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一寸金
午膳時分, 杜蘭從里屋出來,手里端著捧盒, 馬嬤嬤站在廊底下,見那里面的飯菜幾乎都吃光了, 點點頭,“胃口不錯。”
杜蘭卻似有些不高興,微嘆聲氣,“這樣了,還能吃的下,我真不懂。”
馬嬤嬤忙把她拽到一邊,低聲道, “輕點!”
杜蘭回頭瞅了一眼, 不服氣,但也還是壓低了些聲音,帶了些焦急不耐,“我說錯了么?王爺都十來日沒來了, 她也不著急, 不知道想的什么!”說著把一手拿住那捧盒,一手拽住馬嬤嬤,“嬤嬤,您也勸勸啊!”
馬嬤嬤握住她手,“好孩子,我知道你急,可, 哎,這不是急的事,現(xiàn)下,我看宜人還別扭著,不是勸的時機。”
杜蘭一跺腳,“我看這次,十有八九賴在我們家身上……”
兩人正說著,杜蘭猛不丁胳膊被人一拍,嚇了一跳,捧盒都差點落到地上,回頭一看,卻是德芬,悄么的站在身后,杜蘭本就不快,當下把臉一撂,“作死呢?”
德芬笑嘻嘻的,“姑娘擔心宜人呢?”
杜蘭很是討厭她,但近來不知為何,子鈺偏喜歡下午尋她說個話,當下提了捧盒,也不理會她,跟馬嬤嬤道了一聲,“我去準備燕窩,”便往外走去。
德芬也不在意,朝馬嬤嬤笑笑,“宜人叫,我進去了。”
德芬進了內屋,子鈺正在看書,見她來了,指指案上的米糕,“吃吧。”德芬哎了一聲,捧著糕,卻端了個小凳子,自行坐到她腳下。
子鈺笑看了她一眼,繼續(xù)看書。
德芬吃了一半的糕,雙手捧臉,望著子鈺,過了一會,說道,“宜人,您不說話,真的好美哦。”
子鈺嗯了一聲,并不搭理,德芬湊上前,看著她隆起的肚子,抬頭道,“宜人,我能摸摸嗎?”
子鈺放下書,看向德芬,這小鬼自上回罵跑了喜鵲、鸚鵡,很以為立了功,在院子里刺探不著甚東西,索性跑到了院外,上至哪個房內發(fā)生了何稀奇事,下到眾仆人小廝之間的口角,都往這報。
子鈺原本的意思,是想讓她盡著性的在院內探,鬧得整院的人都知道了她的品性,屆時她自然得會吃癟,自己再好說道理調 教。誰料她罵跑了喜鵲她們,到自行得了靈感,一心向外搗鼓,自以為找到了立功的啃點。
還別說,她弄來的這些個東西,著實有些是有用的,而自己,為何這段時日喜歡她下午來陪著?
不錯,這孩子最喜是非,能看會挑,是難得的猢猻鬼精,可是,子鈺看向她一臉諂媚殷勤的小臉,她的所有企圖,她拼命的鉆營,她使力的討好,都是直接透明,從不遮掩,從這個意義來說,她早熟世故的性子里,又是極單純的。
和她在一起,不累。
你可知道,我與你一起,有多累?忽憶起青廷那晚臨走時的話,子鈺心中難免的一痛,微蹙起了眉。
德芬不知她想些什么,抬起頭,看向子鈺,“宜人,王爺前晚上,又去了張安人那里。”見她平靜著臉色,不為所動,憤憤道,“這張安人可得了意,她身邊的鳳巧,自以為自家主子得了寵,鼻子都翹起來了,那兩個鼻孔,真難看!”
子鈺一笑,“府內主子們的事,你豈能亂編排。”
“我知道,”德芬連忙應道,“奴婢不會給您惹事。”說著給她揉腿,繼續(xù)道,“宜人,您就這么放著?奴婢聽后院書房的明姑娘說過,哦,就是自己養(yǎng)了三只貓,把淳于老先生都抓了的那個,您上回跟王爺口角,帶著老王去踹門,那威風!奴婢只恨自己晚來了幾年,沒見到您的,”撓撓頭,抓來一詞,“壯舉!”
子鈺又拿起了書,“你還和他們有來往。”
“那當然,”德芬搖晃著腦袋,“王爺那么喜歡在那書房待著,奴婢自然得和那邊的下人們搞好關系,那明姐姐,可喜歡我了。”
子鈺看著書,卻再看不見一個字,那回,呵,那回,現(xiàn)下想來,毋寧說是像別人所說,靠著大膽手段,不如說是由著自己的心性,而現(xiàn)在呢?還能再,或者僅由著自己的心性么?
德芬見她不自覺地撫上了肚子,以為她為孩子煩惱,小聲問道,“您和王爺鬧別扭,就因為小主子么?”
子鈺心中一動,她雖一直忍著,但心內,著實也想聽聽外間究竟傳成了何樣,雖知大都不是好話,可,終究有些耐不住,而這些,與別人都不好問,這小鬼,到著實可以說說。當下作不在意狀,輕問道,“你可是又聽說了什么?”
德芬又拿起米糕,吃了兩口,含糊道,“其實管他怎樣,咱這小主子,都是獨一份的尊貴!”
子鈺沒甚聽清,問道,“你說什么?”
或這語氣有些嚴厲,德芬一個激靈,手中的糕兒也掉了,見她半寒下臉,忙跪倒了身子。
子鈺緩了口氣,“你想說什么,都說出來。“
德芬此時才覺得自己有些說多了,哭喪個臉,訥訥道,“奴婢,奴婢以為……”
“嘖,以為,”子鈺見她緊張,稍稍放松了坐姿,“跟著那書房的人混了幾日,便開始裝斯文了。”
德芬眨巴眨巴眼,輕聲道,“奴婢真覺得,您有天大的福氣!”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囁嚅著繼續(xù),“小主子,別管怎樣,都是您的孩子么,那身份,只會比這府里……額,高到了天上的。旁人,再怎么嚼舌頭,求都還求不來呢!”
兩人之間出現(xiàn)長長的靜默,德芬一點點跪坐到自己腿上,偷眼上瞧,子鈺的面容凝著,無一絲表情,德芬敏感,看她那樣,卻沒有感到冷意,只是靜靜的,遠遠的,仿若遠空之外的月光。
德芬望著她,有些入迷,忽見她一笑,清清的一點漾出,德芬卻憑白感到一絲傷感之意,喃喃道,“宜人,您真的好美!”
子鈺一低頭,“你去看看,燕窩好了沒有。”
“哦,”德芬連忙起身,差點酸倒了腿,拐著往外走,正碰上杜蘭掀簾子進來,回頭咧嘴一笑,“宜人,杜蘭姐姐來了。”
杜蘭橫了她一眼,“誰是你姐姐。”說著上前服侍子鈺吃了燕窩,一邊對德芬道,“自己吃的糕點碟子,還讓我給你收拾么?”
德芬扮個鬼臉,上來把那小凳子小碟子收好,子鈺揮揮手,“你們都下去吧,我想歇會子。”
杜蘭忙去給她鋪床,輕聲道,“今日可別歇多了,像昨日那樣,睡到了快傍晚,一個時辰,我叫您!”
子鈺點點頭,就著德芬的手站起了身,“睡多了,是不是對他也不好?”
杜蘭一頓,知她問的是肚子里的,不知為何,鼻子一酸,強忍了忍,回頭笑道,“這個得問嬤嬤,我哪里知道。”
子鈺在一片寂靜中醒來,杜蘭把窗子、門口都用棉簾遮的嚴實,屋子里很暗,看不出時辰,但她沒叫,定是還早。
張嘴想喚杜蘭,卻終覺有些意興闌珊,睜開眼,她用手指,細細描繪著被子上的花紋,清楚的似乎可以聽到時光從耳邊流過的聲音——這些日子,便都是在這樣苦熬。
腹部忽然悸動了一下,子鈺覆上,心底隱隱有個聲音:還要再這樣熬下去么?熬到一切都不再有,熬到把掙來的這所有,全部再歸還給命運?
再閉上眼,有眼淚流出,人啊,終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而活,自己原先想好要教導德芬的話,對她沒說上,原是要用來告誡自己。
小主子,終究是您的孩子么!
子鈺緩緩由腹部,摸到自己的胸口,這里也有一顆心,這里也有,自己想要的!
“宜人,”輕喚,“該起了。”見她閉著眼,以為還在夢中,正要再喚,她眼睛卻睜開,里面盛滿水潤潤的清明,“杜蘭,”
“哎,”
“去叫周成。”
杜蘭一怔,見她眼眸清亮,似以往一般,忙重重答應,“哎!”
周成報時,青廷正思索著今日廷上的事,自丁泗沖倒臺后,次輔王天余領閣,幾月下來,也頗順遂。只是青煜那邊,猛失了一個對手,猶如喪失了目標,自己還未理順,那些早先投靠他的許多臣子,每個都以為自己立了功,爭搶空下的缺位,好不讓他煩心,邀了青廷幾次商議。再加上丁氏的余黨為求自保,各個互相揭發(fā),鬧了不少稀奇笑話,是以這不到半年,從和帝到內閣,到各部要員,每個都不輕松。
是以周成逮個空報時,青廷還未完全回過神,周成以為他不豫,當下有些忐忑這話該不該傳,過了一會,方聽他問道,“她怎么說?”
周成看了一下他臉色,訥訥道,“是杜蘭姑娘找的小的,就是讓小的轉告您,說宜人今晚要來。”
青廷不語,半晌笑開,今晚要來,只是告訴他,簡潔、干脆,直接了當,象她,也不象她。
周成見他半天無話,又伏到案子上看那些條陳文件,鼓起勇氣,問道,“王爺,要回話么?”
青廷抬頭,臉上帶著笑意,“不用。”
周成還想問,忖度了一下,一躬身,“是,小的這就去吩咐,讓晚膳傳到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