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卻有晴
天禧二十年春末。
這一年春日的安京, 與往年不大得相同。因今年是三年一屆的春闈,安京的大小會館旅店里, 都住滿了前來趕考應(yīng)試的舉子。
開考之前,這些未來王朝的準(zhǔn)官員們, 便三五成群,占據(jù)了各個大小酒肆茶館,或詩會,或文宴,總是在那最終的結(jié)果未定之前,每個都能好生的豪言壯語一番。而揭榜之后,那之前名聲最盛的, 凋落了大半, 原先默默無語的,反有幾個移到了上座,別道甚人情冷暖,不過常情罷了, 但, 所謂幾家歡樂幾家愁,確是如此!
這日十余名考中待分的進(jìn)士,又聚在安京頗負(fù)盛名的一家茶樓,商議與當(dāng)科主考的首輔王天余謝師宴一事,其中領(lǐng)頭的人之中,便有那霍思無。
他今科得中,雖只是一甲第十二名, 但因他在考試前,聲名已有所揚(yáng),年齡又輕,談吐、見識,都是第一等的人物,因此眾人頗以他馬首是瞻。
議間難免談到國事。恰鄰桌的一桌,是那京里的老油滑,正高談闊論的響亮,這邊幾人中,有那心思活分的,便尖著耳朵,一一聽來。
那人見這邊聽,當(dāng)下說的更響,什么徐家的勢力最大、但與以往丁家不同,確是徐常保家衛(wèi)國,徐貴妃賢德治宮,最是難能!什么王天余確與徐家稍有不睦,現(xiàn)下正日漸顯露,只怕首輔也再當(dāng)不了幾日。什么輝王勢大,門下各要害權(quán)臣最多,不知撈了多少好處……事無巨細(xì),竟好似都是他親見的一樣。
但提到寧王,那幾個卻是無甚話說,只說漸轉(zhuǎn)了性兒,衷心國事,竟成了皇上的左右膀臂,且雖那以往的詩宴還偶爾開著,但卻是最不結(jié)交朝臣的,堪稱賢王。
話到這里,那邊卻漸低了聲氣,霍思無等人望去,卻見那幾個交頭接耳一番,卻是吃吃笑開,一時又向他們這邊看來,掩嘴不提。
霍思無不明就里,旁邊一素來交好的京師的考生,也是抿嘴一笑,輕聲道“定是談到了寧王爺?shù)募沂拢颂幉惶嵋擦T。”
正說著,卻見樓下吵嚷開來,一時噔噔噔樓梯亂響,一年輕長隨模樣的男子甩著大步上來,把臉一揚(yáng),“誰要跟我家爭梅?”
原來方才有同座看到樓下有擔(dān)梅子經(jīng)過,便讓茶倌下去喚上,那茶倌去叫,賣梅的人卻不來,這人不忿,偏上了勁,非讓茶倌把梅挑上,未料梅子未上來,卻來了這么一個人物。
霍思無一見這長隨,倒有些楞了,只覺好生面善,正思索著,聽他拖著聲音道,“這老林家的梅子,原都是我家定好了的,因我家恭人有孕,只吃他家的梅,望各位老爺抬諒。”
眾人見他打扮聲氣,已明白不拘是哪個貴室大戶家的門下管事,剛那要買梅的還有些不忿,“你是哪個府上的,便是要吃梅,也用不了這許多。”
那長隨一個坑頭低笑,意思是,叫您聲老爺,您還真把自己當(dāng)老爺了,接著團(tuán)團(tuán)一揖,“小的告退。”說話便走了。
霍思無見他那一抬頭,心中猛然一陣激動,這可不正是,三年前寂寂寺那個名喚小順的小廝!
午后,子鈺臥在院內(nèi)葡萄架下的涼榻上,雖那藤蔓甚密,將陽光遮的實(shí),可還是感到一陣一陣的溽熱。
已是七月底了,懷孕已有四個來月,因她上一胎辛苦,這一次,青廷很是緊張,早早的便請了太醫(yī)和老到的姑子穩(wěn)婆,只提前多做準(zhǔn)備,唯恐再出現(xiàn)上回難產(chǎn)的景象。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從前。她懷著孕,他也并未因此往別的屋多走,反因著她時常的孕吐反應(yīng),白日里也常來。因著他這樣,府內(nèi)其他的女眷,不酸是不可能的,要是往常,子鈺哪里管那些,現(xiàn)下不知為何,卻是下意識里小心的維系,那心,竟比平時累多了兩倍。
還有,子鈺小心撫上腹部,想到以前,那個小小的女孩,也曾經(jīng)這里待過,胸口一陣絞痛,月華……
心內(nèi)當(dāng)下煩悶,她側(cè)過身,有些干嘔。忽然被攬過肩,她身子一頓,便緊靠在他懷里,青廷擦過她眼角的淚花,“怎么了?”
子鈺一蹙眉,撫上胸口,“有點(diǎn)子悶。”
青廷輕輕替她揉著胃部,問道,“杜蘭呢?明玉怎么也不在?”
子鈺忙道,“是我讓她們下去的,我想一個人靜靜。”
青廷看著她,因有孕,她臉色有些蒼白,在藤架的陰影下,更顯出幾分寂靜的神色來,青廷知她性格本就沉靜,但像現(xiàn)在這樣,似乎那生命都要流走一樣的,一時又想到她上次生產(chǎn)時,慘白著臉躺在產(chǎn)床上的樣子,心內(nèi)忽然大慌,摟緊了懷中的小人兒,“孤真有點(diǎn)怕……”
子鈺有些不解,聽他又繼續(xù)低聲道,“便只有這生死之事,是不能把握的……”
子鈺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忽然涌過不知是何的滋味,這狠心自私的男人啊,若說不喜她,怕是連自己都不相信吧,可這喜歡,也僅在關(guān)乎生死的時候才最得用吧。
兩人靜靜待了一時,子鈺忽想到什么,稍坐直了身子,問道,“那些進(jìn)士的分配,可都有了條陳?”
青廷默了一時,道,“正在商議。”
子鈺更坐直,“王爺,不知那霍……”看著他深沉沉的眼眸,低下眼,輕聲道,“我只有明玉這么一個姐妹,實(shí)不忍將她遠(yuǎn)嫁。”
青廷問道,“霍思無原先在家鄉(xiāng)喪過妻子,明玉嫁過去,是做填房,可是良配?”
子鈺靠向他胸口,輕道,“也是她自己相中了的,而且,即便是填房,也是那正室不是,依明兒的性格,斷吃不了虧的。”
青廷又想了想,將她摟住,“你放心,他的名次,本就靠前,如不出意外,原本也當(dāng)進(jìn)那翰林院的,現(xiàn)今既如此,孤便再過問一下,務(wù)必留他一個好的空缺。”
子鈺聞言歡喜,輕靠向他脖頸,“謝過王爺……”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間已是兩年。
子鈺于天禧二十一年初,產(chǎn)下一健康男嬰,青廷大喜,命名祉n,從此愛不釋手,嬌寵之至。
明玉于天禧二十年中秋出嫁,嫁的正是那霍思無。由于青廷的過問,霍思無當(dāng)年便如愿點(diǎn)了翰林,從此與明玉安身京中,且因著明玉與寧王府、子鈺的關(guān)系,與之相交更近。
月華在宮中,徐貴妃撫養(yǎng)的甚好,且自二十年起,和帝允許月華每年的各大節(jié)前,便可回王府一探,因此兩年下來,母女倆,也見了幾面。只是月華漸大,對自己母親,并不是很識了,每次來府,子鈺見她生冷著小小臉孔,不過是略待幾日,便鬧著要回宮找“母妃”。每當(dāng)此時,子鈺的心,便如刀割一般,總要垂淚多日,青廷見狀,更加的不忍,漸漸的,府內(nèi)便很少有人再提起“月華郡主”這四個字。
天禧二十二年,臨近中秋。
這日寧王府靜香院這邊甚是熱鬧。原是明玉于當(dāng)年五月,誕下一名男嬰,現(xiàn)已過了百日,取名沖樺,這日便抱來給子鈺一看。
子鈺剛命乳母拍了祉n午睡,正有閑空和精神,此時見明玉來了,無比歡喜,忙命杜蘭和德芬備坐上茶。
明玉因著生產(chǎn),已有日子未來,此時見德芬到了房內(nèi),有些納罕,子鈺笑道,“你不知這丫頭,想著法子要進(jìn)來,年初,竟想出給春喜撮合了一門親事,也不遠(yuǎn),就是咱們府里王爺身邊的小德,這不,春喜嫁人,我便將她弄來了。”
明玉笑彎了身子,“也只虧她能想得到,做的出。”
兩人逗弄了一會沖樺,明玉度著她臉色,問道,“姐姐這位份的事,還擱著?”
子鈺逗弄沖樺的手一頓,半晌笑道,“我哪里知道,都是王爺娘娘過問的事。”
明玉一撇嘴,“好個偏心的王爺,不過是怕你占了側(cè)妃的位子,不好給萬家那邊交代,可她若能耐,她也生個一男半女的,才好服眾!”
子鈺忙掩住她嘴,“萬恭人并不是那種人……”
明玉更氣,“好,不說那萬氏。卻說王爺,旁人都說他偏疼你,可如今呢?祉n都一歲半了,該提的側(cè)妃不提,他疼你,便是只讓你受委屈的嗎?”
子鈺低下頭,一笑,“你今日來,是看我呢,還是給我填堵呢?”
明玉連忙打住,半晌,嘆了一聲,不再說話。
正有些悶,杜蘭忽打簾進(jìn)來,“恭人,月華郡主來了。”
子鈺連忙起身,“快讓她進(jìn)來!”說著看向明玉,“我可有哪里不齊整的?”見她搖頭,方耐著性子坐下。
不多時,簾子一掀,月華邁著小小步伐走入。
月華已經(jīng)三歲多了,她不喜人抱,走路也不像尋常小孩子蹦蹦跳跳,卻都是穩(wěn)穩(wěn)的步子。她長得極象母親,性子也像,話不多,很少有高興大笑的時候,更很少發(fā)脾氣。但宮人們知道,若是月華郡主抿住了嘴,用那黑白分明的杏仁眼緊盯著你看一時,下巴輕抬,便是不痛快了。
她不痛快不要緊,關(guān)鍵是和帝,因疼得厲害,若發(fā)現(xiàn)她不高興,便要千方百計(jì)得想著法子哄好,每次都折騰的一幫宮人,費(fèi)盡了氣力。一來二往的,宮人們對她,自然是打心眼里有點(diǎn)子畏懼。
徐貴妃也疼她。近兩年來,徐貴妃雖一直未登后位,但掌管后宮,一直享有半后之儀。比之丁皇后,她主意多,能力強(qiáng),有辦法,漸漸的威儀頗盛,宮中多半怕她。說來也奇,她偏是對月華,沒有辦法。每當(dāng)她火大煩悶之時,月華冰冰的小手一搭,涼涼的一句“母妃”,便如雪水般,能將那火氣消融殆盡。現(xiàn)下即便連宋姑姑,都知道但凡小姐不高興的時候,便命人抱來月華郡主。
太子很愛抱月華,月華或知道他是太子,得罪不起,便對他的抱,稍作忍耐,但時間長了,便會皺眉忍耐。有此被抱得煩了,她只冷著面皺眉盯著太子,太子一回頭,笑了,逗著她小臉蛋,“你這樣,真象二叔!”
長話短說,卻說月華進(jìn)屋,給子鈺行了禮,便站到一旁。明玉見她小小年紀(jì),一派頤指氣使的架勢,而子鈺面上則明顯有失落之色,不禁脫口道,“怎么不叫娘親?”
月華并不怎么識她,此時向她看了一眼,卻被榻子上的嬰兒吸引住了,走上前,看向子鈺,“我能摸么?”
子鈺將她抱起,月華身子頓時一僵,子鈺裝作不覺,忍住心下一股悶痛,笑道,“他叫沖樺,是明姨媽的兒子。”
月華待在她溫軟的懷抱里,或有一些熟悉,終沒有掙動,看向明玉,她嚴(yán)肅的點(diǎn)點(diǎn)頭,便繼續(xù)看著沖樺。
“我能摸么?”還是那句。
“可以,”子鈺覺察到她的軟化,欣喜至極,忙將她也放到榻子上,月華的小手,好奇得搭到?jīng)_樺臉上,抬起頭,子鈺輕撫著她的包包頭,溫柔笑道,“沖樺。”
月華回轉(zhuǎn)過臉,她口齒尚有些不大伶俐,“蔥華,蔥花……”
子鈺笑了,抱著她親了兩口,月華居然沒有拒絕,子鈺抬頭笑望明玉,“沖樺有了諧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