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請降
    “這么說,呂都督遣你來,是要請降啦?”吳軍帥帳之中,鐘延規(guī)高踞首座,手中拿著未曾開封的帛書,也不看便放在一旁,對下首的楚軍信使笑道,笑容中滿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和倨傲。
    楚軍信使跪伏在地,看不出臉色變化,只聽到他沉聲答道:“正是,我家都督遣末將來前曾叮囑過,諸事皆聽鐘府君吩咐,只要鐘府君應(yīng)允一件事情,我軍三萬將士便解甲歸降?!?br/>
    “哦!呂都督要某家應(yīng)允一件事情?”鐘延規(guī)拖長了自己的聲調(diào),聽起來滿是諷刺的意味:“這倒是奇怪了,若是貴軍要解甲歸降,便老老實實放下武器,聽憑我軍安排,又要提什么條件,若要提條件,還不如一心一意的打到底,打贏了某家自然什么條件都要應(yīng)允的。你們說是不是呀?”他最后一句話卻是對兩廂的吳軍將佐們說的。
    “是呀!”
    “不錯!”
    “正是!”
    兩廂的吳軍將佐頓時爆發(fā)出一陣應(yīng)和之聲,他們這些日子來屢戰(zhàn)不利,早已對對面的敵軍憋足了一肚子惡氣,這下逮住機會立刻爆發(fā)出來,一句句刻薄的話語像利劍一般落在那信使頭上。
    那信使卻只是跪伏在地,一聲不吭,仿佛對四周的嘲笑充耳未聞。眾將吏見他這般模樣,也覺得無趣,時間一久也就笑不下去了。那信使這才抬起頭來,臉上卻滿是譏誚的笑容:“末將臨走前,都督曾經(jīng)叮囑過一件事情,說若是貴軍不愿應(yīng)允此事,便督全軍士卒,決一死戰(zhàn),拼個玉石俱焚便是!”
    那信使話剛出口,又引起帳內(nèi)眾人一陣哄笑,一個性子急的大聲笑道:“爾軍已經(jīng)四面楚歌,士卒皆無戰(zhàn)心,還能玉石俱焚?當真是可笑之極!”說到這里,便已經(jīng)笑的喘不過氣,說不下去了。
    鐘延規(guī)聽到這里,卻覺得有點不對,將那帛書打開一看,臉色頓時大變,肅容對那信使道:“你可回去報與你家都督,他所求之事我應(yīng)允了!”
    鐘延規(guī)話一出口,帳內(nèi)將吏頓時呆住了,那信使鎮(zhèn)靜自若,一副對方的反應(yīng)在自己意料之中的模樣,重新叩首道:“末將代我家都督拜謝鐘府君寬宏大量!”
    “不必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吾輩求勝而已,何必多殺?你且回去吧,歸降之事繁瑣的很,莫要再出什么岔子!”鐘延規(guī)沉聲道,此時他面容肅然,方才的那點大勝之后的狂狷已經(jīng)全然不見了,重新恢復(fù)了軍中大將的氣度。
    楚軍信使退下后,鐘延規(guī)不待兩廂將佐發(fā)問,便轉(zhuǎn)身從帳后走了,只留下滿帳不解的議論聲。待到鐘延規(guī)回到自己寢帳之中,從懷中重新取出那封帛書,隨手往幾案上一扔,只見其上寫道:“公之所欲,立大功以為州牧,都掌一方。而公領(lǐng)數(shù)萬之眾苦戰(zhàn)多日,未得寸土,今吾軍隨至絕境,但能戰(zhàn)之士不下數(shù)萬,且皆延頸希歸,若公拒之,彼必死戰(zhàn),公總能勝,傷損必多,雖有斬獲,何如全勝功多?今大局底定,吳王帳下立功者甚多,形勢如此,公能如愿否?”
    “呂師周這廝不但兵法出眾,口舌倒也還便給的很呀!”鐘延規(guī)冷笑了兩聲,突然大聲道:“來人,招文書來,為吾修書至大王處,言吾軍全師而破楚呂師周部,全獲彼軍三萬余眾!”
    潭州,楚王宮,往來的人們個個臉色慘淡,他們惶急的臉色被鮮紅色的宮墻一襯,顯得分外慘白。從乾寧元年(894)劉建鋒率部入湖南算起,已有二十六年了,在這二十多年時間里,馬殷也曾與外敵交戰(zhàn),但湖南內(nèi)部卻很久未曾見到刀兵,更不要說身為首府的潭州了。多年以來,馬殷主要的方略就是結(jié)好中原強藩,以制衡下游的強敵楊吳以及后來的呂吳。幾次對外用兵,其目的也并非爭霸,只是為了更好的閉門自保,其絕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內(nèi)政方面,尤其是茶葉生產(chǎn)貿(mào)易尤為興盛,由于淮南楊吳和后來的呂吳與北方后梁的關(guān)系一直不好,在唐朝時為最大產(chǎn)茶區(qū)得淮南地區(qū)與中原地區(qū)的茶葉貿(mào)易也受到了巨大的影響,湖南茶葉乘機取代了東南茶葉的地位,每年都和北方的后梁有大宗茶葉貿(mào)易,馬殷也從中獲得巨利,加上湖南境內(nèi)多年沒有戰(zhàn)亂,百姓得以安心生產(chǎn),是以官私皆富。是以在呂方與湖南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爆發(fā)前,雖然當時東南地區(qū)生產(chǎn)力水平要遠高于湖南地區(qū),但呂方治下百姓的生活水準要比湖南馬殷治下百姓差一截,當時民間也流傳有:“馬兒吃黍,(呂)驢兒吃草”的諺語,由此可見一斑。雖然后來隨著兩國之間戰(zhàn)爭的深入,湖南百姓的生活水準也直線下降,但從王宮的裝飾富麗程度還是看出楚國的富庶,不說別的,光宮墻上便是用來涂色的丹砂,便是一大筆財富,只怕呂方本人的宮室,也未曾這么鋪張。
    一間內(nèi)室之中,一個妙齡華服女子正坐在臥榻旁的錦墩上,小心翼翼的替榻上的老人喂食,那老人身著紫袍,頭戴金冠,雖然形銷骨立,一副沉疴已久的模樣,但言談舉止間不自覺的便流露出威權(quán)在握的樣子,顯然平日里在上位發(fā)號施令慣了,此時便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了,正是楚王馬殷。
    馬殷吃了幾口粥,便覺得胸口堵得慌,一陣煩惡,再也吃不下去,便伸手推開那女子的湯匙,搖頭道:“罷了,某吃不下了,檀奴你看護我好久了,先下去歇息一下吧!”
    “阿耶,你就再吃一口吧!”那華服女子卻不放棄,勸慰道:“大夫說阿耶你久病初愈,最是要多進食才能恢復(fù)的快些,可你只吃這么幾口便不吃,什么時候才能好呀!”這女子語音柔膩,說話時頭上的金步搖輕輕搖擺,懸掛的金鈴輕輕搖晃,發(fā)出清脆的聲音,語音鈴聲間雜在一起,說不出的好聽,說到最后,那女子嬌嗔道:“阿耶你若是不吃,檀奴便也不吃了,陪阿耶你一同餓著!”
    馬殷拗不過華服女子的軟硬兼施,只得苦笑道:“好!好!某再吃些就是了!”原來這華服女子乃是馬殷最小的一個女兒,姓馬名宣華,小字檀奴,年方二八,便生的桃夭李艷,秀麗無雙。馬殷老來得女,自是愛惜無比,平日里養(yǎng)在宮中,當若性命一般。此次吳國大軍入侵,他身染重病,無法親自領(lǐng)兵迎擊,只得遣其子馬希聲領(lǐng)兵迎擊,結(jié)果被呂方在岳州大破,長驅(qū)直入進圍潭州。宮中上下害怕馬殷好不容易病勢才有了點起色,突然得知這個惡訊,病情又有反復(fù),都瞞著他,于是滿城上下,只有馬殷一個人還不知道吳軍已經(jīng)包圍潭州的實情。
    馬殷又強吃了幾口粥,一不小心嗆住了,不由得劇咳起來。馬宣華見狀,連忙起身輕拍老父的后背,過了好一會兒馬殷才緩過勁來,在馬宣華的攙扶下躺了下去,搖頭嘆道:“都這把年紀了,該見得都見過了,怎的老天還不將這把老骨頭收了去,留在床上苦熬!”
    馬宣華一邊幫老父蓋好被子,一邊隨口答道:“阿耶說的什么話?您這把骨頭還硬朗著呢,幾個哥哥還指靠著您挽回危局呢?”
    “什么?危局?”馬殷雖然年紀已老,但一顆心卻越發(fā)機敏,立即聽出不對來,厲聲道:“前兩天不是說我軍在岳州擊退了吳賊,呂方已經(jīng)退守夏口了,怎么又變成了危局,莫非是什么瞞著我不成,快說!”
    “沒有呀,阿耶你想的多了!”馬宣華被馬殷這一聲喝,口中立刻就吱唔了起來??神R殷是何等人物,見歷的厲害人物多了海了去了,馬宣華不過是個年方二八的韶齡少女,立刻就露出了馬腳。馬殷看在眼里,越發(fā)確定有什么大事在瞞著自己,這時他又如何躺的下去養(yǎng)病,便強撐起半邊身子,厲聲喝道:“來人,快來人,將許相公請來,本王有要事與其相商!”
    馬殷這般高呼,外間立刻就亂了起來,馬宣華見這般模樣,心知再也瞞不下去,只得低聲道:“阿耶且先躺下休息,莫要氣壞了身子,檀奴立刻讓人去請許相公便是!”
    過了約莫半響功夫,外間進來兩人來,前面那人倒是俊秀的很,只是雙眉微微上挑,顯得有些威儀不重,正是馬殷的嫡子馬希聲,其后那人身形魁梧,頷下濃須,長得頗為威武,卻是楚國右宰相許德勛,正是方才馬殷口中說的許相公。
    馬、許二人進得屋來,走到馬殷榻前,一齊斂衽跪拜道:“微臣(兒)拜見大王(阿耶)!”
    “許公請起?!瘪R殷溫言道,接著便對隨著站起來的兒子喝道:“小畜生,還不給我老老實實的跪著!”
    馬希聲被馬殷這般一聲喝,嚇得立刻跪了下去,面孔緊貼地面,一動也不敢動。馬殷冷哼了一聲,轉(zhuǎn)而對許德勛沉聲問道:“許公,如今形勢如何,與我好好說說吧!”
    “這個!”許德勛稍一猶豫,便一咬牙答道:“稟告大王,十五日前,我軍于岳州慘敗于吳賊,輜重精銳盡喪,如今吳賊已經(jīng)進圍潭州,三面包圍州城,在湘江之上也結(jié)成水營,船帆如云,兵勢極盛!”
    馬殷聞言并沒有立即說話,只是點了點頭,臉色也變得慘白了起來,一時間屋中半響無聲,地上的馬希聲耐不住抬頭偷看,正好對上馬殷的視線,只覺得老父的目光如冰似雪,渾然沒半點人氣,嚇得馬希聲立刻緊伏地面,再也不敢動一動。
    “呂師周那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