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月之輝
    小魚和媚蘭回到小屋,見她神色懨懨的,張了張嘴,自己那一腹的話,終于沒說出半句來,她兩個(gè)一個(gè)側(cè)坐炕上,一個(gè)靠著門柱,都默默的。小魚愣站著,遙想自己撲到媚蘭懷中掏說心里話的日子,已經(jīng)再也不會(huì)有了吧?不由得抱住自己,她知道,從此在這宮里,那溫暖,便又少了一片。
    輝王府。
    雖已是冬至第二晚,因著輝王納新寵,便加開了一日宴。這新寵不是別人,正是青煜要小魚不得尋的相似模樣的那位,名喚秋瑯,這一月下來,服侍得甚好,因此王妃便尋個(gè)節(jié)正式納入府中。
    已是酒興人酣時(shí)分,外客已散,眾人擁了新娘上席,青煜一看,秋瑯一身桃紅嫁衣,滿頭金翠,臉色嬌羞欲滴,已有了幾分成熟小婦人的模樣,腦中忽然閃過那個(gè)青布宮衫、婷婷站立的影子,但也只是一晃,回過神來,便擁了王妃,摟了秋瑯,臺(tái)上也重新開鑼,演將起來。
    青煜正和著戲輕打拍子,身邊的書仆三元忽湊到他耳邊,“王爺,左先生有急事相商,請(qǐng)王爺過去?!?br/>
    王妃也聽到了,剛要皺眉斥責(zé),青煜卻站起了身子,拍拍秋瑯臉蛋,“乖乖在房中等爺?!鼻铿樧约t了臉頰,青煜笑著帶三元出了房。
    左至青,錢塘人氏,乃前朝秀才,年輕時(shí)本在江浙一帶頗有文名,無奈屢試不第,于四十歲那年擲了考籃,小隱于鄉(xiāng)間,專心修書做研,近十年來聲名漸起,竟成了大榮當(dāng)今屈指可數(shù)的名士之一。輝王自有心朝事,聽了人言,費(fèi)了無數(shù)功夫,終于將他請(qǐng)到,聘為輝王府西席。這左至青本也是熱衷的,年輕時(shí)因?yàn)榭婆e不順方罷手修學(xué),冷了十余年后見是當(dāng)今圣上親弟來請(qǐng),加之本身對(duì)朝局也甚是不滿,輕輕退卻幾次,便兩下即和,準(zhǔn)備大施拳腳,助輝王鋤奸。
    卻說青煜匆匆來了書房,兩人見過禮,左至青按捺不住心中興奮,告罪道,“今日是王爺?shù)暮萌兆?,左某?shí)不該打擾,只是這里卻也有一樁喜事,也為王爺喜上加喜。”
    青煜挑眉,一臉興味。
    左至青不再賣關(guān),上前道,“王爺上回發(fā)給督察院的拜帖中,已有三封回帖,”見青煜傾了身子,得意道,“卻是方敬儒、錢一清、陳思山三人!”
    “方敬儒?”青煜驚訝,突地站起,背手走了兩圈,一拳敲到幾上,“好!”原來這別人到可,而方敬儒是兩代老臣、致仕首輔方憬誠之子,亦是督察院新一代精神領(lǐng)袖,在言官中很有聲望,是以青煜如此激動(dòng)。
    “先生好大本事,竟請(qǐng)到了這三位?!?br/>
    左至青也頗得意,捋著胡須,“左某不才,正有個(gè)學(xué)生與房三先生同為湖北鳳山人氏,方敬儒也正是房三先生的學(xué)生,他別人可不理會(huì),這房三先生的帳卻要買的?!?br/>
    青煜激動(dòng),“上次也正是由于先生緣故,才得知了楊聰(吏部尚書,見15章)舊事,拿下楊聰,今日更得先生之助,添了幾名要緊言官,孤真幸得先生也!”說罷躬身作揖。
    左至青趕緊還禮,摩拳道,“有了這些個(gè)給事中,王爺便不愁開局了!”
    青煜點(diǎn)頭,“眼見這一月以來皇兄似有回轉(zhuǎn),政務(wù)勤勉了不少,這都是好氣象,加上我等努力,假以時(shí)日,必要將丁泗沖、李霽等人除卻!”
    冬至后這半月,和帝仍屢屢駕臨春蕪,每每仍是小魚侍寢最多,賢妃次之,媚蘭竟無一次。這日和帝照舊來了,小魚見他案上堆了一堆奏折,并不似前幾次空閑能教自己書畫,便退到一邊。
    和帝見她遠(yuǎn)遠(yuǎn)站著,招手笑道,“站那么遠(yuǎn),還怕朕吃了你不成?”
    小魚臉一紅,抬頭看向和帝,眼中疑惑,似在相問。
    和帝見她眼兒似會(huì)說話,又憐又愛,笑道,“你倒精乖,如何知道朕批折時(shí)不喜人跟前伺候?”
    小魚想了一想,輕輕道,“媚蘭姐姐一早告訴的。”
    和帝沉默了一下,再開口時(shí),語氣已不是太和煦,“你站過來?!?br/>
    小魚只得上前站了,幫他磨墨添水。
    和帝翻看了幾本奏折,眉頭卻越擰越深,終于冷哼一聲,把手中奏折丟到地下,口中道,“這幫大膽的東西,無事便要生非!”
    小魚見他臉色不豫,猶豫了兩下,便蹲身拾起折子,模糊看到“丁泗沖”、“結(jié)黨”、“外戚”等字眼,小魚知道這丁泗沖是當(dāng)朝首輔、皇后之兄、太子之舅,想是有人不忿他權(quán)勢(shì)做大,上疏檢駁。小魚將散落的折子都收攏了,放到案上,見盅子里無水,又添了一遍水。
    和帝見小魚還只一味自己忙碌著,半點(diǎn)不來侍問自己,心下的火又升了幾分,端起那茶,尋機(jī)發(fā)作,“怎么又是龍井,這春蕪宮就沒有別的茶了嗎?”
    小魚也不慌,輕輕道,“媚蘭姐姐說過,皇上喜喝龍井?!?br/>
    和帝沉默了一會(huì)了,再按捺不住,倏得起身,怒喝,“放肆!”見她就勢(shì)跪倒,低垂著頭頸。
    更是氣極,“抬起頭來!”
    小魚緩緩抬頭,和帝見她一張臉清清冷冷的,眸子里沒有半點(diǎn)驚慌,比之自己,竟一派從容冷靜,氣得反笑了,“好,好,我早知你是個(gè)大膽的,只沒想到竟如此不識(shí)好歹。既如此,我便遂了你的意!”說罷抬腳走了。
    賢妃正迷蒙要睡去,忽聽宋姑姑來了,在耳邊輕道,“小姐,那丫頭不知怎的惹了皇上,皇上竟棄了她走了。”
    “哦?”賢妃驚醒,忽的坐起,微一沉吟,問道,“去哪兒了?”
    “奴婢剛才派人探了一下,回的乾清宮?!?br/>
    賢妃抓住宋姑姑胳膊,急問,“可有再招人過去侍寢?”
    宋姑姑輕輕搖頭。
    賢妃似有些失望,慢慢臥回床上。
    宋姑姑問道,“小姐,這邊……”
    半晌,賢妃才開口,聲音干干的,“不急,讓那丫頭跪一宿再說?!?br/>
    自那夜以后,和帝恢復(fù)了以往,半月來各宮雨露均沾,春蕪獨(dú)大的局面不再,偶來春蕪兩次,分別叫的賢妃和媚蘭,再?zèng)]提過小魚。麗妃那邊趁機(jī)將那為新年排練的許多歌舞獻(xiàn)上,和帝似有些沉迷,只是脾氣日漸暴躁,各宮氣壓都有些低,連麗妃也不大再敢當(dāng)面撒嬌造次。
    賢妃一邊看著,見小魚還是每日里安分做活,絲毫看不出半點(diǎn)由來,且因?yàn)榍诳熘t虛,漸漸與殿內(nèi)其他宮人改善了關(guān)系,那臉上竟添了些子笑容,饒是她見多了各種臉面,也不由暗暗稱奇。
    這日用罷午膳,賢妃單招了小魚說話。小魚跪在賢妃腳邊,心下自嘲,自打貼身跟了賢妃,自己每每與她見面,似乎都是這個(gè)姿態(tài),聽頭頂賢妃緩緩說道,“起來吧,今日你隨我一起去乾清宮?!?br/>
    小魚一驚,雙目刺痛,心中灰涼,雖實(shí)不愿,也只能擠聲應(yīng)是。
    賢妃帶著宋姑姑和小魚,捧著一卷書畫,往乾清宮去了。路上正遇到麗妃,麗妃笑笑的,掩嘴道,“姐姐等不及了?”猛一眼見小魚眼生,上前道,“嘖嘖,姐姐果然是不同的,身邊的丫頭都如此俊俏?!?br/>
    賢妃不愿與她攏Φ潰澳閎糲不叮揖桶閹四恪!
    麗妃不再糾纏,意有所指,“姐姐真是個(gè)妙人,到處喜歡送丫頭?!?br/>
    賢妃笑白了她一眼,自帶了小魚等人走了。
    到了乾清宮,和帝正要午休,見她來了,淡淡讓座。
    賢妃命小魚展開畫卷,笑道,“皇上,嬪妾今日偶得了一幅美人圖,想向您討個(gè)恩,提幾句詞可好?”
    見和帝目光不時(shí)看向小魚,半含酸道,“小魚,你在這里伺候皇上筆墨?!闭f罷起身帶宋姑姑出去了。
    不多時(shí),皇上身邊的貼身太監(jiān)邱得意來到賢妃等候的廂房,行了個(gè)禮,道,“皇上吩咐,請(qǐng)娘娘自回宮等候,稍后即讓小魚姑娘把畫帶回?!?br/>
    賢妃慢慢起身,放了心,又提起心,緊抓著宋姑姑手臂回宮。
    小魚直到了晚間才回,媚蘭見她不勝嬌弱的模樣,想她畢竟還只是一個(gè)剛過十四的孩子,不禁心生憐意,握了她手,辛酸道,“皇上對(duì)你,畢竟還是不同。”
    小魚看著媚蘭,似乎并未因近日的紛擾而變得陌生,凄然一笑,“姐姐,正如你言,你我都不過是個(gè)奴婢,不過是主子們消遣的工具棋子?!鳖D了一會(huì),聲聲道,“我卻并不稀罕這不同!”
    媚蘭怔住了,萬沒想到小魚還有這樣的心志,愣了半晌,忽想起什么,道,“今日卻要帶你去見一人?!?br/>
    小魚一聽,見媚蘭眉眼間有著真心歡喜,忙撐起身子,換了衣物與她出去。
    兩人來到小魚先時(shí)住的小院,小魚正疑惑,媚蘭進(jìn)屋,不一會(huì)帶了一個(gè)瘦小女孩出來,只見她身量尚小,容長臉兒,眉眼和順,長得甚像媚蘭的模樣,果聽媚蘭說,“這是我妹子,喚杜蘭,”又一邊讓杜蘭叫人。
    杜蘭尚有些怯怯的,細(xì)細(xì)喚了聲姐姐。
    小魚喜歡,忙拉了她手,看向媚蘭。媚蘭強(qiáng)笑道,“冬至那日回去,我娘身子便不行了,把妹子拖給了我。我們家你是知道的,在京中并沒有親戚,這丫頭才十一歲,難道讓她去討飯?便討了娘娘的恩典,也讓她進(jìn)來了?!闭f著撫著杜蘭頭發(fā),一臉憐惜。
    小魚嘆口氣,嗔道,“姐姐也不早和我說,”摸自己身上,終于找到一塊琉璃墜子,塞到杜蘭手里,“這原還是李姑姑給我的,拿著,以后這里,你便有兩個(gè)親姐姐!”
    杜蘭望向媚蘭,見她輕輕點(diǎn)頭,才接過墜子,見小魚眼里一片真誠,也能品出她的真心,便也怯怯的握了小魚的手。
    當(dāng)下三人靠了一起,媚蘭眼里凝滿了淚,看著杜蘭和小魚,心中大痛,這樣的日子,不多了……
    卻說錢一清在青煜的授意下,已連上兩道奏折彈劾丁泗沖,和帝卻都留中了,青煜漸有點(diǎn)沉不住氣,這日便拉了青廷前往宮內(nèi),想探和帝口風(fēng)。
    乾清宮內(nèi),當(dāng)下兄弟三人在內(nèi)屋坐了,只先品茶論話,均不提正事。
    和帝忽見邱得意在門口冒了個(gè)頭,便問道,“什么事?”
    邱得意進(jìn)內(nèi),后面還跟了一人,和帝一見,滿面笑意,問道,“你怎么來了?”
    青廷二人抬頭,正與那人打了個(gè)照面,兩下不由都大驚,特別是青煜,竟有些大亂。
    這來人正是小魚!
    二人見她一身粉白宮裝,裙幅上淺淺繡著幾枝白梅,臉兒比上回見瘦了些,顯出微尖的下巴,一雙眼睛卻襯得更大,也并不像上回那樣活潑潑得煥著光彩,反而變得幽深沉靜,宛若青玉,青廷心內(nèi)暗贊,那詩云眼若秋水,便是這般吧。
    青煜更是禁不住,上次見還只覺得她有些特殊,不似尋常宮人,而現(xiàn)今,雖還透著稚嫩,但那一身光華,清冷皎潔,站在那里,整個(gè)人便如出云的月光一般,光輝自漫,既靜且遠(yuǎn),似只能遙望而觸手不得。
    聽小魚福身道,“娘娘燉了冰糖燕窩,命我送來。”
    和帝見小魚輕輕發(fā)抖,皺眉道,“天這么冷,你穿得也太少了。”剛想喚邱得意取大氅來,見兩個(gè)兄弟都呆呆的有些不自在,便向他使了個(gè)眼色,仍對(duì)著小魚,“你先回去。”
    青廷青煜見他二人情狀,皆有些明白了,青廷正站在小魚旁邊,見她貝殼一般的耳蝸已紅得透了,心中也微微一皺,再抬眼時(shí),小魚已然出去了。
    當(dāng)日青煜回府,心情狂糟,喚了秋瑯來,只覺俗不可耐,想到下午所見小魚那娉婷清冷的身姿,惱怒暗恨,當(dāng)夜自己胡亂睡了,竟頭一次對(duì)自己的大哥產(chǎn)生了些許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