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基地的尋找(5)
所謂的分析尺,和小朋友使用的對數(shù)式計算尺可算是遠親——就好像摩天大樓與小茅屋也是同出一源。達瑞爾以熟練的手法操作那把分析尺,再將測量結(jié)果徒手畫出來。正如安索所說的,額葉部分的腦波有一個平緩的高原,而那里原本應該是振蕩強烈的曲線。
“達瑞爾博士,你要如何解釋這個結(jié)果?”安索問道。
“我不能確定。光看記錄,我不知道怎么可能有這種結(jié)果。即使是失憶癥,也應該只能造成壓抑,而并非使波紋消除。也許,是動過腦部大手術?”
“喔,有東西被切掉了。”安索不耐煩地叫道,“沒錯!然而,并不是什么有形的手術。你也知道,當年的騾就有辦法做到這一點。他能將某種情感或心意完全壓抑,使得對應的腦波變成一條直線。或者……”
“或者第二基地也做得到,對不對?”屠博問道,同時緩緩露出一個笑容。
那“對不對”三個字只是修辭,其實沒有必要回答。
“安索先生,你是怎么開始起疑的?”孟恩問道。
“不是我,而是克萊斯博士。他致力于搜集腦波圖樣,就像行星警察所做的一樣,只不過對象不同。他專門搜集知識分子、政府官員和商界領袖的腦波。倘若第二基地掌控著銀河的歷史發(fā)展——也就是我們的發(fā)展——他們必須進行得很巧妙,而且會將干預程度減到最小,你瞧,這是很明顯的一件事。假如他們是借著心靈控制來進行,事實上也必然如此,他們選取的一定是具有影響力的人士,包括文化界、工商界和政治界。因此克萊斯博士對這些人特別注意。”
“哦,”孟恩反駁道,“但有確實的證據(jù)嗎?這些人可有反常的行為——我是說出現(xiàn)腦波高原的那些人?也許這是一種完全正常的現(xiàn)象。”他心虛地環(huán)顧四周,用那雙帶點稚氣的藍眼睛望著其他人,卻沒有看到一絲鼓勵的眼神。
“我把這個問題留給達瑞爾博士。”安索說,“你可以問問他,在他的研究生涯中,或是在過去二三十年的學術文獻里,這種現(xiàn)象他曾經(jīng)見過多少次?然后你還可以問問他,在克萊斯博士研究的樣本中,幾乎每一千人就有一個這樣的案例,這種幾率又會有多少?”
“這些都是受到外力改造的精神狀態(tài),”達瑞爾以深思熟慮的口氣說,“我想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們的心靈都受到了干擾。就某方面而言,我懷疑這……”
“達瑞爾博士,我知道你的意思。”安索說,“我也知道你曾經(jīng)和克萊斯博士共事。而我希望知道的是,你為什么半途退出。”
這個問題其實沒有任何敵意,它的動機也許純粹出于謹慎。可是無論如何,它卻造成好一陣子的沉默。達瑞爾輪流瞪視每一位客人,最后終于直率地說:“因為克萊斯的奮戰(zhàn)根本毫無意義。他的對手比他強得太多了。他設法偵測的,是我們——他和我——心知肚明的一項事實:我們只是別人的傀儡。我、卻、不、想、知、道、真、相!我有我的自尊,我希望相信基地是這個集團的真正領袖;而我們的祖先前仆后繼,并不是平白無故犧牲生命。我不敢面對現(xiàn)實,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別再鉆研下去。我并不需要那個職位,政府贈與家母的永久俸祿,足以照顧我簡單的生活。我的私人實驗室可以幫我打發(fā)時間,而日子總有過完的一天……可是現(xiàn)在克萊斯死了……”
瑟米克先露出整排牙齒,然后說:“那個叫克萊斯的家伙,我不認識他。他是怎么死的?”
安索插嘴道:“他就是死了。他早已預見自己的死期。半年多前,他就告訴我自己太接近了……”
“而我們現(xiàn)在也太接、接近了,對不對?”孟恩問道。他感到口干舌燥,喉結(jié)不停上下微動。
“沒錯,”安索以平板的語氣說,“可是無論如何,我們——我們大家——早就命中注定了。這就是各位被篩選出來的原因。我自己是克萊斯的學生,而達瑞爾博士曾經(jīng)是他的同僚。裘爾·屠博曾在廣播節(jié)目中,公然抨擊我們對第二基地的盲目依賴,最后終于遭到政府革職——我該順便提一下,政府乃是借刀殺人,真正出面的是個有錢有勢的金融家,他的腦波正好具有克萊斯所謂的‘干擾高原’。侯密爾·孟恩私人搜集了當今最完整的‘騾學’文獻——我故意用這個字眼,來稱呼有關騾的各種資料——還發(fā)表過幾篇論文,推測第二基地的本質(zhì)和功能。至于瑟米克博士,他對腦電圖分析的數(shù)學作過卓越貢獻,不過,我想他并不知道他的數(shù)學理論能應用在這方面。”
瑟米克睜大眼睛,笑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小伙子,我真的不曉得。你知道的,我鉆研的是核內(nèi)運動——那是標準的多體問題。我對腦電圖根本一竅不通。”
“那么我們都知道自己的處境了。當然,政府對目前的情況完全束手無策。我不知道市長或者他下面的任何人,是否已經(jīng)了解到問題的嚴重性。可是我知道一件事——我們五個已經(jīng)沒什么好怕的,反倒是有機會扭轉(zhuǎn)乾坤。我們知道得越多,自身的處境就越安全。一切才剛剛開始,各位都了解吧。”
“第二基地的滲透,”屠博插嘴問道,“范圍究竟有多廣?”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目前發(fā)現(xiàn)的滲透現(xiàn)象,都只是在基地外圍領域。首都世界也許尚未遭到波及;不過就連這點也不能肯定——否則,我也用不著檢查你們的腦波。達瑞爾博士,其實你最可疑,因為你半途和克萊斯拆伙。你可知道,克萊斯始終沒有原諒你。我曾經(jīng)猜想,或許是第二基地收買了你,但克萊斯始終堅持你是個懦夫。達瑞爾博士,請你不要見怪,我這樣有話直說,只是要表明自己的立場。就我自己而言,我自認了解你的心意,倘若你真是懦弱,那也情有可原。”
達瑞爾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答道:“我是臨陣脫逃!隨便你怎么說都可以。然而,我曾試圖維持兩人的友誼,他卻再也沒有寫信或打電話給我。直到那一天,他寄來你的腦波數(shù)據(jù),然后不到一星期,他就去世了……”
“請別介意,”侯密爾·孟恩緊張兮兮卻理直氣壯地插嘴道,“但我看你們根本搞不、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如果我們一直這樣講個不停,講個不停,講個、個、不停,我們就只是一群光會紙、紙上談兵的陰謀家。反正,我看我們也沒什么好做的。什么腦、腦波等等的一大堆廢話,實在是非、非常幼稚。你們到底會不會有什么具體行動?”
裴禮斯·安索的眼睛突然亮起來。“有,當然有。我們需要搜集更多關于第二基地的資料。這可是當務之急。騾在統(tǒng)治銀河的第一個五年間,全力探索第二基地的下落,結(jié)果失敗了——或者說,大家都以為他失敗了。可是他的尋找突然停止了,這是為什么?因為他失敗了?還是因為他成功了?”
“還、還在耍嘴皮子。”孟恩以苦澀的口氣說,“我們又怎么知道?”
“請你耐心聽我說——當年,騾定都于卡爾根。在騾崛起之前,卡爾根不在基地的貿(mào)易勢力網(wǎng)之內(nèi),現(xiàn)在仍舊如此。此時此刻,卡爾根是由史鐵亭這個人統(tǒng)治,除非明天又有一場宮廷革命。史鐵亭自稱第一公民,并自詡為騾的繼任者。若說那個世界有任何傳統(tǒng),不外是盲目崇拜騾的超人本領和功績——這種傳統(tǒng)強烈到了近乎迷信。結(jié)果,騾的官邸如今成了圣殿。未經(jīng)許可不準擅入,里面的一切都原封未動。”
“所以呢?”
“所以,為什么會這樣呢?這是個事出必有因的時代。萬一騾的官邸完好如初,并非單純由于迷信呢?萬一是第二基地安排的呢?簡單地說,萬一騾探索了五年的結(jié)果,就在……”
“喔,胡、胡說八道。”
“為什么不可能?”安索反問,“第二基地始終神出鬼沒,對銀河事務只做最小程度的干預。我知道在我們看來,摧毀那座官邸似乎更為合理,或者至少應該移走其中的資料。可是,你必須揣摩那些心理學大師的心理。他們個個都是謝頓,都是騾;他們靠精神力量行事,一律走迂回路線。倘若建立起一種心理狀態(tài)便能保護其中的資料,他們絕不會將它毀掉或搬走。如何?”
沒有人立刻搭腔,于是安索繼續(xù)說:“而你,孟恩,是最佳人選,你要幫我們弄到那些情報。”
“我?”這是一聲充滿驚愕的吼叫。孟恩迅速環(huán)視眾人,然后說:“我可不會做這種事。我不是一個行動派,更不是超視里的英雄;我只是一名圖書館員。若能在圖書館里找,那我就豁出去,冒險幫你們找找第二基地。可是我絕不要到太空去,去做那種瘋、瘋狂的事。”
“聽好,”安索耐著性子說,“我和達瑞爾博士一致認為你是最佳人選。只有你去,才能顯得理所當然。你說你是一名圖書館員,很好!你主要的研究題目是什么?是‘騾學’!放眼銀河系,你收藏的騾學資料已經(jīng)傲視群倫。你自然想要繼續(xù)搜集,你的動機比任何人都要單純。如果你申請進入卡爾根的騾殿,不會有人懷疑你有其他動機。他們或許不會批準你的申請,卻不會對你起疑。此外,你有一艘單人太空游艇。而大家都知道,每年休假你都會去異邦行星旅行。你甚至曾經(jīng)去過卡爾根。你只需要照例再做一遍就行,難道你不懂嗎?”
“可是我不能就這么說:第、第一公民閣下,您能、能否恩準我進入你們最神圣的圣殿?”
“有何不可?”
“銀河在上,因為他不可能批準!”
“好吧。他要是不準,你就馬上回來,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孟恩帶著萬分不愿的表情環(huán)顧四周。他感到自己即將被說服,去做一件極不情愿的事。在座的其他人,卻沒有一位向他伸出援手。
于是當天晚上,有兩項決定在達瑞爾博士家出爐。第一個是孟恩所作的決定,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答應眾人,暑假一開始,他就立刻奔向太空。
第二個決定,則是出自這個聚會的一名百分之百非正式的成員。當關掉集音器,終于準備就寢的時候,她作成一個完全未經(jīng)授權的決定。至于它的內(nèi)容,現(xiàn)在我們還不必知道。
迫在眉睫
在第二基地上,時間又過了一個星期。今天,第一發(fā)言者再度笑容可掬地迎接那名弟子。
“你一定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趣的結(jié)果,否則你不會滿腔怒火。”
弟子一手按著他帶來的那束計算紙,說道:“您確定這個問題是個真實案例嗎?”
“前提千真萬確,我一點也沒有改動。”
“那么我不得不接受計算的結(jié)果,可是我又不愿意。”
“自然如此。但是你愿不愿意又有什么關系呢?好吧,告訴我,你究竟在擔心什么。不,不,把推導過程放在一邊,我等一下再來分析。現(xiàn)在,用你自己的話告訴我。讓我來判斷你的了解程度。”
“嗯,好吧,發(fā)言者——結(jié)論似乎非常明顯,第一基地的基本心理狀態(tài),曾經(jīng)發(fā)生整體性的改變。如果他們僅僅知曉謝頓計劃的存在,而不了解其中任何細節(jié),他們會一直抱持不太確定的信心。他們知道自己終將成功,卻不知道如何以及何時才能達成目標。因此,就會形成連續(xù)不斷的緊張氣氛——這正是謝頓所預期的。換句話說,如此即可指望第一基地發(fā)揮最大的潛能。”
“這是個含糊的比喻,”第一發(fā)言者說,“但我了解你的意思。”
“發(fā)言者,可是如今,他們知曉了第二基地的存在;除了謝頓當年那句晦澀的描述,他們還獲悉了許多細節(jié)。他們模糊地感覺到,第二基地的功能就是守護謝頓計劃。他們知道這個組織正在監(jiān)視他們每一步的進展,不會坐視他們失敗。所以他們放棄了主動的步伐,等著我們用擔架來抬他們。不好意思,這又是一個比喻。”
“沒關系,繼續(xù)說。”
“他們放棄了努力;他們養(yǎng)成了惰性;他們變得軟弱頹廢,興起了享樂主義的文化——在在表示謝頓計劃就要毀了。他們非得自我鞭策不可。”
“你說完了嗎?”
“不,還沒有。上面所說的是大多數(shù)人的反應。可是還有一種少數(shù)反應,對應的幾率也非常高。當我們這個守護者和控制者的角色曝光后,會有少數(shù)人非但不滿足,反而對我們產(chǎn)生敵意。這是根據(jù)勾里洛夫定理……”
“沒錯,沒錯。我知道那個定理。”
“發(fā)言者,很抱歉,想要避免數(shù)學的確很困難。總之,我們曝光之后,第一基地除了不再積極之外,還會有部分人士打算對付我們,而且是主動對付我們。”
“現(xiàn)在你說完了嗎?”
“還有另外一項因素,對應的幾率并不算高……”
“非常好。那又是什么?”
“當?shù)谝换匾匀毙牧沟蹏鴷r,面對的敵人只是一個又一個被時代淘汰的龐大殘軀,那時他們顯然只專注于物理科學的發(fā)展。可是我們出現(xiàn)后,對他們形成一個嶄新而重大的影響,很可能會造成他們觀念上的改變。他們或許會開始培養(yǎng)心理學家……”
“那種改變,”第一發(fā)言者淡淡地說,“其實已經(jīng)發(fā)生了。”
弟子緊抿嘴唇,形成一條蒼白的直線。“那就全完了。這個結(jié)果和謝頓計劃絕不相容。發(fā)言者,倘若我是——局外人,有可能知道這個事實嗎?”
第一發(fā)言者嚴肅地說:“年輕人,你感到了羞辱吧,因為你原本以為已經(jīng)了解整個局勢,卻忽然發(fā)現(xiàn)有許多非常明顯的事你并不知道。你本來以為自己是銀河的主宰,卻忽然發(fā)覺自己面臨毀滅的命運。自然,你會怨恨那座棲身的象牙塔、那種隱遁式的教育,以及你吸收的各種理論。
“我也曾經(jīng)有過那種情緒,這是很正常的。然而在你的養(yǎng)成期,確有必要不讓你和銀河直接接觸;確有必要讓你留在此地,接受一切經(jīng)過過濾的知識,把心靈訓練得敏銳無比。我們可以早些將這個計劃中的……局部失敗透露給你,以免你如今受到震撼。可是那樣一來,你將無法像現(xiàn)在這樣,真正了解問題的嚴重性。所以說,你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根本無解?”
弟子猛搖著頭,以絕望的口氣說:“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