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撲火蛾
撲火蛾
乾清宮。
邱得意將青廷引入書房, 望一眼坐在上首的和帝,輕輕退下, 帶上了房門。
青廷行了禮,兩人分上下坐定, 和帝見他面色青白,眼窩摳深,滿面的疲倦之色,嘆道,“中年喪妻,這樣的痛事,你我兄弟二人都遇上了, 朕現(xiàn)在有時候回想, 竟然都不大記得彤珊(注:和帝第一任皇后,病亡)的面貌了……”
青廷的聲音則有些喑啞低沉,“皇后娘娘是因病,并不像素心她……”戛然收住, 低頭不再言語。
和帝也知道了此次鄭氏之死, 實為側(cè)妃于氏所為,他點點頭,“素心是位好女子,”頓了頓,問道,“這王妃一位,有想法了嗎?”
青廷搖頭, “素心剛?cè)?,臣弟還不想這么早確定?!焙偷坂帕艘宦?,轉(zhuǎn)換了話題,“北疆監(jiān)軍傳來的信息,你聽說了沒有?”
青廷忙稍坐正了身子,看向和帝,“臣弟慚愧,這些時日都在忙碌喪事,并不知曉。”
和帝起身,從旁邊的書臺里抽出兩封書信,交給他,“你關(guān)注一下。”
青廷一見那書信為暗紫封皮,火簽處是紅紅的三角印記,一連三個,便知這是監(jiān)軍秘遞給和帝的絕密信件,一般只能為皇帝親啟親閱,忙抬起頭,雙手將信件捧出,“臣弟惶恐,不敢看閱?!?br/>
和帝擺擺手,“無妨,前兩日你不在,朕已經(jīng)找了青煜與賀建元(注:兵部尚書),他們也已經(jīng)得知,你看看吧。”
青廷聽并無宋寶金的名字,待打開信件一看,正與姚遠早先傳遞的信息相符,稱北戎內(nèi)部對戰(zhàn)事是否要繼續(xù)進行有了分歧云云,青廷一字一句讀完,抬起頭,和帝正注視著他,“朕想聽聽你的看法?!?br/>
青廷沉吟著,大榮自開國以來,對邊疆的各系守備軍隊,都派駐了監(jiān)軍,而除了正式任命的監(jiān)軍之外,還有隱秘的暗監(jiān),這些人身份不詳,對皇上絕對忠誠,只與宮中聯(lián)系,算是皇帝直接監(jiān)控軍方的眼線(注:有點類似今天的安全部、cia)。眼下這消息無論是姚遠暗自放給他們,還是他們自己偵到,都正朝著自己所期望的方向行進。當下合上信,想了想,道,“戰(zhàn)事拖了十余年,無論對我朝,還是于對方,都已經(jīng)是雞肋一塊,臣弟相信,這情報為真?!?br/>
和帝點頭,“今日下午,再喚青煜與建元過來,一同商議?!?br/>
青廷猶豫了一下,還是直接問出,“宋首輔那邊?”
和帝看了他一眼,“再說吧?!蓖A艘幌拢Z氣里帶了幾分嚴肅,“老二,朕知道這次素心的事,對你打擊很大,但現(xiàn)在北方軍事到了關(guān)鍵的時刻,朕這里需要你,希望你能夠以朝事為重?!?br/>
青廷聽他這話音里有一些責備的意思了,忙站起身,應聲答是。
和帝還要繼續(xù),忽劇烈咳嗽起來,青廷連忙上前,端起桌上的痰盒子,邱得意在外間聽到聲響,也進來了,一時便有兩三個宮女進來,捧盒的捧盒,端水的端水,青廷便退到一旁。
和帝咳了一陣,指著他道,“你先下去吧,下午再來。家里有什么需要幫襯著,盡管與朕說?!?br/>
至九月中旬,鄭氏的喪事,終于治完。此次治喪,由邱氏主辦,錚錚、子鈺協(xié)同。邱氏是實在人,她對于這種統(tǒng)領眾人、發(fā)號施令的活兒本就做不大慣,而婚喪一事,又是所有事務中最紛繁的,婚嫁還好,只要禮到,大家本就圖個熱鬧歡快,但喪事,卻極需綜合組織協(xié)調(diào)的能力。是以她開始便與譚娘子商議了,并回了青廷,將重擔交給了錚錚、子鈺兩個,自己只掛帥而已,而又因錚錚位分較高,因此實際管事的,便是她了。
子鈺在她手下做事,不可謂不難,錚錚本人尚好,定不會面上給難堪,但她手底下的人,很以為主子得了意,多的是那種機靈的,懂得揣測個上意,便趁機刁難起來。還有一等人,原先跟著鄭氏子鈺,此時見風向調(diào)轉(zhuǎn),怕是知琴院要得意起來,便也回個身,忘那邊巴結(jié)表忠去了。
子鈺對這些竟一概不管,并拘束了自己院內(nèi)的眾人,特別是德芬這樣原本就隨自己跟著鄭氏或譚娘子做事的,對知琴院和那些已經(jīng)調(diào)轉(zhuǎn)方向、投奔錚錚的那些個管事們,一不回應挑釁,二不主動與之爭吵,只埋頭做事。德芬被歷練的,行事已有了幾分干脆狠辣,大半月下來,對自己這邊那些不聽話、蠢蠢欲動的下人,或打或開,又遣走了一批人。
報給子鈺時,她只淡淡一笑,“人情如潮漲潮落,來時莫喜,去時勿悲,只每一次,便如那浪淘沙般,又淘出了許多忠誠可用之人,這是好事?!?br/>
德芬半是奉承、半是感嘆道,“別的不說,就您這幅心境,別人也是再比不過的?!?br/>
子鈺淡笑不語,眉間忽黯然下來,“把這喪事辦好,這也是我能為娘娘,做的最后一件事吧?!?br/>
德芬沒有料到的是,喪事一過,子鈺便找到青廷,欲將原先管的府內(nèi)諸事,一并卸下。青廷有一些詫異,“怎么了,有人給你委屈了嗎?”
“沒有,”子鈺連忙搖頭,淡淡笑著,“您別誤會,只是,”她放下手上的針線,有幾分恍然,“我與娘娘配合慣了的,與別人不一定能,而且,”靠到他懷里,環(huán)住他的腰,“我多些時間陪你,不好么?”
青廷知她是怕他難做,握住她的手,心中又疼又滿,這一回,兩人共同經(jīng)了鄭氏忘逝的悲傷,他覺得自己內(nèi)心又靠她近了一些,她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只由著他寵愛、保護的小小女子,而是更親近了,像是鄭氏亡故而帶走的心中的那一塊,慢慢被她又填充了一般。
“王爺,”子鈺忽從他懷中坐起,“有件事,不知我當問不當問?!鼻嗤⒁娝龓Я藥追粥嵵?,也坐了起來。
子鈺便繼續(xù),“中秋前一日,月華從宮里頭來,告訴我說,”頓了一下,看著青廷,緩緩道,“太子見了丁皇后了。”
青廷抬高了一眉,但子鈺可看出他訝的并不是后半句,而是月華,果聽他問道,“月華?”
“是!”子鈺肯定,“您知道這事是不是?或者說,就是您安排的?”
青廷看著她睜大的眼,“你不要怕?!?br/>
子鈺隨著他一同站起了身子,抓住他衣袖,臉有些蒼白,但眸子卻堅定,定定得望著他,她聲音輕但清晰,“王爺,您說過,你去哪,我便也去哪。不止我,這闔府上下,都是隨著您一起的不是?既如此,如果能多一雙幫您的手,又何必拒絕呢?”
青廷站定了身子,他略帶驚奇得看著她,眼神幽深了下去,“今日怎么想到要對我說這些?”
子鈺依然堅持,她全身站得筆直,煥出金屬般的質(zhì)氣來,“您要與貴妃打交道不是嗎?而這世上,還有誰能比我更了解她呢?王爺,您需要我!”
青廷仍是不語,子鈺繼續(xù),她面色更白,小臉微微抬起,聲音透著涼浸浸的決絕,“月華在她那里,我不管王爺要做什么,如果我的女兒出了什么事,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青廷這才真正認真得看向她,他有些惱怒,為她的不敬,也為自己內(nèi)心隱隱的恐慌和懼意,捏住她下巴,沉聲道,“你就是這樣與自己的夫君說話的?威脅我?”
子鈺知道此時絕對不能流露出半分軟弱,她略低了眼眸,又抬起,輕聲道,“我這是與她的父親!”
兩人之間出現(xiàn)久久的沉默,青廷一抬手,終于將她攬到懷內(nèi),子鈺在片刻間放軟了身子,她抬起頭,眨去眼內(nèi)朦朧的淚意,她握住他手,“我已經(jīng)不是十幾歲時的我了,請讓我?guī)湍?!?br/>
錚錚勞動了這一來月,漸漸找回了以往在閨閣之時百花之首的感覺,處處見人笑臉相迎、仰面相視,感覺無比的稱心。有時夜深人靜處,想到鄭氏,她心中也會掠過一絲愧疚和害怕,但再轉(zhuǎn)到白日里,與這人前揚威的感覺一比,那點子負面的情感,便如大日頭底下的小冰塊一樣,轉(zhuǎn)瞬即溶、再化作煙,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一日,周成來報,說是王爺前院書房偏廳有請。錚錚一聽,心立馬狂跳起來,她知道,前院書房,是青廷會見重要外客的地方,而偏廳,則是他素日里與鄭氏議事的所在,喚她去那里,莫不是意味著……按捺住心中的緊張興奮,她喚過晴嫣,梳妝起來。
從書房回來,錚錚的心內(nèi)半冷半熱,想到剛才他略帶些疏離的態(tài)度,她有些茫然,仿佛嘴內(nèi)咀嚼著一顆無味的橄欖。但她見過他對鄭氏的態(tài)度,也是這樣客氣里帶一點點距離,事實上,他對著府里其他的女人,莫不是這般,以至于她一度天真的以為,或許他天生就是一個缺乏熱情的人——
只除了那一個!
思及此,錚錚眼內(nèi)晃過一線惱恨,可是,再想到剛才青廷對她所言——“以后府內(nèi)諸事,就偏勞你了!”她心中又充滿了滿足。終究,她成不了他最寵愛的那一個,也將會成為他身邊最重要的那一個,而妻子,才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不是么?
鏡子里自己的臉,有些陌生,一抬手,她"啪"得合上了鏡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