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將軍(6)
里歐思自己坐了下來。克里昂二世的樞密大臣屹立在他面前,精準地揮動著手中的象牙手杖,將頭上的葉子利落地斬下一片又一片。
里歐思蹺起二郎腿,遞給對方一根香煙。他自己一面說話,一面也掏出一根。“大帝陛下英明,派來一位像您這么能干的監(jiān)軍,真是不作第二人想。我本來還有些擔心,生怕有更重要、更急迫的國家大事,會把銀河外緣這樁小戰(zhàn)事擠到一邊。”
“大帝的慧眼無所不在。”布洛綴克公式化地說,“我們不會低估這場戰(zhàn)事的重要性,話說回來,你卻似乎過分強調(diào)它的困難。他們那些小星艦絕不可能構(gòu)成任何阻礙,我們犯不著費那么大的功夫,進行布置包圍網(wǎng)的準備。”
里歐思漲紅了臉,但是仍然勉力維持鎮(zhèn)定。“我不能拿部下的生命冒險,他們的人數(shù)本來就不多;我也不能采取太過輕率的攻擊行動,那樣會損耗珍貴無比的星艦。一旦包圍網(wǎng)完成,無論總攻擊如何艱難,我軍傷亡都能減低到原先的四分之一。昨天,我已經(jīng)趁機向您解釋了軍事上的理由。”
“好吧,好吧,反正我不是軍人。在這個問題上,你已經(jīng)讓我相信,表面上明顯的事實,其實根本是錯誤的。這點我們可以接受。可是,你的小心謹慎也太過走火入魔。在你傳回的第二份奏章中,你竟然要求增援。對付那么一撮貧窮、弱小、野蠻的敵人,在尚未進行任何接觸戰(zhàn)之前,你竟然就先做這種要求。在這種情況下要求增援,若非你過去的經(jīng)歷充分證明你的英勇和智慧,你一定會被視為無能,甚至引起更糟的聯(lián)想。”
“我很感謝您,”將軍冷靜地答道,“但是請讓我提醒您,勇敢和盲目是兩回事。倘若我們了解敵人的虛實,而且至少能夠大致估計風險,那就大可放手一搏。但是在敵暗我明的情況下貿(mào)然行動,卻是一種冒失的行為。您想想看,為什么一個人,白天能在充滿障礙物的道路上奔跑,晚上卻會在家里被家具絆倒。”
布洛綴克優(yōu)雅地揮了揮手,把對方的話擋回去。“說得很生動,但是無法令人滿意。你自己曾經(jīng)去過那個蠻子世界。此外你還留著一個敵方的俘虜,就是那個行商。你從那個俘虜口中,多少也該問出些什么了。”
“是嗎?我祈求您別忘了,針對一個孤立發(fā)展了兩個世紀的世界,不可能僅僅探查了一個月,就能計劃出一個精密的軍事行動。我是一名軍人,而不是次乙太三維驚險影片中,那些滿臉刀疤、渾身肌肉的英雄。至于那名俘虜,他只是一個商業(yè)團體中的小角色,而且那個團體和敵方世界并沒有太密切的關(guān)系,我不可能從他口中,問出敵軍的重大戰(zhàn)略機密。”
“你審問過他嗎?”
“審問過了。”
“結(jié)果呢?”
“有點用處,但不算太重要。他的那艘太空船很小,沒有任何軍事價值。他所兜售的那些小玩具,頂多只能算是新奇有趣。我揀了幾件最精巧的,準備獻給大帝賞玩。當然,那艘船上有許多裝置和功能我都不了解,然而我又不是技官。”
“但是你身邊總有些技官吧。”布洛綴克明白指出。
“這我也曉得。”將軍以稍帶挖苦的口吻回答,“但是那些笨蛋太差勁,根本就幫不上我的忙。我所需要的專家,必須懂得那艘船上古怪的核場線路,我也已經(jīng)派人去找了。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回音。”
“將軍,這種人才十分難求。可是,在你所統(tǒng)治的廣大星省中,總該有人懂得核子學(xué)吧?”
“假如真有這樣的人才,我早就叫他幫我修理我們的發(fā)動機了;我的小小艦隊中,有兩艘星艦上的發(fā)動機根本不靈光。在我僅有的十艘星艦中,就有兩艘由于動力不足,無法投入主要的戰(zhàn)役。換句話說,我有五分之一的軍力,只能用來擔任鞏固后方這種無關(guān)緊要的工作。”
大臣的手指不耐煩地拍動著。“將軍,這方面的問題并非你的專利,就連大帝也有同樣的困擾。”
將軍把捏得稀爛卻從未點燃的香煙丟掉,點著了另一根,然后聳聳肩。“嗯,這并非燃眉之急的問題,我是指缺乏一流技官這件事。不過,假使我的心靈探測器沒有失靈,應(yīng)該就能從那名俘虜口中獲得更多情報。”
大臣揚了揚眉。“你有心靈探測器?”
“一個古董。早就過時了,我需要用的時候,它偏偏失靈。當那個俘虜熟睡時,我試著使用那個裝置,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探測到。這并非探測器的問題。我拿自己的部下做過實驗,反應(yīng)都相當正常;可是我身邊那些技官,卻沒有誰能夠向我解釋,為什么偏偏在那個俘虜身上就不管用。杜森·巴爾雖然不是工程師,對于理論卻很精通,他說或許那名俘虜?shù)男撵`結(jié)構(gòu)對探測器具有免疫性;可能是由于他自孩提時代起,就處于一種異常環(huán)境中,并且神經(jīng)受過刺激。我不知道這種說法對不對。但是他仍然可能有點用處,所以我把他留了下來。”
布洛綴克倚著手杖。“我?guī)湍阏乙徽遥纯词锥加袥]有哪位專家有空。不過,你剛才提到的另外一個人,那個西維納人,他又有什么用處?你身邊養(yǎng)著太多敵人了。”
“他很了解我們的敵人。我把他留在身邊,也是為了他還能提供許多建議和幫助。”
“但他是西維納人,他的父親還是一名遭到放逐的叛徒。”
“他已經(jīng)年老力衰,家人還都被我當做人質(zhì)。”
“我明白了。但我認為,我應(yīng)該親自和那名行商談一談。”
“當然可以。”
“單獨談。”大臣以冷峻的口氣特別強調(diào)。
“當然可以。”里歐思溫順地重復(fù)了一遍,“身為大帝的忠實臣民,欽命代表就是我的頂頭上司。然而,因為那個行商被關(guān)在固定的軍事基地,想要見他,您需要在適當時機離開前線。”
“是嗎?什么樣的適當時機?”
“包圍網(wǎng)今天已經(jīng)完成了;一周內(nèi),‘邊境第二十艦隊’就要向內(nèi)推進,直搗反抗力量的核心。這就是我所謂的適當時機。”里歐思微微一笑,轉(zhuǎn)過頭去。
布洛綴克有一種模糊的感覺,感到自尊心被刺傷了。
賄賂
莫里·路克中士是一位模范軍人。他來自昂宿星團的巨大農(nóng)業(yè)世界,在那里的居民若想脫離土地的羈絆,不愿終生從事單調(diào)、辛勞而沒有成就感的工作,唯一的辦法只有投身軍旅;路克中士就是這類軍人的典型。他思想單純,作戰(zhàn)不畏艱險,而強健矯捷的身手,又足以使他輕易過關(guān)斬將。他對命令絕對服從,對部下要求萬分嚴格,對他的將領(lǐng)則崇拜得五體投地。
雖然是標準的職業(yè)軍人,路克的天性卻活潑開朗。即使他在戰(zhàn)場上奮勇殺敵時毫不猶豫,心中卻也毫無恨意。
進門之前,路克中士竟然先按下叫門的訊號,這更表現(xiàn)出他的禮貌與修養(yǎng)。因為在他的權(quán)限內(nèi),他絕對可以直接開門進去。
屋內(nèi)的兩個人正在用晚餐,看到路克中士走進來,其中一人把腳一伸,將一臺破爛的口袋型閱讀機關(guān)起來,原來充滿室內(nèi)喋喋不休的粗啞聲音立刻消失。
“又送書來了嗎?”拉珊·迪伐斯問道。
中士掏出一個緊緊卷成圓柱形的膠卷,搔了搔脖子。“這是歐雷技師的東西,還要還給他。他準備寄給他的孩子,當做所謂的紀念品吧。”
杜森·巴爾將膠卷拿在手中來回翻弄,顯得很有興趣。“那位技師是從哪里弄來這東西的?他也沒有閱讀機,對不對?”
中士用力搖了搖頭,然后指了指床腳那臺破爛的機器。“那是這里唯一的一臺。那個家伙,歐雷,他的這本書,是從我們征服的那些豬窩般的世界里找到的。當?shù)厝税阉嵵氐貑为毑卦谝粭澊笮徒ㄖ镏校袔讉€人試圖阻止他,他只好把他們都殺了。”
他以贊賞的目光望著那個膠卷。“這的確是個很好的紀念品——送給孩子剛好。”
他頓了頓,然后特別壓低聲音說:“對了,目前有個大消息正在流傳。雖然只是謠言,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告訴你們。將軍又完成一件大事。”他緩慢地、嚴肅地點了點頭。
“是嗎?”迪伐斯追問,“他又做了什么?”
“完成了包圍網(wǎng),就是這件事。”中士咯咯笑著,顯得既得意又驕傲,“他真是個絕頂人物,把這件事做得這么精彩,你們說對不對?有個說話非常夸張的哥兒們,說它就像天籟仙樂一般完美和諧,雖然誰也不知道仙樂是什么。”
“那么大規(guī)模進攻要開始了?”巴爾輕聲問道。
“希望如此。”中士興高采烈地回答,“既然我的弟兄都會合了,我想趕快回到星艦去。我實在不愿意再把屁股粘在這個地方。”
“我也一樣。”迪伐斯突然粗聲地喃喃道。他的牙齒輕咬著下唇,顯得有點擔心。
中士狐疑地瞪著他,然后說:“我該走啦。隊長快開始巡邏了,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我在這里。”
他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先生,還有一件事,”他突然對行商現(xiàn)出靦腆的神情,“內(nèi)人告訴我,你送給我們的那臺小型冷藏器很管用。根本不用花錢添加能源,而她每次都能冷藏幾乎整整一個月的食物。真是太感謝了。”
“別客氣,沒什么。”
大門無聲無息地關(guān)上,把中士咧嘴的笑容關(guān)在門外。
原本坐著的杜森·巴爾站了起來。“好,他送這個來回報冷藏器。讓我們看看這本新書吧。啊,書名不見了。”
他將膠卷拉開大約一碼,對著光線看了一下,然后喃喃道:“嗯,套用中士的話,我要是猜錯了,把我串在棍子上烤來吃。迪伐斯,這本書是《薩馬花園》。”
“是嗎?”行商顯得興趣缺缺,他將沒吃完的晚餐推到一邊,“巴爾,你坐下來。聽這種老派文學(xué)作品對我毫無用處。你聽到中士講的話了?”
“聽到了。那又怎樣?”
“進攻即將開始,而我們還坐在這里!”
“你想要坐在哪里?”
“你知道我的意思,這樣子等下去不是辦法。”
“不是辦法嗎?”巴爾細心地取下閱讀機上原來的膠卷,將新的那卷裝上去。“過去這一個月,你跟我講了許多有關(guān)基地的歷史。好像以前每當危機來臨,那些偉大的領(lǐng)導(dǎo)者幾乎都是坐在那里——守株待兔。”
“哎呀,巴爾,但是他們知道局勢將如何發(fā)展。”
“他們知道嗎?我想是在事過境遷之后,他們才聲稱早有先見之明,而據(jù)我所知,也許真是這樣。但是沒有任何證據(jù)顯示,假使他們并沒有先見之明,結(jié)局就不會那么完美,甚至更好。因為深層的社會和經(jīng)濟巨流,絕非個人的力量所能主導(dǎo)。”
迪伐斯露出嘲諷的笑容。“卻也沒有辦法證明,結(jié)局不會變得更糟。你的推理本末倒置。”他出神地沉思了一下,“你瞧,假設(shè)我把他轟掉?”
“誰?里歐思?”
“是的。”
巴爾嘆了一口氣。他立刻想起塵封的往事,一對老眼透出困惑的神色。“迪伐斯,行刺不是辦法。我曾經(jīng)試過,當時我二十歲,一時沖動——可是沒有解決任何問題。我替西維納除掉一個惡霸,卻無法除去帝國的桎梏。問題的癥結(jié)卻在于那個桎梏,而不在惡霸身上。”
“老學(xué)究,可是里歐思不只是惡霸。他代表了整個該死的軍隊。沒有了他,那些官兵都會作鳥獸散。他們個個像嬰兒一般仰賴他;例如剛才那位中士,每次提到他都會情不自禁地悠然神往。”
“即使如此。帝國還有其他軍隊,還有其他將領(lǐng)。你得想得更遠一點。比如說,布洛綴克來了——再也沒有人像他那樣受大帝的寵信。里歐思只能靠十艘星艦苦戰(zhàn),布洛綴克卻能要到好幾百艘。有關(guān)他的傳聞,我聽說得很多。”
“是嗎?他這個人怎么樣?”行商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卻不懂對方為何流露出挫折感。
“你想要我簡單說說嗎?他是個出身卑微的家伙,靠著無窮的諂媚贏得大帝的歡心。宮廷中所有的王公貴族,雖然自己都不是好東西,卻通通恨透了他,因為他既沒有顯赫的家族背景,又不具備謙恭有禮的品行。他是大帝的萬能顧問,也是執(zhí)行最下流任務(wù)的工具。他心中毫無忠誠,又必須表現(xiàn)得忠心耿耿。整個帝國中,找不到另一個像他那么邪惡詭詐,又那么殘忍成性的人。聽說唯有透過他的安排,才能得到大帝的賞識;而唯有通過旁門左道,才能得到他的幫助。”
“唔!”迪伐斯若有所思地扯著修剪整齊的胡子,“而他就是大帝派到這里來,負責監(jiān)視里歐思的老兄。你可知道我想到了一個主意嗎?”
“現(xiàn)在我知道了。”
“假如布洛綴克對我們這位‘官兵的最愛’起了反感?”
“也許他早就起反感了。沒聽說他喜歡過什么人。”
“假如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很糟。那么大帝就可能知道,而里歐思就有麻煩了。”
“嗯——嗯,很有可能。可是你準備怎么挑撥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他應(yīng)該會接受賄賂?”
老貴族輕輕笑了幾聲。“沒錯,可以這樣說,但可不像你賄賂那位中士那樣簡單——絕非一臺袖珍冷藏器就能打發(fā)。而且即使你填飽他的胃口,也可能會血本無歸。他大概是天地間最容易賄賂的人,卻一點也不遵守貪官污吏的基本規(guī)范。不論給他多少錢,他隨時會翻臉不認人。你得想想別的辦法。”
迪伐斯蹺起二郎腿來回搖晃,腳趾還不停地打著拍子。“至少,這是個初步靈感……”
他隨即住口,因為叫門的訊號再度閃了起來,路克中士隨即又在門口出現(xiàn)。他看來十分激動,寬大的臉龐漲得通紅,卻沒有任何笑容。
“先生,”他開始說話,盡力想表現(xiàn)得很尊重對方,“我非常感謝你們送我冷藏器,而你們對我講話又總是非常禮貌。雖然你們都是偉大的貴族,而我只是一名農(nóng)家子弟。”
他那昂宿星團特有的口音愈來愈重,幾乎令人有點聽不太懂。他又因為極為激動,木訥的農(nóng)人天性全部浮現(xiàn)出來,掩蓋了長久艱苦訓(xùn)練而成的軍人本色。
巴爾柔聲問道:“中士,究竟怎么回事?”
“布洛綴克大人要來看你們,就是明天!我知道,因為隊長命令我讓手下準備好,明天……明天他要來檢閱。我想——我應(yīng)該來警告你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