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玉樓春 !
待人都被屏退了,廖氏和藹地與初念敘了幾句閑話后,便嘆道:“一晃眼,小二走了便一年了。此刻想起來,我這做娘,心中仍是難受……”話說著,便從袖中摸出塊帕子,輕輕按了下眼睛。
初念見她眼圈發(fā)紅,想起徐邦達世時好,心中也是微微惆悵。那樣一個男子,倘若不是早早便去了,即便這一輩子都無法圓房,她也愿意陪他到老……
廖氏吸了口氣,見初念低頭不語,往她身邊坐得近了些,握住了她手,望著她道:“小二媳婦,你過門如今也兩年了。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好孩子,溫良柔貞。不止我,咱們徐家上上下下提起你,沒一個人說不好……”
初念習(xí)慣了廖氏平日擺威樣子。對自己雖算和氣,只這樣親熱舉動,卻是從來沒有過。手被她握住,聽她這樣夸自己,心中略微咯噔一下,便猜到了她下頭要說話。
她一直等她開口,提過繼兒子事。只是遲遲不見動靜,甚至連徐荃一家人,也早就沒府中走動,想必是被攔了。所以面上雖沒什么,心中卻一直有些疑惑。難道這一世,廖氏竟沒有過繼兒子讓她守念頭?總覺得匪夷所思,甚至隱隱不安,仿佛有什么與自己有關(guān)事正悄悄發(fā)生,而她卻完全不曉得是什么一樣。此刻終于等到廖氏開口了,反倒覺得松了口氣。便道:“娘謬贊了。我也沒娘想得那么好。”
廖氏本來以為她會應(yīng)“都是媳婦本分”之類話,沒想到她這樣說了一句。略微一怔,也不以為意,決定明說了。清了下嗓子,便道:“娘今日過來,其實是有事要與你商議。小二去了,也沒給你留下個一男半女。娘曉得你雖立志守節(jié),只婦道人家膝下無子,往后也沒依靠,總不是件長久事。娘便想著替你過繼個兒子來。如此不但你老了有依靠,百年之后,你與邦達香火也能延續(xù)。你覺著如何?”
初念暗暗呼吸口氣,待心跳平穩(wěn)了后,看向廖氏,道:“娘,我也有幾句話,一直想著何時找你說好,只沒機會。此刻正方便。你說過繼之事,恐怕于我不便。”
廖氏猛地睜眼,臉色微變。初念作沒看見,繼續(xù)道:“有件事,您可能不曉得。邦達臨去前,曾叮囑我,叫我不必一定要替他守著,允我歸宗。我思前想后,覺著他確是為我好,故也這么決定了。所以過繼孩子到我名下事,恐怕我不能應(yīng)。”
她說話時,語調(diào)很是平靜。廖氏聽到后來,卻是臉色大變,仿佛不認識她似地盯著她,目光中滿是驚駭,半晌,才顫聲道:“小二媳婦兒,你是不是身子不爽,糊涂了?怎竟說出這樣話?”
初念想了下,起身離座,到了廖氏面前跪下,磕了個頭后,鄭重道:“娘,我沒說糊涂話。這是邦達曾說過,也是我自己意思。”
廖氏面上迅速閃過一絲怒意。手指甲緊緊地掐進了手心,盯著跪自己跟前初念,大口喘息了十來下,這才冷冷道:“你可真考慮清楚了?這種事,絕不是你一人想怎樣便怎樣。司家人知道嗎?”
初念道:“前次我回去探望母親時候,略微提過。家中長輩聽了,并無反對。”
廖氏一臉不可置信,失聲道:“不可能!他們怎么可能允許你做出這樣事?連臉面都不要顧了嗎?”說完猛地站了起來,嚴厲地盯著她。見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睛,不發(fā)一聲,神情絲毫不見懼怕,顯見是早已下定決心了樣子,氣得發(fā)抖,來回走了兩圈,終于勉強壓下心中怒火,硬邦邦地道:“你既然說這話,我也就實話跟你說吧。孩子我已經(jīng)放外頭養(yǎng)了一年,這些時日就要抱回來。你守也得守,不守也得守!因這孩子就是邦達骨肉!”
初念驚訝地抬眼,見廖氏站自己跟前,神情倨傲地俯瞰著自己。忽然想起去年那個無聲無息便消失了秋蓼,仿似明白了什么,便慢慢從地上起身,道:“娘意思,莫非是那丫頭秋蓼竟生出了二爺遺腹子?”
廖氏冷哼了聲,道:“不錯。這孩子,就是秋蓼所生小二兒骨肉。我兒子既然留有孫子,你這個當(dāng)?shù)漳福€想撒手自己走路?我先前不說,只是因了這孩子來時機不對。此刻跟你說也無妨。料你也不敢如何。”
不過短短瞬間,初念心中便掠過了無數(shù)念頭。意外、驚詫、茫然,爭相交織而來……
廖氏見她低頭不語,以為她被壓服了,心中那口氣這才稍通,仍生硬地道:“這孩子我必定是要抱回來。你往后安心養(yǎng)著,我便不會計較你方才說那些話。”
初念沉吟不語,腦海里忽然便掠過去年司國太壽日時,云屏去解手卻意外撞到徐家老三和秋蓼偷歡事,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等廖氏說完,抬臉望著她,慢慢地道:“娘,您恐怕被秋蓼那丫頭給騙了!”
廖氏抬了眉,惱怒地道:“你什么意思?”
初念不疾不徐地道:“有件事,娘恐怕也不知道。邦達臨去時,與我說了許多話。除了叫我不必守著,他還對我說,其實那日臨芳選,他雖被三爺哄著服了藥,但力氣始終不繼,到頭與秋蓼并無真正做過那事。他都這么說了,秋蓼怎么可能還會懷上他孩子?必定是那丫頭想要活命,故意拿話騙你。這不知道親爹到底是哪個孩子,娘你怎么就輕信了便是二爺骨血?”
徐邦達自然沒對初念說過這話。只是初念此刻說出來時,卻是一本正經(jīng)有鼻子有眼。廖氏又正被戳中心思,哪里想得到初念是胡謅?壓下心虛,厲聲道:“我知道小二兒一向看重你。他對你說那些,不過是為哄你高興而已!你怎也當(dāng)真了?”
初念略微蹙眉道:“竟是這樣?我雖也盼二爺有骨血留下,只又盼著他沒哄我。因他當(dāng)時指天起誓,說若是騙了我,便永世不得超生!”
廖氏臉一陣紅一陣白,僵那里半晌,忽然便流下了眼淚,道:“好,好,我便跟你說了實話吧。這孩子是你三弟邦達。我本就想著替你過繼個兒子養(yǎng)老。如今你三弟既有孩子,又不便養(yǎng)他名下,過到你這里,不正是便宜之事?這孩子既是咱徐家骨血,又是你自小養(yǎng)大,長大了也容易親近。你平日都是這般聽話,為何此時便就不肯體諒體諒我心呢?”
初念想起徐邦瑞那見了自己便盯著不放猥瑣模樣,想到此刻若不拼命推拒,往后竟要徐若麟虎視眈眈之下養(yǎng)著那個可能是他兒子,全身起了陣雞皮疙瘩,心中那悲苦也不是假,眼淚便也順勢下來了,哽咽道:“娘,這孩子既是三弟,不能放我名下養(yǎng)。三弟如今還沒成親,往后主母來了,曉得先前竟便有了兒子,還是我養(yǎng),她豈不是要怨死我?我萬萬不敢擔(dān)這責(zé)任。”
廖氏已經(jīng)聽出來了,這個兒媳婦算白娶了。油鹽不進,鐵了心地要走,終于擦干淚,冷哼一聲,道:“我真是萬萬沒想到,司家這樣門楣,竟會養(yǎng)出你這樣女兒!我小二兒真當(dāng)命苦,京中那么多好人家女子不娶,怎竟會娶了你?”
初念也理解她此刻心情,所以只低著頭任她責(zé)罵。廖氏罵完了,用一種看毒蛇般目光盯著她,忽地繞過了她,往外匆匆而去。
等她身影消失門口了,初念壓下自己亦有些煩亂心思,也低頭慢慢地往自己院去。她猜廖氏應(yīng)該是去找司國太了。果然,到了晚間,老太太身邊金針親自來叫。
初念進去司國太屋里時,看見她正與果兒一道兩對面坐一塊,吃著碗里香杏蓮子露。
去年起徐若麟走后,果兒便一直隨了司國太住。初念瞧出來了,國太先前仿似有讓她幫著帶意思,但沒明說,她便也裝作不曉得,并未像從前那樣將這事攬過來。就怕與果兒太過親密,恐惹徐若麟誤會,往后就撇不清關(guān)系了。
果兒看見初念,笑著招手道:“二嬸嬸,你要吃嗎?”
初念看了眼司國太,見她仍細細地吃著面前東西,連眼角風(fēng)也沒掃過來,仿似自己根本不跟前似。便朝果兒笑著搖頭道:“二嬸嬸剛吃過東西,肚子飽。”
果兒道:“可好吃了。說是金臺園今夏湖中荷田里采得第一撥蓮子,沒多少,都送了過來。燉得軟軟。二嬸嬸,你真不吃?”
她一說到金臺園荷田,初念便想起從前與徐若麟一道時發(fā)生那件后來要了她命荒唐事兒,心中頓時翻涌出一股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還沒應(yīng),司國太已經(jīng)道:“果兒,她要吃話叫丫頭明兒送到她屋里去便是。”說罷拿她調(diào)羹,舀了一勺送到她嘴邊。果兒咽下去后,沖初念一笑。
初念見司國太說話口氣雖稍與平日不同,但還有心情吃東西,先便略微松了口氣。于是默默站一邊,與宋氏、金針、玉箸等一道服侍。屋里一時只聽到勺碗輕碰清脆瓷音。等完了,司國太喝了茶,后拿帕子慢條斯理抹了嘴,叫宋氏帶了果兒先回房,把屋里剩下人也都攆了,只剩她和初念了,這才靠坐一張貴妃榻上,道:“今日這是怎么了。你婆婆發(fā)了狠地到了我這兒,把你說了一通。說你不肯替小二兒守,想著要歸宗?”
初念應(yīng)了是。
老太太道:“怎么想,你這是?跟我說說。”
初念到了貴妃榻前,跪她腳下:“今日太太找了我,說要過繼個孩子過來……”把經(jīng)過揀要緊說了一遍,道,“太太意思,是讓我就這么養(yǎng)著三弟那孩子替邦達守著。我沒應(yīng)。”
司國太盯著她,神色里瞧不出什么多余情緒,片刻后,只問道:“為什么?”
初念道:“一來,我覺著這事實夾纏不清。二來,誠如我先前對太太說過那樣,本就不想這一輩子就這么守這里。我想歸宗。”
她說完了,迎上對面老太太目光。
初念看出來了,老太太目光里,除了有與廖氏一樣驚詫與不可置信,仿佛還有一種別她也說不出來什么難言情緒。
“祖母,”她深深吸了口氣,道,“我曉得我動了這念頭,便是錯,叫祖母難為。也沒臉求祖母什么,只盼你勿要因我不孝而氣到了身子。”
難捱一陣沉默之后,司國太忽然道:“行了,你也別我跟前說這種話了。我只是奇怪,自小二兒沒了后,你怎連性子都變了……”再沉吟片刻,長長嘆了口氣道,“你既自己有這想法了,我又怎能強行要你守徐家?和你說句掏心窩子話吧。我也不是沒有后悔。從前不該替你訂這樣一門親事。我老了,便是受些氣也沒什么,不過被人背后埋怨幾句而已。你卻不一樣,才這樣年紀,叫你便守到老死,確實于心不忍。先前你婆婆過來說了這事后,我便差人送了封信給我兄弟,剛得了回話……”
她停了下來,望著初念一雙眼睛驀然現(xiàn)出一抹炯炯。
“初念,你老實說,你不欲留徐家,除了方才說那緣由,可還有別隱情?”
初念心微微地跳。
她不知道祖父到底是如何回復(fù)她。但是以她對祖父了解,必定不會透漏太多。國太應(yīng)該不知道其中隱情,遑論自己與徐若麟之間那種非常關(guān)系。所以極力壓下心跳,強作鎮(zhèn)定道:“沒別隱情了。只是我不愿守而已。”
司國太輕哼了聲,像是自言自語地道:“我那個兄弟,倘沒有別緣由,他竟能應(yīng)下你就這么歸宗?”說罷皺眉。
初念不敢應(yīng)聲,只跪她跟前,眼睛盯著地面一動不動。
“算了。連你祖父都沒說不行,我還能說什么?你起來吧。”后,她終于這么道。
初念道了聲謝,從地上起身。聽見她又道:“我既是你夫家祖母,又是你母家姑奶奶,索性就再啰嗦幾句。你婆婆也不容易。今日之事,她一時恐怕難以接受,不會這樣便放了你回去。往后你也別想她給你什么好臉色,若碰到烏雞瞪白眼事,忍讓便是。”
初念道:“不消祖母吩咐,我也是曉得。”
“唔,”司國太出神片刻,嘆息一聲道:“這樣吧。近家里亂,我這心里也清凈不了。正好小二兒去了也兩周年了……再過些時候,你跟我去護國寺里住些日子吧。一是替小二兒做個法事,二來,大家也都得個清心。”
初念應(yīng)了下來。見她說完這話便闔上眼睛,面上現(xiàn)出疲態(tài),知道自己好退下了,便轉(zhuǎn)身輕手輕腳地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讀者哆啦笨熊,一一投雷。
有點想念徐大爺了,下章放他出場撒個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