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緣不識
    待鐘姑姑出了院門,小翠小文兩個忙過來把小魚扶了,小翠臉上更是一片羞紅,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小魚捂著臉強笑道,“不防事,剛才是我沒站穩(wěn),自己摔的?!毙∥闹獜姡膊缓脛?,扶她進了屋。
    兩人幫她上好了藥,小魚起身要謝,小文摁住了她,“你且歇息半日吧,李姑姑那邊我會去說?!闭f罷自和小翠上值去不提。
    小魚蜷在炕上,鐘姑姑那一巴掌反把她打得通了,也不再想著去找媚蘭,腦中走馬燈似的,亂哄哄一片。她且一時悔,一時恨,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外間一婆子聲音,“姑娘速收拾去吧。”卻是小慧回來了。
    小魚掙扎著起來,小慧不妨她在屋里,唬了一下,便忙跑過來,“姐姐,我也不知怎會選上的我……”忽看到她臉上的傷,大驚,“姐姐,你的臉……”
    小魚雖知小慧素來心眼純實,此時也免不了肚內(nèi)不暢,但仍強吞下喉嚨內(nèi)腫塊,強笑道,“不礙事,剛才沖撞了鐘姑姑,自己又摔了一下?!?br/>
    小慧紅了眼圈,“小魚姐姐,都是我不好……”
    小魚反安慰她,“這都是命!你是個有福的,到了娘娘身邊,須得更加懂事,可不能貪嘴好玩?!庇中Φ?,“有那好吃好玩的,可也不能忘了我啊?!?br/>
    小慧還未答話,外頭的又叫,“慧如姑娘,且快些吧。”
    小慧忙答,“是的,姑姑,馬上就來?!睂χ◆~重重點頭,“小魚姐姐,我得走了?!?br/>
    小魚幫她收拾了些衣物釵環(huán),送她走了。自己又坐了一陣子,想到剛才她小小的一張臉上寫滿了興奮、不安和點點愧疚,心內(nèi)酸燥,緩緩臥倒。
    這次小魚落選、小慧擢升著實讓小院里議論了兩日,眾人中有為小魚惋惜的,有為小慧驚嘆的,也有那平時雖服小魚,這次卻隱隱覺得稱心的,再加上當日小魚又挨了鐘姑姑打,便是那有頭臉的姑姑宮人們也不免悄悄說上幾句。
    小魚知道這都是難免,越發(fā)挺起了頭,掛住了笑,第二天即當值不說,每日里和姐妹們干活、說笑,竟與那往日一般,既沒有刻意討好,也不見拿喬叫屈。有那心好的安慰她,她皆能坦然接受,有那歪心的譏嘲她,她也泰然處之,甚至跟著自嘲兩句,反弄得對方不好意思。如此一來,與她打交道的宮人里,除了與那鐘姑姑鐵心的,竟沒有不服的。
    唯小魚自己知道,這次事情,對他人來說,不過是茶余飯后添了一點談資,而既已做了別人口舌中的一點話題,就更不能再給人添了笑料,任人笑去,遂把精神提足了應付;至于那不甘和苦楚,也只有每晚睡覺之前,自己才輾轉(zhuǎn)體味得到了。
    又過了數(shù)日,已近入秋,小魚覺得是時候去媚蘭那里走一番,便仍揣上了書去了??汕擅奶m也在,見她來了,甚是欣喜,兩人家常了幾句,小魚把書遞上,忽的在媚蘭腳下跪了。
    媚蘭也不驚奇,嘆一口氣,“妹妹這又是做何,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
    話未說完,小魚便搶道,“小魚辜負了姐姐栽培,給姐姐賠罪!”說罷便要叩頭,媚蘭哪里肯受,死活把她拽起,牽著她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摸著她辮子,“丫頭,實話告訴我,如果你早知是這樣,當日還會出聲攔鐘姑姑么?”
    小魚抬起頭來,見媚蘭細長的眸子里充滿了憐惜,心內(nèi)酸痛,覺得在這冷眼冷心的地方,眼前這人說不出的可親可愛,忍了多日的眼淚決堤一般的流了出來。媚蘭把小魚攏到懷里,輕拍她頸背,也不能言語。
    小魚且哭了一陣,抽噎著道,“媚蘭姐姐,我只是不服,我自認當日并沒有做錯,為何就落了這個結(jié)果……”
    媚蘭也不能回答,嘆道,“丫頭,你這些日子做的很好。只聽我一句,別太要強了,心太累!”
    小魚更加悲痛,可反而覺得不能再露出來給媚蘭添了傷悲,遂抹干眼淚,強笑道,“姐姐,我沒大事,只是還想請姐姐幫一個忙?!?br/>
    媚蘭知她透亮,也不深勸,道,“你且說,能幫的我自然盡力。”
    “也沒什么,”小魚看向桌上的筆墨紙硯,“只想從姐姐這里借些紙筆,練練字畫兒?!?br/>
    媚蘭雖知這不大合規(guī)矩,可想她能疏解出來也好,便笑道,“這有何難,你以后每次來也帶些回去就是了?!庇值?,“把那練的也常帶些來,我可要檢查的?!?br/>
    說話間已入了秋,小魚的這點子作為,卻入了一個人的眼,便是直接掌管她們的李姑姑。這李姑姑與鐘姑姑不同,雖老,到是個冷面熱心的肚腸,她平日里就對鐘姑姑的行事頗有微詞,只不好當面指摘,經(jīng)了這事,她冷眼看小魚的作為,越發(fā)喜歡,雖不好明著偏向,也悄悄地把那重要的活計交給她做,漸漸得把她當了自己的左右。
    小魚自得了李姑姑的賞識,有了幾次出春蕪宮跑腿的活,李姑姑見她每次事情都辦得爽利,回話也清楚,便把那與御膳房、太醫(yī)院、浣衣局并其它各宮往來的事宜都交給了她。小魚也喜歡,一來漸漸認識了宮內(nèi)各處的人,雖都不是什么主子跟前的紅人,可畢竟添了見識,熟悉了各自的運作,也很交了一幫朋友;二來借著跑腿,常常也能抽個一炷半炷香的功夫四處逛逛,總算添得了一些自由。
    逛的多了,小魚漸發(fā)現(xiàn)一個好去處,就在宮城頂頭西北側(cè),離這西六宮之首春蕪宮不遠,一片假山石林背后,有一個天然的小小湖泊,向東緩緩彎向御花園,向西則流出宮外,匯入護城河。因成祖在這湖的中心修了一座佛閣孝敬其母先慈睿太后,故將此湖命名為壽玉。
    天氣轉(zhuǎn)涼,往水邊來的人越來越少,小魚喜這里清靜,來得反更多了,每次來時,靜靜地在湖邊坐上一會,心緒便能平靜很多。
    這天小魚幫李姑姑從制衣局那里領了本宮宮人過冬的衣物,李姑姑見她一頭臉的汗,且事情辦的又好,領的都是做工精細的上乘貨,便準她一個時辰的假。小魚算今日正逢媚蘭不當值,遂帶了自己寫的字畫書籍去找媚蘭,沒成想撲了個空,便怏怏得又來到了壽玉湖邊。
    太陽不是很好,又快下傍晚,日頭懵懵得像是暈在灰紗里一般,湖邊的花木也都凋謝的差不多了,假山石凳子都顯出一股秋冬特有的灰白。那水,自然不像春夏那樣波光粼粼的閃著金光,總透出一股子活潑潑的勁兒,放佛也受了天冷的影響,流的緩了,深了,沉靜得到真的恍如一塊玉。小魚心里暗嘆,怪道有詩云眼若秋水,如若真生得這樣的眼眸,該是何等的醉人。
    正翻看自己的字畫書籍,忽聽到背后假山處隱隱傳來男子交談的聲音,小魚急忙收拾站起,偏得此時恰巧一陣風吹過,有一篇字紙便成風飛起,只一瞬就飛了幾尺之外。小魚想去拾,但一看那紙飛的正是來人說話的方向,且那話聲愈近,顯是來人已快到水邊。小魚心里一計較,反正那紙也沒有寫自己的姓名,如果此時去撿,反而會被拿個正著,不如索性跑開,便抱了剩下的東西往反方向跑去。
    這邊兩人剛繞過假山來到水邊,打頭的一個迎面便呼上一張字紙,來人一把抹下,剛要發(fā)怒,可眼見著一身著青布宮裝的女子已經(jīng)閃身跑入了假山,遂冷哼一聲,只得作罷。剛要把那字紙團起扔掉,忽見那上面有字,而且一律的簪花小楷,字跡娟秀飄逸,不由“咦”了一聲,再看那上面寫的內(nèi)容,更是大奇,看罷往后笑道,“煜弟過來,看好個大膽的丫頭?!?br/>
    那被喚煜弟的上前一看,是一首《卜算子》,卻道:
    碧梧漸凋,落楓成紅,都付殘泥敗水。去歲今日,正當大好年紀。
    惜屈子、曲高人易折,痛子胥、心高目遠,不過家國兩誤。
    屈指已千年。新秋將至,念舊愁未了。未至二八,卻看世間種種。
    誰曾聽,不如獨歡醉。只盼得,我心鴻鵠,直上九霄重。
    看罷拂袖一哼,“哪個宮內(nèi)的大膽奴才,居然如此輕狂。”
    正是:
    本是曲中人,錯身緣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