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險峰
    在風波來臨之前, 有兩種人最為平靜，一是毫不知情的人, 無論其是否首當其沖，再一就是策劃風波的人, 無論其是否只是佯裝鎮(zhèn)定。而真正的贏家也有兩種人，或是策劃風波的始作俑者，只要其做到他（她）所必要的鎮(zhèn)定并且成就需要的條件，或是，是那些身處風波之中、雖不知詳情但卻總能嗅到風暴之前平靜的人。
    子鈺幫著鄭氏打理府務(wù)，已有一段時日。與上次代理不同，這一回, 她是正式挑起了一塊事務(wù), 并直接對鄭氏負責，換言之，在她分管的職責范圍之內(nèi)，她必須得做好咯, 出了簍子, 是要找她的！
    伴隨著這職責的，還有權(quán)力，而后者也最為明顯，最容易被覺察和體會到。歷來，由于她長期受寵的原因，合著王府上下一眾仆人，高等的低等的, 有臉的沒臉的，對靜香院，是從不敢怠慢的。但那也只是“不敢怠慢”四字而已，自她真正掌了一攤子事，雖還說不上是甚核心的府務(wù)，但，眾人的臉，又變化了幾分。
    何以這般？簡以謂之曰：有所求。
    權(quán)之，使人求己也，凡手上有點權(quán)的人，無論自己怎想，自有人上來求之。果然，不長時間，靜香院的大小下人們就發(fā)現(xiàn)，上趕著巴結(jié)的多了，無事獻殷勤的多了，前來遞話打聽的也多了——如果說以往大家對這邊還只是沖著王爺不敢得罪，現(xiàn)在，則是逮到機會便主動示好。
    子鈺從宮里出來的，小小年紀便做過貴妃身邊的五品尚宮，因此對這些人情世故一不陌生，二不以為錯。她小半生經(jīng)歷，早習慣了高時人捧、矮時人踏，而那自來的一股冷靜要強的性子，也使得她，高時并未見輕狂、矮時很少對他人或命運憤懣抱怨，林喜貴一早說她“賞罰皆坦然、榮辱都不驚”，便很中肯。
    只是對院子里的眾下人，她尚有些不放心。開始時，確有一兩個飄的，因趙嬤嬤（馬嬤嬤“退休”后推薦的管家）是個明白能干人，子鈺便沒有直管，只把她叫來，點了兩點，趙嬤嬤果然利落，第二日便打發(fā)了一個、罰處了一個，并召集眾人，嚴肅明確院里的規(guī)矩，令這些小廝丫頭們比往日更加小心，不敢造次。
    至于杜蘭與德芬兩個，跟著子鈺，也不是一日半天，早熟悉了她的脾氣做派。杜蘭是不用說的，心里眼里只有一個子鈺，每日只盡心把她侍弄好，別的一概不管；德芬雖活分膽大，野性難改，但因打小就跟了子鈺，一來糾正的早，性子馴服了不少，二來她懼怕子鈺，并不亞于林喜貴，因此雖是在外間有些跋扈，但如野馬般，總覺是被套上了籠，奔跑的程度，全由了背上握繩的人了。
    這日鄭氏子鈺兩個，與幾個當值的管家娘子說完了話，待結(jié)束時，摒退了眾人，子鈺見鄭氏微偏著頭，手拄著額，很有些疲累的樣子，便命耀紅端來了參茶，自己親自捧了，端到近前，“娘娘，您也不能太勞累了，有些事，交給譚家的也就是了?！?br/>     鄭氏疲憊一笑，接過那盅子，反問道，“算上太后大孝那陣子，你也接了大半年了，怎樣，有何感覺？”
    子鈺仍在她下手坐下，抬頭道，“看人挑擔，和自己干活，太不一樣了！以往真沒想到做點事這般辛苦，這般難。話說回來，我只這一點兒事情，便有些顧不過來了，更別說您，這么大的一家子，得操多少的心，”說著語意里帶了幾分懇切，“只是娘娘，為您身子考慮，也不能日日這般事必躬親，否則過于勞累，失了護持，就不好了?！?br/>     鄭氏很滿意她的回話，點點頭，飲了幾口湯，“有你在，我輕松了許多。”
    她放下盅子，拿絹子按了按嘴邊，又道，“本來，我還想著請萬妹妹也幫襯著點，可你看她，哎，說了兩次，都推了……”
    子鈺心里知道她哪里真會讓錚錚幫忙，嘴上卻笑道，“萬姐姐怕是不喜操心這俗務(wù)的?！闭f著便也捧茶而飲，不再說話。
    鄭氏喜見她與錚錚不睦，只是哪里知道子鈺暗地里給錚錚下了多少惡心藥，說道，“我本來以為，她做了側(cè)妃，當更能容人些，只沒想到，卻更喜歡拿譜了，上回連跪都罰上了——最近，沒有再難為你吧？”
    子鈺聞言，更低了頭，半晌才輕道，“我哪里敢與她計較，王爺有多在意她萬家，娘娘您也是知道的，便是上回在木達圍場，連我的雪灰，萬將軍中意，也都送與了他——也怪我見識短，一味想去巴結(jié)人家，只不料，人家竟是我這樣的巴結(jié)不得的?！?br/>     鄭氏聽她說的實在，只道是交心底的話，點頭道，“有些人是這樣的，你退一步，她便進一步——對了，你有沒有聽說，她最近與誰走得近？”
    子鈺想了想，道，“或許是于姐姐吧，聽說常往她那院子跑呢！”
    鄭氏帶了一點輕蔑，“越活越回去了?！弊逾曋钦f的于氏，站起身笑道，“誰還不得有個伴呢，天也不早了，如娘娘不怪，我便先回去了?！?br/>     鄭氏也起身，拉過子鈺的手，和煦笑著，“這些日子有勞妹妹了，”說著看看她中指戴著的紅寶石戒指，笑道，“妹妹這戒子，也該換個大點兒的了?！?br/>     晚上青廷來時，子鈺正背對著門歪靠在榻子上，青廷悄悄上前，見她正轉(zhuǎn)著手上的紅寶石戒指，低垂著眼睫，若有所思。青廷剛要出聲，子鈺卻一扭頭看到了他，臉上立時現(xiàn)過一朵淺淺的笑。
    見她還賴在榻子上不起，青廷笑挑高了眉，“還不起來？”
    子鈺笑容更深，她眨眨眼，更在枕上蹭了蹭，帶過一點慵懶，“你抱我。”說著朝他伸出手。
    青廷看著子鈺，有些驚奇。一直以來，她在他面前，都是嬌羞可人，帶著一點稚氣的青澀和涼意，而現(xiàn)在，她面上雖還如以往般，帶了些紅暈，但整個人卻有了不同，就仿佛自己掌心里時常摩挲的一塊美玉，隨著時光的打磨，越發(fā)的沉郁溫翠，泛出柔華的光來。
    這小小的人兒，已經(jīng)慢慢長大了呢！
    子鈺在青廷懷中抬起頭，聲音有一點嬌嬌的抱怨，“王爺現(xiàn)在都不常抱我了，”說著將臉貼到他胸口，聞著他身上好聞的清爽氣息，“是不是我長大了，你就不喜歡抱我啦？”
    青廷很覺好笑，低頭道，“今日是怎么了，這般愛嬌？”輕抬起她臉龐，描繪著上面漸深的紅暈——這樣子波光流轉(zhuǎn)、嬌羞難禁的模樣，是怎樣也看不夠的——他的聲音，被心中的愛意浸的柔軟，“嘖，便是n兒，也不若他娘親這般會撒嬌?！?br/>     “n兒是男孩子，……”忽然想到月華，子鈺有些分神，青廷并未察覺，捉起她小手，問道，“剛才看什么呢？”
    子鈺回過神，看他摸玩著自己的手，坐起了身子，“沒什么，娘娘說，我這戒指，該換個大些的了呢！”
    “哦？”青廷抬高眉，有些興味，“這話怎么說？”
    “我怎么會知道？”想抽出手，卻被他緊緊拉住，抬眼嗔道，“放開！”
    “也難怪王妃看重你，”青廷頓了一下，“聽說你抓了些府內(nèi)其他院里（指其他妻妾）的錯處，卻并沒有聲張，而是全交給了她來處理？”
    子鈺很自然答道，“我是幫王妃做事的，又不真是個什么監(jiān)察御史老爺，專門挑錯惹事。”
    青廷笑贊道，“只做事，不對人，但又善于制造問題、解決問題，鈺兒若托成了男人，定也能為官做宰的，做出番名堂?！?br/>     子鈺見自己思悟了好些時日的心得，被他一語中的，當下又是驚訝又有些得意，抿了幾分笑，“您也別誆我，我只是還知道自己多輕多重，擺得正位置罷了。再者說了，您一貫是高高在上的，哪里知道手底下做事的難處?！闭f著又倚到了他懷中，抬眸笑道，“您以為這戒指想換個大的，那么容易！”
    本來，對于子鈺出來做事，青廷還有些不放心，既怕她與王妃配合不好，又有些擔心府內(nèi)其他女眷虎視眈眈，只等挑她的錯生事。但現(xiàn)下看來，子鈺做事有分寸，做人有度，眾人都服，便放下了心，遂點頭道，“你既然喜歡做這些，便幫著王妃多分擔些也是好的?！?br/>     有了王妃的看重，再加上青廷的支持，子鈺的路，便如那筆直寬闊的道路一般，平坦順直。于氏在旁看著，滿心著急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人家越走越寬，但那寬出來的路，好像都擠的自己一般，越發(fā)把她擠的快沒影了。
    她與錚錚的計劃，已是商量好的，只是事到臨前，卻又有些猶豫。畢竟，自己的兒子已經(jīng)封了郡王，哪怕就這樣下去，安安穩(wěn)穩(wěn)的，自己的下半生也是有著落的?？墒敲慨斂吹届o香院的那對母子，那風光得意的勁頭，她的心中，又如百蟲嚙咬一般，終于那點子猶豫的念頭，再也敵不過心內(nèi)快要發(fā)了狂的嫉恨——
    何況還有錚錚！
    于氏低下頭，看著自己手心里的小瓶子，那素白的瓶子普普通通，放在手上，甚至都沒什么分量，但她卻覺得快要拿不住了。
    “放心吧，”錚錚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這是北邊來的藥，很是珍貴呢！”見于氏不解，解釋道，“它不會致命，只是讓服下的人身體虛弱，重則癱瘓，輕則臥床長病，而且——”她拖長了聲音，“此物最妙的是，將它放入水中，便無色無息，即便是事后查那剩水，也是察覺不到的?！?br/>     于氏心跳的咚咚的，攥緊了掌中之物，卻有些抖。
    錚錚見狀，微湊上了前，“這不是合了姐姐的心意？”見她游移的目光還有些不確定，便起身嘆道，“姐姐終究是良心人，做不得這種事的?！?br/>     于氏勉強笑了一下，想找回些氣勢，她還想談條件，“那一位，你我都是看不上眼的，”說著攤開手掌，瞅著那瓶子繼續(xù)道，“總不能，只讓我一人擔這事吧？”
    錚錚冷笑一聲，聲音里透出幾分冰涼，“姐姐這話便錯了。當初，是你問的我，有沒有穩(wěn)妥之物，好成你那大事，”她把“你”字咬的很重，“我也不瞞姐姐，對于她，我歷來是討厭的，只不過我又沒有已當了郡王的兒子，對王爺，”頓了一下，低了下去，“也已是死了心的?！?br/>     說罷轉(zhuǎn)過頭，也向于氏攤開了手掌，“姐姐如果不需要，便把它還了我吧?！?br/>     于氏忙握回手掌，錚錚隱過臉上冷笑，又柔聲道，“用與不用，都在姐姐，”輕嘆一口，“若我是姐姐，也不得不為子女考慮呢！”
    中秋將至，這日鄭氏將幾人召集了來，商議賞月之事。她先開口，“今年還在孝中，估計宮里是不預(yù)備大辦了，只是咱們家娘娘（指太妃）那里，定是要去的，你們也想想主意?！?br/>     邱氏見于氏坐在那里，似有些發(fā)楞，也不像從前那樣，盡想著出主意、顯能耐，有些奇怪。鄭氏也注意到了，問道，“于妹妹，你先說吧？”
    于氏聽到叫她，方回過神，她訕訕得給自己解圍，“昨晚上祉燁有些咳嗽，累了半晚……”
    鄭氏訝于她的知禮，但也未怎么奇怪，又轉(zhuǎn)向邱氏，和氣道，“妹妹便說說吧?！?br/>     幾人商量了一時，均覺得有些難以兩全，既不能辦得太熱鬧，又不能冷卻了太妃，最后，還是錚錚提議，“不如回了皇上，求個恩典，把娘娘請到咱們府內(nèi)，在家里辦一場，便稍熱鬧些，想皇上與貴妃娘娘也是不會計較的?！?br/>     鄭氏很覺有理，點點頭，微笑贊道，“妹妹果然是頭腦好使的，這主意好，今日我便回了王爺?！?br/>     一下子大家都有些熱鬧，邱氏道，“如果行，那就是娘娘第二回到咱們家，可得好生準備！”
    子鈺的目光，卻從于氏游移到錚錚。相較于其他人的熱鬧歡慶，于氏明顯是過于安靜，而錚錚——子鈺看向她，她正也看過來，眼中并無太多情緒，只是，子鈺攢起眉頭，似多了幾分篤定的東西。
    有些不對！
    午后回屋，子鈺越想越有些不安。她細細思量著剛才于氏與錚錚兩人的表現(xiàn)，但還捉不住最關(guān)鍵的不對在哪里。
    喚過德芬，她直接問道，“你可覺得，萬娘娘今日有何不同？”
    德芬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了想，道，“今日她提了好建議，肯定很得意吧？”
    “呵，”子鈺一笑，忽然靈光一現(xiàn)，“是了，原來是這里！”
    德芬更是奇怪，但見她皺眉沉思，也不敢打擾了，只站在一旁不敢出聲。
    子鈺心內(nèi)萬般念頭飛速閃轉(zhuǎn)，剛才德芬提醒的好，以往錚錚對著她，無論是有意無意，總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在自己揭穿她與龔良私會之后，更是多了幾分挑釁。今日她想出了好主意，受了王妃的夸贊，望著自己時，卻全無了素日里得意與挑釁的氣息——她的不同，便是在這里了！
    而她那身上那股子篤定的氣息——子鈺心內(nèi)猛一跳，她跟著貴妃經(jīng)了不少事，那樣子的氣息，現(xiàn)下想來，太熟悉了！每當貴妃想做何事，那副有了幾分把握而又得等合適的時機時，便是這般，錚錚不如貴妃城府深沉，露出的便多些——再結(jié)合于氏今日的反?！械谋硐螅紓鬟_著同一個信息！
    子鈺心內(nèi)狂跳，她嘴有些干，使力壓住心內(nèi)的波濤，鄭重對德芬道，“她兩個怕是要生事了，這些日子，府內(nèi)的事務(wù)，你便別管了，只給我盯死了這院子里的每個人、每項事，知道了嗎？”
    德芬從未見過她如此嚴厲，見她面色深寒，忙跪下了，“恭人放心。”
    子鈺繼續(xù)，“你上次提到的小蘭和小鳳忠誠好用，便撥與了你，以后她兩個都聽你的使喚！”
    她說一句，德芬便叩頭稱謝一次，抬起頭時，也有些激動，“恭人放心，這院子里，我定能守得固若金湯！”
    子鈺聽她拽詞，嘴里含了一點笑，掐指一算，“離中秋還有二十余天，找個理由，n兒不要每日里進學去了，我要帶在身邊?！?br/>     “是！”
    德芬見子鈺半晌無話，悄悄抬起頭，她的臉色冷凝，但眉眼嘴角，卻異常得堅定。
    晚間青廷未來，子鈺讓德芬杜蘭都下去，看著桌上跳動的燭火，心內(nèi)還有些涌動。德芬是明說了的，杜蘭雖未明講，但也有了察覺，子鈺在她們面前，必得維持了一派鎮(zhèn)定。然則當這滿室只余下自己一人時，她終于可以卸下一些冷靜。
    已入了秋，天早有了一些涼意，但脊背上卻時時竄上一些冷汗。自己還是緊張的，她苦笑，而且是從未有過的緊張！
    但這次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以前，她更多的是別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在別人的主導(dǎo)的戲里，扮演一個角色，哪怕最終是起到了舉足輕重的效果，也并不是由的自己。
    而這一回，她終于也可以做那背后之人，主動把握一些事情了！
    子鈺憶起以前，貴妃在事情發(fā)生之前那緊張而興奮的樣子，自己當時還真不能理解，甚至看著都替她累，好奇為何她竟愿意冒險去做一些可能會戕害自身的事?？涩F(xiàn)在，她緩緩攤開自己的掌心，又慢慢攥緊，當你擁有了一定資本時，富貴，當真是險中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