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趕回
    安仁義這伎倆頗為毒辣,他本為淮南軍中宿將,楊行密擊破孫儒等人,得淮南之地,他與田覠二人居功至偉,本人又驍勇善戰(zhàn),善養(yǎng)士卒,所以在淮南軍中深孚眾望,那些逃散而回的士卒無不將潤州軍的兵勢夸大十倍,使得城中軍心越發(fā)搖動,若不是王啟年和錢傳褄帶來的援兵軍心還十分穩(wěn)固的話,只怕已經(jīng)有人起兵作亂,綁了李遇獻城投降了。
    天色已晚,廣陵的夏天十分悶熱,幾乎沒有一絲風聲,吳王府的門口戒備森嚴,數(shù)十名精兵盔甲齊全正嚴陣以待。大門兩邊的六七只氣死風燈的光亮照在士卒手中兵器的鋒刃上,顯得格外滲人。借著光亮,依稀可以看到大門后臨時建起的重樓上的人影,那些是隱蔽在其中的弩手。這吳王府乃是廣陵城中一等一熱鬧的所在,平日里便有挑著擔子的小販在府門前穿行叫賣,守門的軍士也不來驅趕,可今天,這條街上竟然連個人影也沒有,便好似鬼蜮一般。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那守門的校尉聽得清楚,竟然好似十幾騎直沖而來一般,他反手拔出腰間橫刀,左手虛按,只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刀劍出鞘和甲葉碰擊聲,見手下已經(jīng)準備停當,那校尉才高聲喝道:“何方狂徒竟敢在王府門前縱馬狂奔,還不滾下馬來,不然格殺勿論?!彪S著高亢的喊聲,接著后邊的重樓上也傳來一陣讓人牙酸的弩機上弦聲,在寧靜的夜空中顯得格外恐怖。
    “休得無禮,某家乃是王茂章,受吳王敕令星夜趕回廣陵。”粗豪的聲音劃破夜空。軍士們聽的明白,饒是他們都是百戰(zhàn)余生的精銳,也不由得聳動起來。原來年余來,青州王師范起兵偷襲關東州郡,朱溫遣大軍鎮(zhèn)壓,王茂章受楊行密之命,領步騎七千支援王師范,與宣武大軍交戰(zhàn)多次,勝多敗少,連朱溫愛子朱友寧都為其所殺,逼得朱溫親自領兵二十萬由關中撤兵,直撲青州,大破王師范,而王茂章雖然兵勢寡弱,卻先示之以弱,待其稍有懈怠,時戰(zhàn)時守,逼得十倍于己的宣武大軍無可奈何,連不可一世,驕橫無比的朱溫都感嘆:“若得此人為將,天下未足定也?!倍笸趺伦远缺姽巡粩常泐I兵撤退,朱溫遣大將楊師厚追擊,王茂章自領精兵斷后,徐徐而退,楊師厚雖然驍勇,但為其威名所攝,竟然不敢逼近,由此一戰(zhàn),王茂章于是名滿天下,雖然人還在淮上,可廣陵城中早已無人不知吳王手下有一個長驅千里,全師而還的王茂章,在許多百姓口中,他隱然間已經(jīng)是項藉再世,霸王重生,也怪不得那些軍士們?nèi)绱吮憩F(xiàn)。
    那守門校尉倒是見過王茂章,可聽聲音卻有幾分不像,此時也不顧得這么多了,大聲喝道:“便是王統(tǒng)領,也不能在吳王府前咆哮,還不下馬,否則某家便不客氣了?!毖哉Z間,已經(jīng)高舉橫刀,作勢要向下虛劈,命令府內(nèi)重樓上的弩手射擊。
    此時那為首的騎士相距府門已經(jīng)不過七八丈了,只見其暴喝一聲,雙臂較勁,竟然硬生生的將胯下戰(zhàn)馬勒住了,那戰(zhàn)馬一下子被馬嘴的嚼子勒的生疼,已然人立起來,前蹄亂蹬,便要將背上的騎士顛下去。可那騎士好似被生鐵焊在馬背上一般,任那馬匹如何跳躍搖擺,四只鐵蹄在青石板鋪成的路面上濺起一陣火星,他還是牢牢的坐在上面,待過了片刻,那馬兒的狂性過去了,他突然雙腿猛地用力夾*緊馬匹兩肋,逼得那坐騎靜了下來。那騎士這才跳下馬來,將韁繩丟給身后的親衛(wèi),大步往府門這邊走了過來,只見其身上披了見尋常軍士穿的褐袍,從頭到腳都滿是灰土,便與尋常的大頭兵并無半點不同,那校尉正疑惑間,正好一陣微風吹過,帶的大門兩邊的氣死風燈一陣晃動,燈光正好照在那漢子臉上,校尉看得真切,只見其臉色黝黑,容貌粗陋,正是王茂章,趕緊斂衽行禮道:“在下恭迎王統(tǒng)領。”
    王茂章隨手擺了擺拿著馬鞭的右手,道:“罷了罷了,某家這三日足足趕了五百余里路,都累垮了二十多匹馬,半點熱食都沒有進肚子,你快些給我弄點吃的喝的過來,還有這些馬,先發(fā)發(fā)汗,再用些精料好生喂喂,千萬要照料好了?!闭f道這些戰(zhàn)馬的時候,王茂章語氣鄭重,顯然看重的很。
    那校尉擺了擺手,身后自然有人去牽那些戰(zhàn)馬,他卻上前低聲道:“王統(tǒng)領,那些馬匹末將自然會照料好,只是吳王吩咐過了,說無論您何時趕到,都直接帶到他房里去,便是三更半夜也不可耽擱了?!?br/>
    王茂章聞言一愣,轉而笑道:“好個楊王,關鍵時候倒是不含糊,某家還以為他官爵高了,行事也有了變化,想不到還是如同往昔打江山時一般。好,你便帶我去吳王哪里,再弄些吃食到吳王房中便是?!?br/>
    那校尉躬身領命,引王茂章進的府門,自有等候在門房的小吏引其去了楊行密住處,待到王茂章穿過幾處院落到了楊行密的住處,隔著窗戶已經(jīng)可以看見楊行密的身影映在紙窗上,王茂章想起了昔日一同征戰(zhàn)的艱辛時光,不由得心中一熱,快步推開房門,斂衽拜倒道:“茂章拜見大王?!?br/>
    “罷了,你我都是舊識,這俗禮便免了吧。”楊行密斜倚在榻上,眼前的幾案上放著一副地圖,在燭光下,滿是標志敵我雙方的要點鎮(zhèn)戍,現(xiàn)在他方才正在查看軍情。
    王茂章卻堅持著施完全禮,肅容道:“如今田、安二賊起兵作亂,正是明上下之分,君臣禮義的時候,又如何能馬虎了。”他站起身來一看,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燭光下楊行密自己出兵之事更為蒼老,身形枯瘦,形容枯槁,便是以他的眼力,也能夠看出其壽命也不過一兩年了。
    楊行密已經(jīng)從王茂章的臉色中看出了他的想法,笑道:“茂章,楊某出身寒門,能至今日,已屬非分,只是定要將田、安二賊料理了再去,為天下亂臣賊子戒?!睏钚忻苷Z氣一開始輕松得很,可是到了最后一句,話語中還是露出一絲殺氣,一旁的王茂章饒是在修羅場里滾打出來的,也不由得感到一陣寒意,趕緊往幾案上的地圖看去。
    王茂章細細查看地圖,一旁的楊行密也不吭聲,只是耐心等待。過了片刻,王茂章抬頭問道:“田、安二賊與呂方交情甚篤,此番起事,為何呂方未舉兵相應?”
    楊行密從一旁取出一封帛書來,遞給王茂章,王茂章就著燭光看了片刻,驚道:“那李彥徽倒是好本事,用一個守不住的蘇州換來呂方置身事外,還加強了常州的守兵,這可是妙計呀,錢公子與呂方有不共戴天之仇,也不知他怎生說服了錢公子不戰(zhàn)而將蘇州讓給了呂方。”
    楊行密冷笑了一聲,搖頭道:“這計策雖妙,卻是那李彥徽的唯一生路,呂方一旦起事,以他昔日得罪呂方和田覠的諸般舊事,只怕立刻便要被千刀萬剮,只有讓呂方站在我們一邊,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此人本事是有的,可惜器量極小,平日里被貪欲和傲氣遮掩住了眼光,老是做些蠢事,還好到了危急關頭,還知道改弦更張,倒不枉我讓他去做這個杭州刺史。”
    王茂章聽完楊行密的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個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頭:難道楊行密早在當年就算出這李彥徽今日的舉動,故意讓他去呂方身邊那個死地,以為今日之用,如果是這樣,那楊行密的眼光也太恐怖了吧,如今他這般模樣,難道沒有在死后準備一兩個后招嗎,那自己在他的計劃里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呢?想到這里,王茂章看著楊行密枯瘦的臉龐,只覺得這屋中仿佛彌漫著一股鬼氣,讓人心悸。
    “安仁義突襲東塘之后,某便遣使者趕往武昌通知李神福、朱瑾二人,算來今日已經(jīng)趕到,其若順流而下,快則八日,慢至多不過十日,便可直逼升州?!睏钚忻芸菔莸氖种笍牡貓D上的武昌沿著長江一路劃了下來,最后在升州處停住了?!懊?,你的軍士還有幾日能到廣陵?”他轉過頭詢問王茂章道。
    “最多還有四天,他們都是輕裝疾進,歇息上半日也就夠了?!?br/>
    楊行密點了點頭,問道:“二賊雖然事發(fā)突然,先破我水師,取升州,幸喜他們沒有連兵一氣,卻各自為戰(zhàn),否則一旦拖延時日,引來外敵便不妙了。茂章,你當年下江南時與他們相交甚深,你以為當先取何人?”
    “那自然是安仁義?!蓖趺虏患偎妓鞯溃骸鞍踩柿x所轄兵眾甚少,最多不過萬余人,雖其勇悍,亦無勇武之地;而田覠苦心經(jīng)營宣州多年,積蓄頗多,收拾亡命,所轄不下四萬,自然是應先取弱敵,若安賊授首,田覠自然膽寒。田覠士卒雖多,卻陳兵江岸,躑躅不決,望歷陽而不取,乃自守虜,縱有十萬之眾,又有何可畏;潤州與廣陵隔江相望,輕舟呼吸可至,為腹心之患,安仁義驍勇善戰(zhàn),能得士心,正舉兵進攻常州,常州乃江南大州,戶口數(shù)萬,百姓殷富,若讓其開府庫以濟貧乏,簡壯者為兵,安賊便如猛虎生翅,不可復制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