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第一一八回
,玉樓春 !
黃泥官道之上,燥土飛揚(yáng)。一行車馬正由北朝著金陵方向疾馳而來,身后留下了一道長長滾滾飛塵。
這一行北歸之人,正是徐若麟一家。這也是這三年以來,他們第一次回京。上個月,司國太病重彌留消息傳至,徐若麟請了圣命后,攜妻小立刻踏上歸途。
這一趟歸京,他心里十分清楚。除了司國太病勢,其實(shí)還有另件重要事——關(guān)于這件事,從數(shù)月前開始到現(xiàn),他與皇帝之間分歧已經(jīng)到了幾乎可算嚴(yán)重程度。他想回來,與皇帝面對面地做后一次溝通,希望量能達(dá)成一致。想來皇帝也是如此做想,這才痛應(yīng)允了他歸京請求。
馬車?yán)铮麅赫阒龤q弟弟坐她腳前,像個小大人般地喂他吃一塊糕餅。喂了半塊糕后,見他搖頭不吃,便把剩下吃了,抬頭見初念正望著自己,朝她笑了下,便趴到了她膝上,低聲問道:“娘,太祖母會出事嗎?”
果兒十一歲了,已經(jīng)長成個小小少女,模樣越發(fā)地標(biāo)志,如同一朵含了朝露等待開放花苞。這幾年里,她與初念感情也愈發(fā)深厚。初念很早以前就曾應(yīng)允她,等有一天,她父親有空了,就會帶她們?nèi)ピ颇习菁浪婺福€有山東徐家祠地里她生身母親。只是這幾年來,徐若麟一直忙碌,脫不開身。從去年夏開始,全國各地是頻發(fā)自然災(zāi)害。先是四川地震,再安徽水災(zāi),到了秋天,河北居庸關(guān)一帶再次地震,冬,東南沿海冰雹。今年春夏,湖北河南等地洪災(zāi)泛濫,山西又遇風(fēng)災(zāi),禾稼毀。不好消息接踵而來,朝廷疲于應(yīng)災(zāi),賑撫災(zāi)民。徐若麟也一直憂心忡忡。到了現(xiàn),他雖然沒怎么她面前提,但她也知道,他和皇帝關(guān)系,也變得愈發(fā)嚴(yán)峻了。
這一趟回京,她心中始終懸著,除了掛念司國太病情,隱隱也總覺得就會有不祥之事要發(fā)生一樣,甚至禁不住就會一陣心驚肉跳。此刻聽果兒這樣問自己,撫了下她柔軟發(fā),安慰道:“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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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殘陽之時,徐若麟一行車馬終于停了魏國公府門口。出來相迎家人見到徐若麟,登時噔噔跑了過來。
“老太太如何了?”
徐若麟下馬,開口便問道。
“前日四姑娘剛回。老太太見了她,說心放了一半。另一半,就只等著大爺一家了……”
初念此時已經(jīng)與宋氏等人一道抱扶孩子們下了馬車,聞言壓住心中悲慟,急忙與徐若麟一道往里匆匆而去。闔府下人不絕于耳“大爺大奶奶”聲中,徑直趕去慎德院。入了屋,見一堂燭火之下,滿屋子黑壓壓地站滿了人,聽見門口動靜,紛紛回頭,見到是徐若麟一家人,面上頓時露出各種神色。
“祖母!”
徐若麟已經(jīng)疾步到了司國太榻前,跪下握住了她枯瘦如柴一只手。
司國太今年入春來,身體再次變差。畢竟是七十多人了,這一次,再沒能像前回那樣挺過去。熬住一口氣,便是想再見一眼自己未身邊孩子們。這數(shù)日來,幾乎就靠著參湯吊著口氣。前日終于等到青鶯回,便如她自己所言那樣,心放下了一半。今天已經(jīng)昏沉了一日了,眼睛始終沒睜開過。徐家人估摸她是熬不過今夜了,徐耀祖連同他兄弟也守了一側(cè)。
老太太正迷糊著,忽然耳邊聽到一個熟悉聲音,掙扎著睜開眼睛,終于看到長孫徐若麟就自己面前。定定望他片刻。眼珠子再慢慢移到跪他身側(cè)一個年輕貌美婦人和身邊一大一小兩個孩子,認(rèn)出是初念和果兒喵兒,精神竟一下瞧著好了許多,抬手叫果兒和喵兒到自己近旁,他兩個齊齊叫她太祖母,她撫過果兒手,又摸了下喵兒小腦袋,面上露出笑,眼睛隨后慢慢看過屋里鴉雀無聲每一個人,點(diǎn)頭道:“三年前,我本就該走了,只是閻王放了我回來,又多蹭幾年,活了整整七十三歲。這一輩子,也算福壽雙全了。這一回,這就真要走了。臨走前,能齊齊看到你們我跟前,心滿意足了。沒別話,只是一句,往后無論做什么事,都要記著,打斷骨頭連著筋,你們都是同個祖宗爺徐家人。”說罷閉上眼睛,任憑邊上喵兒再怎么哭叫她“太祖母”,始終沒再睜眼。
徐耀祖到了近前,伸手探她鼻息,已然氣絕。壓住心中悲傷,回頭道:“老太太走了,起喪吧。”
他話音剛落,屋里便哭聲一片。連廖氏也紅了眼睛。初念、青鶯這些往日里與她親近,是跪趴她榻前淚流不止。
外頭徐家人早就做好喪事準(zhǔn)備,此時消息傳了出來,很便有條不紊地備起了喪事。初念帶了孩子們回到嘉木院,換了孝服后,照了規(guī)矩,與廖氏青鶯初音等人一道守靈旁哭泣。
不提靈堂舉喪。徐耀祖前些日聽聞母親臨終消息,趕了回來。今日見長子攜妻子歸京,忙至深夜后,將徐若麟喚至?xí)俊8缸佣讼鄬Γ瑹舯K豆火之中,一個是而立壯年,一個是兩鬢漸蒼,四目相對,一時竟無人開口說話,四下只余靜闃一片。
“叫我來,可有事?”
徐若麟終于朝他見禮,低聲問道。
徐耀祖怔怔望著他,半晌,忽然嘆了口氣,“若麟,時至今日,你還是那樣憎恨于我嗎?我這一輩子,確實(shí)做錯過許多事。大錯事,就是虧待了你母親。我知道她后離世前,一定是恨我。或許……”他搖頭,慘淡一笑,“她大約從來就沒愛過我。一直是恨我。倘若上天能給我重來機(jī)會,我一定不會再蹈覆轍。只是……,過去就這樣過去了,再不可追……”
徐若麟仍是沉默。
“這一輩子,我已經(jīng)無法讓她原諒我了。只是你,你再如何恨我,我也是你父親。就幾年之前,我還能領(lǐng)著兵馬與你相斗,甚至和你打架……雖然那時候,我就已經(jīng)打不過你了,但畢竟,還能和你一拼。可是現(xiàn)……你看,我真已經(jīng)老了。就算再想與你打,我也打不動了。若麟,你是我器重兒子。你真就不能原諒我年輕時犯下錯嗎?”
他說到后,聲音微微顫抖。
徐若麟凝視著自己父親。
或許是還沉浸祖母剛剛離世傷感中,或許,是因?yàn)樗呀?jīng)不再年輕。這些年經(jīng)歷過太多人和事,性格里那種少年桀驁和疾世憤俗早已經(jīng)悄然被歲月磨平了。就這種時刻,他望著對面這個兩鬢蒼蒼男人,腦海里竟然浮現(xiàn)出自己還小時,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用毫不遮掩敵視目光瞪著他時表情。那時候,他還很年輕,笑容他臉上凝固。他怔怔望著自己,手足無措樣子。
他曾做錯事,自己也一樣。但是,他沒有自己幸運(yùn)。
徐若麟微微閉了下眼睛。睜開時,他望著自己父親目光已經(jīng)變得溫和了許多。
“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我母親臨終前曾對我說,她即便活著,也不會隨你入京,不想再看到你一眼。但她并不恨你。所以她也不允許我恨你。就像你說那樣,你是我父親。”他慢慢道,“對我來說,這一點(diǎn)曾經(jīng)很難做到。但是現(xiàn),我愿意聽從我母親心愿。畢竟,我也沒有那種一直可以苛以待人資格。”
徐耀祖猛地抬頭,目光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般驚喜之色。他一時說不出話,只是不停點(diǎn)頭,眼眶微紅。
“祖母靈前事多。倘若沒旁事,兒子先告退了。”
眼前這個男人,他曾有過不可一世叱咤歲月,如今卻像年老體衰被磨平了獠牙利爪獅王,自己略微施舍便能讓他如此感激。徐若麟忽然覺得有些不忍面對。垂下了眼,這樣道了一聲,轉(zhuǎn)身欲要離去。
“等等!”徐耀祖忽然叫住了他。
“若麟,我知道這幾個月來,不止朝中就攻伐北宂之事分成兩派,爭論不休,便是你與皇帝也起了爭執(zhí)。你此次回來,除了祖母之事,想必也為了這個。你真已經(jīng)想好了?”
徐若麟沉吟片刻,緩緩道:“我明白萬歲想什么。只是這幾年來,北方一直安穩(wěn),我大楚與北宂各自相安無事。這個時候挑起戰(zhàn)事,先便失了道理。我會我所能勸他打消這個念頭。”
徐耀祖道:“恐怕難啊!這幾年,萬歲舊疾并不見好,性情也變得愈發(fā)喜怒不定,叫人難以捉摸。剛上個月,有一言官因此事頂撞了他,言語稍激,竟被喝令當(dāng)著百官之面笞杖,勸阻之人也遭呵斥,以致那言官被抬回家后便因了傷重不治,數(shù)日后羞憤而死。他本就對你有所芥蒂,加上去年西南之事,隱忍不發(fā)而已。如今你再勸阻話,恐怕惹他不。”
徐耀祖口中西南之事,便是從前孟州顧氏后續(xù)。當(dāng)年徐若麟北上后,清剿顧氏殘余勢力事便交派到了云總督劉睿頭上。劉睿清剿不力,前后歷經(jīng)兩年多,直到去年,才后艱難拔掉了顧氏野人谷中老巢。只是后,仍讓顧元山逃脫,進(jìn)入安南國,謀策親王政變。剛繼位不久安南國王陳啟龍不敵,被迫逃入大楚求庇護(hù)。趙琚年初時,重起用沈廷文入安南,終于將政變鎮(zhèn)壓下去,徹底消滅了顧氏力量。事后,劉睿為推卸責(zé)任,誣徐若麟外祖協(xié)戰(zhàn)不力,甚至有故意放走顧元山之嫌。趙琚曾一度為此大發(fā)雷霆,甚至要下詔責(zé)令老土司入京問罪。只是被群臣和皇后蕭榮所阻,這才作罷。
徐若麟沉默片刻,道:“多謝父親提醒。只是我北方多年,仗能不能打,打起來后會如何,我心中清楚。天災(zāi)尚可救賑,*卻猛于虎,倘若戰(zhàn)事真起,就算后打勝了這場戰(zhàn),也是窮兵黷武兩敗俱傷。我我力勸阻他便是。”
徐耀祖眉頭緊皺,雖未再說話,卻也難掩目中憂慮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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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靈前守至五,天亮?xí)r,才回了嘉木院稍作休息。紅了眼睛先去果兒屋子,見她姐弟二人正睡一起,邊上守著宋氏,這才放心。回到自己屋里,人雖十分疲倦,卻絲毫沒有睡意。正坐著發(fā)怔,聽見腳步聲近,抬頭見是丈夫回來了。
徐若麟也是一夜沒睡,此刻除了眼中稍布紅絲之外,精神卻還不錯。看見初念正坐著,過來到她身邊,看了下她臉,見她雙眼紅腫,一臉疲倦之色,也沒說話,抱了她便送到床榻之上,替她除了鞋,自己也跟著躺到了她外側(cè),低聲道:“睡覺吧。”
初念如何睡得著?閉著眼依他懷里。片刻后,終于忍不住問道:“萬歲他這個時候,為什么一定要打北宂?”
徐若麟沉默片刻,終于道:“便如一家之中,內(nèi)禍不斷,眾人對家主日漸不滿,甚至質(zhì)疑他地位與能力。此時這家主便成了箭靶。而某日,一旦這個家族與旁姓起了爭端,這家人自然先會放下內(nèi)部之事,轉(zhuǎn)而一致先去應(yīng)付外敵,此時這箭靶便會從家主轉(zhuǎn)移到外姓人身上。同樣道理。大楚自去歲起,天災(zāi)不斷,朝廷疲于應(yīng)付,處處怨聲載道,民間人心不定,甚至流言鼓動,說皇帝當(dāng)年奪位乃是忤逆天意舉動,上天這才震怒,故而降下災(zāi)禍……”
他沒再說下去,初念卻也明白了過來。趙琚對自己當(dāng)年奪位之事始終耿耿于懷。一時難以撫平各地災(zāi)情,堵不住萬千民眾悠悠之口,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戰(zhàn)爭頭上,以轉(zhuǎn)移朝廷和國人注意力。
自古以來,這本就是位者為轉(zhuǎn)移矛盾而慣常使用一種手段。既簡便,又有效。
“倘若不聽勸,該怎么辦……”
初念抱緊丈夫腰身,悶悶地道。
徐若麟輕輕拍了下她后背,安慰道:“我會力。再說,還有皇后。她想來也不愿此事發(fā)生。你別多想了,明日還有得你累,先好好先睡一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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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既白,天光大亮。
徐若麟睜眼,見初念已經(jīng)縮自己懷里安靜地睡了過去。他凝視她睡容片刻后,輕輕起身,出去洗了把臉。至x時,果然有宮人來傳喚,遂換了身朝圣衣裳,袖上挽紗示哀,便往宮中而去。見到皇帝趙琚時,已經(jīng)是午時了。
三年未見,皇帝看起來頗有些變化。臉容略微浮腫,雙目中眼白也略微見紅。他這幾日一直忙于接見各國王公及使臣,大約是人逢喜事緣故,精神看起來很是不錯。此刻見了徐若麟,甚至顯出幾分親熱之色,與先前信函中斥責(zé)他不遵上意時口氣判若兩人。待徐若麟行過臣子之禮后,自然先是問了喪事,嘆道:“老國太德高望重,就此仙去,朕十分難過。已命禮部主祭,以表朕之心意。”
徐若麟謝過皇恩,道:“臣正要向禮部報丁憂,懇請萬歲恩準(zhǔn)。”
趙琚微微瞇了下眼,道:“愛卿乃國之重臣,何況是如今這多事之秋。奪情可用。”
徐若麟再次下跪,叩頭道:“萬歲,臣此次之所以請命歸京,除了家事,也為國事。臣身受皇恩,既為武將,倘若萬歲有用到之處,哪怕馬革裹尸,也是當(dāng)之責(zé)。只是此時,傾舉國之力忽然發(fā)難于北宂,臣以為不妥。只怕得不償失,懇請萬歲三思。”
趙琚臉色微變,驟然收了笑,冷冷道:“北宂世代乃我大楚天敵,自太祖起至今,兩國歷大小戰(zhàn)事無數(shù)。對方殺我大楚民眾,掠我大楚土地。如今朕命你揮師北伐,一舉滅了這心腹之患,如何不妥了?”
“倘若北宂此時有進(jìn)犯之舉,臣自當(dāng)予以痛擊。只是如今兩國邊境安定,戰(zhàn)事若起,于民心未必有益……”
“不必多說了!”趙琚忽然打斷徐若麟話,“你只需告訴朕,你能不能打贏這場仗?”
徐若麟看向皇帝,見他緊緊盯著自己,雙目泛著精光,一時沉默。趙琚已經(jīng)自己接口道:“短期內(nèi)難以制勝。只是以你之能,假以時日,贏面至少占七八分!”
徐若麟苦笑了下:“萬歲,臣之所以勸阻萬歲,擔(dān)心并不是臣輸贏。而是我大楚一旦被拖入這場可能曠日持久戰(zhàn)事,就算后贏了,國力只怕也會被掏空……”
“只要能贏,你就給我打!拓疆開域,本就是千秋功業(yè)!剩下,不是你當(dāng)慮之事,朕為國君,自有朕考慮。”趙琚冷冷道,“別忘了,你外祖尚未洗清罪名,朕是看你面上,這才不予追究。莫非你真以為,朕除了你,手下便再無可用之將?”
徐若麟沉默了下來。
這樣結(jié)果,其實(shí)應(yīng)該也他預(yù)料之中。正如他自己說,他有他自己考慮。比天災(zāi)可怕,是人心惶惶之下那些飛速傳播開來流言。他等不及用賑災(zāi)手段去慢慢解決問題,而是選擇用戰(zhàn)爭去轉(zhuǎn)移民眾注意力,渡過這場因了百年難遇頻繁天災(zāi)而引發(fā)信任危機(jī)。
這一場戰(zhàn)爭,倘若后贏了,能令仇隙深重百年宿敵臣服,自然是一件必定要載入史冊大事,也是皇帝向世人證明自己是真龍?zhí)熳佑辛ξ淦鳎热糨斄恕潜闶切烊赭脒@個主帥無能。
或許,真再也沒有什么可以他阻止力量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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