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鈺并沒有讓青廷久等, 剛近膳時(shí)，便帶著杜蘭來了。
    子鈺就著杜蘭的手, 脫下石青色的出毛大氅，動(dòng)作著實(shí)有些臃腫蹣跚, 內(nèi)里的蔥綠盤領(lǐng)壓花襖子卻又將人帶出一些清新來，偏頭吩咐了一聲，杜蘭便下去了。
    青廷并不起身，懶懶從文件里抬起頭，“你來得倒早。”
    子鈺一笑，“既要來，還多等那一會(huì)子做甚？”說著緩緩上前, 見那榻子的小案上, 一盤將了未了的棋局，邊上的水景天紫砂盅子里，還漾著微微的溫氣，抬起頭, “淳于先生來過？”
    青廷放下毛筆, “他剛走。”
    子鈺柔柔出聲，“妾身以為，他都是晚膳后來。”
    青廷聞言，亦抬起頭來，兩人相望，青廷見她沉靜的臉上，帶過一點(diǎn)狡獪的靈動(dòng), 心中也仿佛流過一串愉悅的音符，輕嘖道，“還是一點(diǎn)虧不能吃的小性兒。”
    子鈺半偏過臉兒，垂下眼睫，一扇紅暈，淡淡在白玉般臉上暈開，笑了，“還不是您也想見我。”
    “呵！”
    子鈺走到案前，習(xí)慣性的幫他收拾起桌上文件，見那一封封的，有各部的，有各省的，有自己熟悉的，也有并不相熟的，收拾了一陣，問道，“怎不見王大人的了？”
    青廷只一頓，便知她問的是王天余，笑道，“他現(xiàn)在是首輔，自不能像以往那樣。”
    子鈺邊繼續(xù)收拾，邊頷首道，“這些個(gè)官老爺們，原就做慣了翻臉不認(rèn)人的。”
    有人敲門，兩人以為是晚膳來了，子鈺便放下手中書信，“進(jìn)來吧。”
    卻聽周成外間低喚，“王爺，”聲音猶豫，欲言又止。
    青廷奇怪，看一眼子鈺，沉聲道，“進(jìn)來吧，何事但說無妨。”
    周成顯是又猶豫了一下，方推門而入，也不看子鈺，期期艾艾的，“王爺，才剛張安人身邊的鳳巧來，請(qǐng)王爺過去。”
    青廷皺眉，并不做聲，周成一咬牙，低聲道，“好像是，張安人她，有孕了。”
    子鈺回到自己房中，馬嬤嬤見她臉色有些發(fā)白，一幅疲倦的樣子，很是奇怪，拿眼去問杜蘭，杜蘭卻擺擺手，意思是等會(huì)再說。
    剛扶她躺下，德芬闖了進(jìn)來，叫道，“宜人，不好了，張安人有孕了！”
    馬嬤嬤大驚，連忙扯住她，“你哪里聽來的，驚驚乍乍的，看我一會(huì)子抽你！”
    德芬剛要分辨，卻聽子鈺虛弱道，“嬤嬤別責(zé)她，是真的，王爺，剛?cè)チ怂沁叀！?br/>     馬嬤嬤有些發(fā)愣，想問，卻不知說什么好。
    正都有些沉默，卻聽“哇”的一聲，子鈺一偏頭，下午吃的些燕窩、糖水，全吐了出來。馬嬤嬤杜蘭趕緊拿水的拿水，擦臉的擦臉，德芬立在一旁，見子鈺還尚嘔著，都嗆咳出了眼淚，心中不知為何，忽就升起一股惡怒。
    “宜人，您等著，奴婢去把那姓張的賤人，給打下來！”說著就要往外跑。
    子鈺一驚，馬嬤嬤連忙搶上，拽住了德芬，一個(gè)巴掌下去，“作死的蹄子，混說的甚么！”一邊吩咐杜蘭，“快去看看外間可有何人。”
    德芬不服氣，嚎哭出聲，“那賤人讓宜人這樣難受，奴婢拼了這命不要了，也要她好看……”
    “你還說，”馬嬤嬤一把捂住她嘴，德芬潑慣了的，當(dāng)下在她懷里亂扭，馬嬤嬤年老，差點(diǎn)掌她不住。
    子鈺此時(shí)已稍稍平復(fù)，使力輕喝了一聲，“你過來！”
    德芬立時(shí)像貼了定身符，收了聲，反而不敢向前。
    子鈺稍坐起身，馬嬤嬤見狀，放開了德芬，上前將她扶穩(wěn)。子鈺寒了臉色，“主子們的事，豈容你亂編排，跟了我這么久，還是野性難馴，光你那兩個(gè)字，就足夠要你小命的了！”
    德芬頓了一下，上前撲通一聲跪倒，哭道，“那就是一個(gè)賤人！您不知道，她，她趁著你懷孕，和王爺鬧別扭的時(shí)候，處處的學(xué)您，學(xué)您穿衣，學(xué)您的扮相，還抱著琴去找王爺教她彈琴……”
    子鈺怔住，片刻笑開，“也是一個(gè)可憐人。”
    “可憐，她……”德芬激動(dòng)，還要再說，子鈺又沉下臉色，“夠了！你若還想在我這待著，就休再提一個(gè)字，若是敢去給我惹事，我也不打殺你，你便遠(yuǎn)遠(yuǎn)的走去吧！”
    德芬立馬收聲，眼里流露出自己都不知道的恐懼，“您不要趕我！”
    子鈺疲倦閉上眼，“你們都下去吧。”
    青廷晚間卻來了，子鈺正懨懨的蜷躺著，聽到聲音，以為是杜蘭，也未回身，“杜蘭，把那燈滅了吧。”
    卻被人拌過肩頭，子鈺一睜眼，里面有猝不及防、未及收斂的傷痛，感到有些狼狽，她回過身，“您怎么來了？”
    青廷也躺下，將她摟緊，“才剛又吐了？”
    子鈺有些驚怒，看向青廷， “我并沒有讓人……算了，”緩下胸中那口氣，她偏過頭，“最近偶爾還會(huì)有孕吐反應(yīng)，很正常，您不用擔(dān)心。”
    青廷見她瓷白的耳畔，還未拿下的紅寶石耳墜，靜靜地躺在上面，宛若一顆華麗的痣，青廷慢慢地?fù)嵘希吐暤溃八齻儯彩俏业钠捩！?br/>     子鈺心中滯澀，“我知道。”
    “我去她們那，不是為了氣你。”將她轉(zhuǎn)過身， 攏到胸口，“嗯？”
    懷中的人兒，并不做聲，漸漸感到胸口的濡濕，青廷連忙抬起她臉，“怎么了？別哭……”
    子鈺仿不原他見到自己流淚，深埋到他懷里，聲音悶悶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還是，禁不住地，好難受……”
    青廷摩挲著她抖動(dòng)著肩頭，心中憐意大盛，輕輕哄著，子鈺抬起臉，那雙杏眼，本來就大，此時(shí)浸泡在淚水中，便如雨水洗透了的紫色葡萄，青廷吻去她淚水，“別哭啦，這一陣，流了多少淚水！”
    子鈺“嗯”了一聲，又貼到他胸口，青廷撫上她頭發(fā)，對(duì)懷里踏實(shí)的存在，感動(dòng)異常的滿意。
    七九河開，□□燕來。
    子鈺懷胎，已有八月多了，肚里的寶寶，近來鬧得很兇，她時(shí)常撫著肚子，一字一字念著三字經(jīng)、千言書，每當(dāng)肚子上一震，總覺心中滿滿的，就要溢出來。
    每當(dāng)這時(shí)，旁邊跟著念讀的德芬，總是一臉敬畏的也摸上去，一邊問著，“宜人，我小時(shí)候，也是這樣鬧我娘的么？”
    青廷，除了關(guān)心她的身子，卻從來沒有摸過、甚至去問這胎動(dòng)，每想到這，子鈺的臉，不由得黯下來，他心里，終究還是在意的吧！
    雖如此，整府的人卻都知道，劉宜人，雖在孕中，還是獨(dú)一份的寵愛，旁人雖對(duì)她大著肚子還能霸著青廷頗有非議，卻又不得不承認(rèn)她固寵有術(shù)，談?wù)撈饋恚p屑之后，總有幾分肅然起敬。
    這日子鈺在花園里散步，遇張氏，以往沒怎么覺得，被德芬一提，見她衣裝打扮，細(xì)節(jié)上確處處肖似自己，初有些厭煩，待看向?qū)Ψ接行┣忧印⒂钟行┝w慕的臉，心中一聲嘆息，也就釋然，不過是一個(gè)一心想著討好夫君的可憐女子么！
    輕輕道個(gè)好，便想走開，卻隱隱聽她身邊的一個(gè)丫頭，說了句不甚好聽的話，子鈺轉(zhuǎn)過身，緩緩走向她們。
    張氏不自覺間，屏住了呼吸，子鈺冷淡的目光下，屈膝行了個(gè)禮，那旁邊的丫頭，早深埋低了頭，跪倒了身子。
    “姐姐，”張氏囁嚅著，“鳳巧不懂事，您……”
    子鈺輕輕一曬，她也知道、也想護(hù)著身邊的人啊！
    但仍冷凝著臉，“還要讓我的人動(dòng)手么？”
    晚間，與青廷對(duì)弈時(shí)，周成躊躇著來報(bào)，說張安人動(dòng)了胎氣，青廷笑看了子鈺一眼，“你是不是欺負(fù)人了？”
    子鈺不慌不忙吃了青廷一個(gè)馬，抬起頭，“王爺還不知，我何曾是主動(dòng)欺負(fù)誰的人？”
    說著莞爾一笑，麗色難掩——
    天禧十九年的春天，便在這嫵媚笑容里，迎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