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信鬼神
周常棣的心臟一瞬間狂跳起來,惦念了那么多年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那感覺就像中了彩票頭獎,被砸得腦袋發(fā)懵。
他走到傘下,卻不敢抬頭看容川的臉,輕輕拉住他舉著傘的那只手的袖子,小聲說:“川川哥哥,我好丟人啊。”
設(shè)想過那么多重逢的方式,結(jié)果把哭得最丑的樣子給人家從頭到尾看了個全。
容川:“不丟人,哭得比你難看的人我見多了。”
周常棣把他的衣袖拉得更緊了點:“……川川哥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容川縱容了他的小動作,淡淡地回答:“你小時候只要受了委屈,或者被小區(qū)里的小朋友欺負(fù)了,就會躲進(jìn)兒童滑梯的通道里偷偷地哭,每次都是我去把你抱出來,你說,我怎么可能找不到你?”
周常棣羞臊得腳趾尖都要起火了,他嘟囔:“哪有,我印象中就一次,后來你幫我把那群小屁孩都揍了一頓,他們就再也不敢欺負(fù)我了。”
容川語氣帶笑:“你說一次就一次吧。”
周常棣又問:“川川哥哥,你不是應(yīng)該在殯儀館上班嗎?怎么在這里?”
“從葬禮開始,我一直都在。”容川頓了頓又說,“怎么還用小時候的稱呼叫我?”
周常棣眨巴眨巴眼睛,雖然他自己不覺得別扭,但他理解容川聽著肯定會有點介意,畢竟那么多年過去,他們都已經(jīng)不再是孩子了。
他認(rèn)真地發(fā)問:“叫你‘川哥’的人多嗎?”
“挺多的,怎么?”
“那我就不這么叫了,我要特殊一點的。”誰知道周常棣的小腦瓜里想了些什么,他竟然瞇著眼睛喊了容川一句,“哥哥。”
容川整個身子都僵硬了一下:“這個不行。”
“那你幫我想一個。”
“……”
“你看,你也想不到吧。”
于是就這么定下來了。
容川先領(lǐng)著他上了車,又離開了一會兒,再回來時帶著一個盛滿熱水的保溫杯。
回家路上容川開車,周常棣就坐在副駕上抱著保溫杯盯著他看。行車時兩人都不說話,車在紅燈前停下的時候,容川才忍不住扭過頭:“你……”
這時周常棣嘴里的話也才吐出兩個字:“哥哥……”
兩道聲音疊在一處,在車廂里影影綽綽地響,有種無言的親密。兩人都是一愣,周常棣微笑:“哥哥先說。”
容川:“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怎么一直盯著?”
周常棣搖搖頭說:“就是覺得……哥哥你還是這么溫柔啊。”
“好像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評價了,但我自己覺得不是。”如果真的要容川評價自己,應(yīng)該是穩(wěn)重、圓滑、還有無趣才對。
周常棣閉上眼睛,盡量模仿他的語氣:“……因為無法完全體會到你的悲傷,所以對你說‘節(jié)哀順變’有些殘忍。”
“如果不介意我在場的話,只管哭就好。”
他張開眼睛看他,像灑落了一泓清池的碎銀:“哥哥,你安慰人的方式好獨特啊。”
容川:“不喜歡?那下次改進(jìn)。”
周常棣笑了:“不,我很喜歡,謝謝你。”
容川視線轉(zhuǎn)向前方,推動了啟動桿:“不必對我說這個。”
紅燈變綠,汽車再次前進(jìn),街景在綿綿細(xì)雨中快速移動起來。短短四十秒的交談,讓周常棣重新確定了一件事——容川還是像從前那樣,會縱容他的一切。
第二個紅燈,容川打開了車載音樂,告訴他可以連藍(lán)牙,聽他喜歡的。
周常棣搖頭,容川就播放了自己的歌單,都是下載好的鋼琴曲,沒有任何編曲和修飾,只有單純的鋼琴演奏。剛想問,容川就很自然地解釋:“我不會彈,但喜歡聽。”
周常棣說下次來我家吧,我彈給你聽。
容川沒有說話,這是他第一次對周常棣的話語保持沉默。周常棣理解他的猶豫,像容川這樣的特殊職業(yè)者,恐怕沒有多少到別人家中拜訪的經(jīng)驗。他也不強求,只是把話題引向別處。
兩個小時過得很快,臨到下車時,周常棣露出一點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后還是向他道了再見。
“……小周,不要和我說再見。”容川將車停在了他家小區(qū)門口,低聲說,“我希望你少見到我,越少越好。”
周常棣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
“意思是,只要再見到你,就意味著我身邊有一個人去世了對嗎?”他的臉上竟然帶出了一絲慍怒,“哥哥,我不信鬼神,也不覺得遺體整容師是一個值得避諱的職業(yè)。別說自己晦氣什么的,我聽不得,也不相信。”
容川沒想到他反應(yīng)這么大,心里有些抱歉:“好,不說了,你別生氣。”
周常棣立馬開始后悔失言,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嘴唇:“沒、我沒生你的氣,是我說話太沖了,對不起。”
容川心里有點好笑: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是乖得像個小孩兒?
他沒有說出口,因為這種話難免有些調(diào)笑的嫌疑了。他沖他點點頭:“去吧,你家人該擔(dān)心了。”
爺爺去世,周常棣也只是請了一天的假,周末的葬禮和宴會結(jié)束后,第二天他就回了學(xué)校上班。周辛夷也差不多,她甚至在周末當(dāng)天晚上接到了電話,立馬趕去局里做傷鑒。
一個人離去了,第二天的太陽還是照常升起。
那么,一個人的離去究竟改變了什么呢?
早上起床之后,聽不到陽臺上讀報的聲音,那只漆黑的八哥兒也不叫了,圓溜溜的眼睛瞪著那張空蕩的藤椅;茶壺里的三皮罐一個禮拜就喝完了,其實一片葉子就可以泡上一整壺,是再也沒有人來續(xù)上。
充盈著墨香的書房突然就空了,周常棣再也不用趴在茶幾上辦公——他在書桌上看到爺爺?shù)闹窆P筒,是奶奶還在時送給爺爺?shù)钠呤畾q禮物,正面鐫刻著“聞道授業(yè)”,背面并排刻著二老的名字,他還清楚地記得爺爺收到禮物時是怎樣興高采烈地向他炫耀,他又是怎樣笑著回答——卻突然發(fā)現(xiàn),眼淚已經(jīng)流了滿面。
“有些哀,是節(jié)制不了的。”容川說的很對。
周常棣天生淚腺發(fā)達(dá),一旦哭起來就恨不得耗光身體所有的水分,他明明在葬禮那一天流了那么多淚,現(xiàn)在好像于事無補。
周辛夷敲了敲門進(jìn)來,見他又是這幅樣子,無奈地說:“你要是實在難受,就別在書房里呆著了吧。”
周常棣搖頭:“還有一個禮拜就聯(lián)考了,我得趕緊把卷子改出來給他們講。”
“那行吧,別把自己搞得壓力太大啊。”
“嗯。”
“等考完了找?guī)讉€朋友出去聚聚,你宅了太久了,聽見沒?”
“嗯,我知道了。”
班里的小孩兒也看出他心情不好,最近都安分了不少,就這么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了期末考。
一中的總成績很不錯,周常棣班上的語文課代表拿到了九校聯(lián)考的語文第一,文文靜靜的女孩子在班級表彰的時候主動跟他擁抱了一下,弄得周常棣都有點不好意思。那個刺頭兒男生是個理科王者,語文每次都是拖后腿的,這次居然上了一百分。有了課代表帶頭,他也撲上來和周常棣抱了一下。
后來挺多男孩子都來抱了,一個個都是人高馬大的,抱得周常棣有點懷疑人生,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吉祥物。
這算是爺爺去世之后頭一回開懷的笑了。
容川對暑假之類的一向沒有什么時間概念,殯儀館那條路上有個假期補習(xí)機構(gòu),開始有學(xué)生出入了,大概就是放假了。
夏天的傍晚夜風(fēng)涼爽,容川在家里寫完了一幅字,正打算出門散步,突然聽到了一陣電話鈴聲。
非工作時間他其實有些害怕電話,一般他的電話響了,不是有人去世了需要靈車接運,就是殯儀館里有上次那樣的緊急情況需要他處理。
神經(jīng)先是一緊,聽清之后又松了下來——鋼琴演奏的《小星星》——他的工作號碼和私人號碼的電話鈴聲不一樣,這個是私人的。
他沒怎么看清就接了起來:“喂?”
“容川嗎?我周辛夷!”
“是我,有什么事?”
“你現(xiàn)在忙嗎?不忙的話幫我個忙行嗎!”
“不忙,你說。”
“我弟在外面喝多了,他朋友給我打電話,可是我手里有臺尸檢要做,實在走不開,能拜托你嗎?”
周常棣?喝多了?容川十分意外,沒想到這個從小乖到大的小孩兒也會偶爾出格。他回答:“可以,在哪兒?”
周辛夷報了一個地址,又猶猶豫豫地說:“那個我弟……喝多了挺難搞的,你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