錚錚終是沒來。
    本來, 青廷一早就得知了此次皇上要臨時(shí)召喚萬勝俟前來陪獵一事，從一開始就沒作此念想。子鈺看了一兩天, 也看明白了，只心中一直還有些念念不忘他前年帶的她來, 因此兩日里瞅個(gè)空兒又撩撥了他三兩次，這最后一次，青廷有些煩了，笑將她制住，狠狠地罰了一翻——事畢，子鈺躺在圍氈內(nèi)的矮炕上，感受著他壓在自己身上的全部重量, 閉上眼, 她緊緊環(huán)住青廷，仿佛抓住自己的所有。
    沉寂了近十日，真正的狩獵終于正式開始。子鈺纏著青廷，不愿再悶在這圍氈之內(nèi), 青廷拗不過她, 且這皇家春狩，本就可以帶的女眷，終于答應(yīng)，只再三命她須聽話，不得胡鬧。
    子鈺思量或許這次能見到月華，心中難免有些激動(dòng)，一早杜蘭服侍她梳洗時(shí), 便有些坐立難安，一時(shí)喜，一時(shí)憂，只恐貴妃不將她帶去，白期盼了一番。
    杜蘭見她這樣，自是勸慰了幾句。子鈺哪里聽的進(jìn)，一味得沉在自己的思緒中，“從過年那會(huì)到現(xiàn)今，也有了幾月未見，也不知是胖了還是瘦了，又淘氣了沒有……”
    杜蘭幫她梳理頭發(fā)，一邊道，“您也別太擔(dān)心了，奴婢看著，皇上和貴妃，對(duì)小主子都是很疼的，撫養(yǎng)的很好。”
    子鈺輕皺起眉，“那樣還叫好？”嘆了口氣，“上次時(shí)間緊，我終還是太……”
    杜蘭忙寬慰她，“您也不是神仙，再說了，說那么一兩次，有何用？待她年紀(jì)慢慢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一句話卻戳到子鈺的痛處，她凝住神，又有些沉思。
    杜蘭也不再說話，默默給她收拾好，戴好了敷紗的檐帽，忍不住還是輕問了一句，“您就不怕，見到……”問完又有些后悔，她跟著子鈺，已經(jīng)七八年，多少事，原先小時(shí)不明白的，現(xiàn)下再清楚不過。
    子鈺并不像好些主子，一味得拿大，且因著媚蘭的關(guān)系，杜蘭知道，她一直是把自己當(dāng)親人看的。可感情上雖親，距離卻不近，子鈺并不是何事都拿來與近人商量的人，很多事都是心知肚明卻不能提，且她年齡越大，那尊貴之氣越重，杜蘭等一幫下人，再親近都不敢唐突了去。
    當(dāng)下覺得自己有些說多了，杜蘭深低下頭。
    “誰？”子鈺初沒有反應(yīng)過來，旋即知她問的是和帝，回過神，她看向杜蘭，見她深低下了頭，攥著梳子的手，有些緊，便笑拍了拍她手。
    杜蘭受到她鼓勵(lì)，抬起頭，遲疑著說道，“為什么？以前您，每次要進(jìn)宮，雖不說，可我能看出每每都是強(qiáng)撐著，奴婢真是心疼……”
    “呵，”子鈺知她都是實(shí)心話，低頭笑了，“以后再不會(huì)了。”見杜蘭一臉疑惑，知這冷心冷肺的世上，她是真正關(guān)心自己的幾人之一，輕輕道，“那是我抹不掉的過去。”
    “所以呢？”杜蘭下意識(shí)出聲。
    “所以我只能帶著它活。”
    杜蘭望著她，她身量不很高，可總給人需要仰視的感覺，那小小的臉龐還是沉靜，但這沉靜與以往不同，卻帶了幾分篤定的顏色。
    子鈺笑看她一眼，放下檐帽上的深紗，“傻丫頭，終有一天，你須明白——我得要接受所有的這一切……不是么。”
    “包括王爺？”
    “包括一切。”
    女眷們還是觀獵為主，子鈺與蔡氏最近，一同陪坐在主帳旁邊的副帳里。
    貴妃果然將月華帶了來，月華一身桃紅小騎裝，領(lǐng)口和袖口都淺淺的一圈茸毛，襯著她皎白的小臉，深星一樣的杏眼，一派嬌貴之氣。
    自她出來，子鈺的眼，就盯住了她不放。此時(shí)見她端端正正坐在貴妃身邊，小臉沉靜嚴(yán)肅，心中漫過一股不知是何的滋味，又是驕傲，又是苦澀，這孩子，真的與自己很像，又真的和自己太不相同……
    蔡氏順著她的眼光，也湊到她跟前，“那就是月華小郡主？嘖嘖，生得真好，更難得是那氣派，”說得極其艷羨，“不愧是貴妃□□出的人物兒，那才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呢！”
    子鈺聽的辛酸，強(qiáng)笑道，“你覺得好，把你的荔兒也送進(jìn)去？”
    蔡氏一窒，猛地?fù)u頭，緩了一時(shí)，輕觸她手道，“姐姐，你得放寬心！”
    子鈺看向她，單純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做作的關(guān)心，拍拍她手，輕嘆一聲，也是個(gè)良善的好人啊！
    一時(shí)敏如忽親自前來給她斟酒，子鈺不明，再看向貴妃，正淺淺笑望著她，子鈺遂知有話。過了一會(huì)，貴妃果起身要出去，看了她一眼，剛下了主座的臺(tái)，回轉(zhuǎn)身把手伸向月華，“華兒，跟母妃去么？”
    月華想了想，輕站起身，貴妃遂帶著月華款款而出。
    子鈺見狀，過了一時(shí)，終忍不住向蔡氏道了個(gè)饒，也出了帳篷。
    貴妃在不遠(yuǎn)處立著，子鈺輕輕上前，略站于她身后，福了下身，二人默默無語。
    不一會(huì)，有宮人牽著一匹白色小馬出來，月華坐在上面，下巴輕揚(yáng)，有股子小神氣。跺到她二人身邊，看到子鈺，微微一頓，清脆道，“母妃，我要跑三圈。”
    貴妃微笑點(diǎn)頭，“見到你娘親，怎也不喚一聲？”
    月華又看了子鈺一眼，臉頰微微鼓起，終還是一回頭，“小中子，你跟著我！”說罷一抖韁繩，跑了開去。
    貴妃做出一絲歉意，子鈺卻帶了笑，“娘娘將她撫養(yǎng)的真好。”
    貴妃微微訝異，“你不怪我？”
    子鈺笑看向遠(yuǎn)方，月華的身影，化作一個(gè)小紅點(diǎn)，在藍(lán)天青草之間輕輕跳動(dòng)著，子鈺的面上，帶了幾分遙遠(yuǎn)的神色，“娘娘給了她我沒有的一切。”
    貴妃凝神片刻，也笑了，“呵，小魚，我識(shí)了你這么久，終還是對(duì)你不完全懂。”
    子鈺收回目光，一低頭，“娘娘想多了。”
    貴妃不再做聲，緩緩向前走去，子鈺默默跟上。風(fēng)很大，日頭很暖，草原的風(fēng)，是四面八方的吹，風(fēng)很快將兩人的披風(fēng)吹開，她二人都喜穿淺，一云白，一淡紫，在青青碧草間，奇異的和諧。
    貴妃走了一陣，輕嘆口氣，“你我都是那可憐人。”
    子鈺奇道，“娘娘何出此言？娘娘貴為貴妃，享受半后之儀，除去太后、太妃，您就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女子……”
    “呵，半后！”貴妃輕打斷她，抬起頭，聲音帶了幾分疑惑，“為何這得的越多，就覺得失的越多？”
    子鈺也抬起頭，明媚的春光下，貴妃妝容更顯精致，只幾年不見，她眼角唇邊，終添了幾許細(xì)紋，特別是鼻翼兩邊，或因常年積威，淡淡的兩道，很添肅嚴(yán)。這樣望著她，輕輕道，“可即便是這樣，娘娘還是會(huì)繼續(xù)走下去、得下去的吧？”
    “不錯(cuò)！”貴妃轉(zhuǎn)頭看向她，語里帶了幾分贊賞，眼眸更加明亮，“小魚，你確是懂得本宮幾分。”見她笑不說話，忽話鋒一轉(zhuǎn)，“聽說，寧王對(duì)那位萬家的小姐，也很是寵愛？幾可與你分庭抗禮？”
    小魚微微一怔，半晌苦笑道，“我哪有什么可以與人家分庭抗禮？”
    貴妃深望著她，“你且看著吧，這只是開始，等你年紀(jì)漸大，不再是那青春年華，而底下那年輕貌美的，卻象是取不盡的珠寶，呵，小魚，你知道這天下什么樣的寶貝最多么？便是這些女子……”
    小魚不再吱聲，她低下頭，握住自己的掌心，再抬起，臉上蒙了一層迷惘，喃喃道，“娘娘，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命嗎？”
    貴妃細(xì)看著她，字斟句酌，“是吧！而且小魚，你生了兒子已經(jīng)兩年，位份還是一動(dòng)不動(dòng)，可見光有男人的寵愛，又有什么用呢？”見她又垂下頭，默聲不語，便更添一把柴，“且不說你，你得了兒子還這般，日后那位再有了，你難道就忍心看著他也低人一等？”見她一顫，心中暗喜，那最后一句，就拖長了聲音，“小魚啊，我還不知道你，想你原先，也是個(gè)有心氣有主意的，怎么到了王府，這般的萎靡——你原先在宮內(nèi)不想靠的，竟成了你現(xiàn)今唯一可以靠的么？”
    子鈺似是完全怔住了，低垂著頭，半天不語。
    再抬起頭，貴妃的目光灼灼，正頂看著她，似有十二分的真誠，子鈺嘴唇蠕動(dòng)了一下，目光更加疑慮渙散，“可我什么都沒有，我還能怎樣？”
    “呵，”貴妃一揮衣袖，轉(zhuǎn)身繼續(xù)向前，看著那藍(lán)天白云，風(fēng)吹拂面，月華的小馬，正從遠(yuǎn)處往這里奔來，貴妃直等到她快到近前，方微一轉(zhuǎn)身，風(fēng)聲中，那聲音若大若小，卻異常清晰——
    “你是我宮里出去的，月華也養(yǎng)在我宮中，小魚，你我緣分不淺哪！”
    “母妃！”說話間月華已來到近前，從馬上利落翻下，小臉被風(fēng)吹的通紅，和著細(xì)細(xì)的薄汗，她面上帶了少有的興奮，“我跑了整三圈！”
    貴妃笑牽她小手，拿絹?zhàn)虞p拭她小臉，“華兒這般能耐，等下母妃有賞。”
    月華握著貴妃的手，看向子鈺，小嘴囁嚅了一下，還是轉(zhuǎn)身與貴妃一同走開。
    子鈺盯著她二人身影，風(fēng)吹著她靜靜的身姿，似要飛起來，卻偏站得很穩(wěn)，她抬起頭，日頭漸大，有些刺眼，斑駁的陽光里，忽見前方的月華，回轉(zhuǎn)了頭——
    子鈺輕輕笑了，望向遠(yuǎn)方，我的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