
李尋歡腳步放緩,到了這兩人面前,突然一掠三丈,從他們頭頂上飛掠了過去,腳尖沾地,再次掠起。</br>
在這積雪的山道上,他竟還能施展“蜻蜓三抄水”的絕頂輕功,少林僧人縱然眼高于頂,也不禁為之聳然動(dòng)容。</br>
等廟里的僧人追出來時(shí),李尋歡早已去得遠(yuǎn)了。</br>
嵩山本是他舊游之地,他未走正道,卻自后面的小路登山,饒是如此,還是走了一個(gè)多時(shí)辰才看到少林寺恢宏的殿宇。</br>
自菩提達(dá)摩于梁武帝時(shí)東渡中土,二十八傳至神僧迦葉,少林代出才人,久已為中原武林之宗主。</br>
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重檐積雪,高聳入云,殿宇相連,也不知有幾多重,氣象之宏大,可稱天下第一。</br>
李尋歡自山后入寺,只見雪地上林立著大大小小的舍利塔,他知道這正是少林寺的圣地“塔林”,也就是少林歷代祖師的埋骨處,這些大師們生前名傳八方,死后又何曾多占了一尺地。</br>
無論誰到了這里,都不禁會(huì)油然生出一種摒絕紅塵,置身方外之念,又何況久已厭倦名利的李尋歡。</br>
他忍不住又咳嗽起來。</br>
突聽一人沉聲道:“擅闖少林禁地,檀越也未免太目中無人了吧?”</br>
李尋歡朗聲道:“心眉大師負(fù)傷,在下專程護(hù)送回來療治,但求貴派方丈大師賜見。”</br>
驚呼聲中,少林僧人紛紛現(xiàn)身,合十道:“多謝檀越,不知高姓大名?”</br>
李尋歡嘆了口氣,緩緩道:“在下李尋歡。”</br>
庭院寂寂,雪在竹葉上融化。</br>
竹林深處,是間精雅的禪舍,從撐開的窗子里望進(jìn)去,可以看到有兩個(gè)人正在下棋。</br>
右面的是位相貌清癯的老和尚,他的神情是那么沉靜,就像是已和這靜寂的天地融為一體。</br>
左面的是位枯瘦矮小的老人,目光炯炯,隆鼻如鷹,使人全忘了他身材的短小,只能感覺到一種無比的權(quán)威和魄力。</br>
普天之下,能和少林掌門心湖大師對坐下棋的人,除了這位“百曉生”之外,只怕已寥寥無幾。</br>
這兩人下棋時(shí),天下只怕也沒有什么事能令他們中止,但聽到“李尋歡”這名字,兩人竟都不由自主長身而起。</br>
心湖大師道:“此人現(xiàn)在哪里?”</br>
躡著腳進(jìn)來通報(bào)的少林弟子躬身道:“就在二師叔的禪房外。”</br>
心湖大師道:“你二師叔怎樣了?”</br>
那少林僧人道:“二師叔傷得仿佛不輕,四師叔和七師叔正在探視他老人家的傷勢。”</br>
李尋歡負(fù)手站在檐下,遙望著大殿上雄偉的屋脊,寒風(fēng)中隱隱有梵唱之聲傳來,天地間充滿了古老而莊嚴(yán)的神秘。</br>
他已感覺到有人走過來,但他并沒有轉(zhuǎn)頭去瞧,在這莊嚴(yán)而神秘的天地中,他已不覺神游物外。</br>
心湖大師和百曉生走到他身外十步處就停下,心湖大師雖然久聞“小李探花”的名聲,但直到此刻才見著他。</br>
他似乎想不到這懶散而瀟灑,瀟灑卻沉著,充滿了詩人氣質(zhì)的落魄客,就是名滿天下的浪子游俠。</br>
他仔細(xì)觀察著他,絕不肯錯(cuò)過任何一處地方,尤其不肯錯(cuò)過他那雙瘦削、纖長的手。</br>
這雙手究竟有什么魔力?</br>
為何一柄凡鐵鑄成的刀,到了這雙手里就變得那么神奇?</br>
百曉生十年前就見過他的,只覺得這十年來他似乎并沒有什么改變,又似乎已改變了許多。</br>
也許他的人并沒有什么改變,改變的只是他的心,他似乎變得更懶散,更沉著,也更寂寞。</br>
無論和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孤獨(dú)的。</br>
百曉生終于笑了笑,道:“探花郎別來無恙?”</br>
李尋歡也笑了笑,道:“想不到先生居然還認(rèn)得在下。”</br>
心湖大師合十道:“卻不知探花郎認(rèn)得老僧否?”</br>
李尋歡長揖道:“大師德高望重,天下奉為泰山北斗,在下江湖末學(xué),常恨無緣得識(shí),今日得見法駕,何幸如之?”</br>
心湖大師道:“探花郎不必太謙,敝師弟承蒙檀越護(hù)送回寺,老僧先在此謝過。”</br>
李尋歡道:“不敢。”</br>
心湖大師再次合十,道:“待老僧探過敝師弟的傷勢,再來陪檀越敘話。”</br>
李尋歡道:“請。”</br>
等心湖走進(jìn)屋子,百曉生忽又一笑,道:“出家人的涵養(yǎng)功夫果然非我等能及,若換了是我,對閣下只怕就不會(huì)如此多禮了。”</br>
李尋歡道:“哦?”</br>
百曉生道:“若有人傷了你的師弟和愛徒,你會(huì)對他如此客氣?”</br>
李尋歡道:“閣下難道認(rèn)為心眉大師是被我所傷的?”</br>
百曉生背負(fù)著雙手,仰面望天,悠然道:“除了小李探花外,還有誰能傷得了他?”</br>
李尋歡道:“若是我傷了他,為何還要護(hù)送他回寺?”</br>
百曉生道:“這才正是閣下的聰明過人之處。”</br>
李尋歡道:“哦?”</br>
百曉生道:“無論誰傷了少林護(hù)法,此后只怕都要永無寧日,少林南北兩支的三千弟子,是絕不會(huì)放過他的,這力量誰也不敢忽視。”</br>
李尋歡道:“說的是。”</br>
百曉生道:“但閣下既已將心眉師兄護(hù)送回來,別人非但不會(huì)再懷疑他是傷在你手下的,也不會(huì)再懷疑你是梅花盜,你傷了他之后,還要少林弟子感激于你,這手段實(shí)在高明已極,連我都不禁佩服得很。”</br>
李尋歡又笑了,仰面笑道:“百曉生果然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難怪江湖中所有的大幫大派都要交你這朋友,和你交朋友的好處實(shí)在不少。”</br>
百曉生居然神色不變,道:“我說的只不過是公道話而已。”</br>
李尋歡道:“只可惜閣下卻忘了一件事,心眉大師還沒有死,他自己總知道自己是被誰所傷的,到那時(shí)閣下豈非要將自己說出來的話吞回去了么?”</br>
百曉生嘆息了一聲,道:“若是我猜得不錯(cuò),心眉師兄還能說話的機(jī)會(huì)只怕已不多了。”</br>
突聽心湖大師厲聲道:“敝師弟若非傷在你的手下,是傷在誰的手下?”</br>
他不知何時(shí)已走了出來,面上已籠起一陣寒霜。</br>
李尋歡道:“大師難道看不出他是中了誰的毒?”</br>
心湖大師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回頭喚道:“七師弟。”</br>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少林乃武林正宗,講究的是心法內(nèi)功,自不以暗器和下毒為能事,只有首座七弟子中排名最末的心鑒大師乃是半路出家,帶藝投師的,未入山林前,人稱“七巧書生”,卻是位使毒的大行家。</br>
只見這心鑒大師面色蠟黃,終年都仿佛帶著病容,但一雙眼睛卻是凜凜有威,閃電般在李尋歡面前一掃,沉聲道:“二師兄中的毒乃是苗疆極樂峒主精煉成的‘五毒水晶’,此物無色無味,透明如水晶,中毒的人若得不到解藥,全身肌膚也會(huì)漸漸變得透明如水晶,五臟六腑都?xì)v歷可數(shù),到了那時(shí),便已毒發(fā)無救。”</br>
李尋歡道:“大師果然高明……”</br>
心鑒大師冷冷道:“貧僧只知道二師兄中的乃是‘五毒水晶’,但下毒的人是誰,貧僧卻不知道。”</br>
百曉生道:“說得好,毒是死的,下毒的人卻是活的……”</br>
心鑒大師道:“極樂峒主雖然行事惡毒,但人不犯他,他也絕不犯人,本門與他素?zé)o糾葛,他為何要不遠(yuǎn)千里而來暗算二師兄?”</br>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這只因他的對象并非心眉大師,而是我。”</br>
百曉生道:“這話更妙了,他要害的人是你,你卻好好地站在這里,他并沒有加害心眉師兄之意,心眉師兄反而中了毒。”</br>
他盯著李尋歡,一字字道:“你若還能說得出這是什么道理,我就佩服你。”</br>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又笑了,道:“我說不出,只因我無論說什么,你們都不會(huì)相信。”</br>
百曉生道:“閣下說的話確實(shí)很難令人相信。”</br>
李尋歡道:“我雖說不出,但還是有人能說得出的。”</br>
心湖大師道:“誰?”</br>
李尋歡道:“心眉大師,為何不等他醒來之后再問他。”</br>
心湖大師凝視著他,目光冷得像刀。</br>
心鑒大師的臉上也籠著層寒霜,一字字道:“二師兄永遠(yuǎn)也不會(huì)醒過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