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商業(yè)王侯(1)
行商:……基于心理史學的必然性,基地的經濟支配力量越來越強。行商越來越富有,權力亦隨之而來……
人們有時不太記得侯伯·馬洛原本只是一位平凡的行商,卻永遠忘不了他后來成為第一位商業(yè)王侯……
——《銀河百科全書》
喬蘭·瑟特把修剪得整齊漂亮的指尖并在一起,然后說:“這可以說是一個謎。事實上——這是絕對機密——它有可能是另一個謝頓危機。”
坐在瑟特對面那個人,從司密爾諾式短上衣的口袋掏出一根香煙。“這我就不知道了,瑟特。每次市長選舉時,政客們都會大聲疾呼‘謝頓危機’,這幾乎已經是慣例了。”
瑟特露出一絲微笑。“馬洛,我不是在競選。我們現(xiàn)在面臨核武器的威脅,卻不知道那些武器來自何方。”
司密爾諾出身的行商長侯伯·馬洛靜靜抽著煙,幾乎漠不關心。“繼續(xù)啊,如果你還有話要說,就一吐為快吧。”馬洛對基地人一向不會過分客氣。縱然他是個異邦人,卻從不認為自己比道地的基地公民矮了一截。
瑟特指指桌上的三維星圖,調整了一下控制鈕,就有一團紅色光芒出現(xiàn),它們代表六七個恒星系。
“那里,”他輕聲說,“就是科瑞爾共和國。”
行商馬洛點點頭。“我去過那里,簡直是個臭老鼠窩!你雖然可以稱之為共和國,但是每次當選‘領袖’的,都是艾哥家族的人。任何人如果有異議,就會惹禍上身。”他又撇著嘴再度強調:“我去過那里。”
“但是你回來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那樣幸運。去年有三艘太空商船,雖然受到公約的保護,卻在那個共和國境內無緣無故失蹤。而且那些太空船上,都照例配備有核彈和力場防護罩。”
“那些太空商船在最后一次通訊中,有沒有說些什么?”
“只是例行報告,沒有什么別的。”
“科瑞爾怎么說?”
瑟特的眼睛閃現(xiàn)出嘲弄的神色。“這是沒法問的,基地立足銀河外緣的最大資本就是威名。你以為我們丟了三艘船之后,還能向對方打聽它們的下落嗎?”
“好吧,那么你告訴我,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呢?”
瑟特從來不會為了無謂的麻煩浪費時間。身為市長的機要秘書,無論是反對黨的議員、求職者、改革家,或自稱完全解出謝頓計劃中未來歷史軌跡的狂人,他都一一應付過。有了這些實戰(zhàn)經驗,他很難再碰到手足無措的情況。
因此,他有條不紊地說:“我馬上就會告訴你。要知道,一年內,有三艘太空船在同一個星區(qū)失蹤,這絕不可能是意外。而且,想要打敗核武船艦,只有更強大的核能武器才做得到。于是問題來了,如果科瑞爾擁有核武,它究竟是從哪里弄來的?”
“從哪里?”
“這有兩種可能。第一,是科瑞爾人自己制造的……”
“太不可能了!”
“沒錯!但是,另一個可能就是我們內部出了叛徒。”
“你真的這么想嗎?”馬洛的聲音很冷漠。
市長機要秘書平靜地說:“這個可能性絕對存在。自從四王國接受‘基地公約’之后,我們就面臨四王國內眾多異議人士的威脅。在這些解體的王國中,原本有許多覬覦王位的人,以及既得利益的貴族階級,他們不可能心甘情愿效忠基地,也許其中有些人已經開始活動。”
馬洛有點不高興。“我知道了。你到底要告訴我什么?請注意我是司密爾諾人。”
“我知道你是司密爾諾人——你生于司密爾諾,它是當年的四王國之一。你只是在基地受教育而已,以你的出身來說,你是一個異邦人。在你們和安納克里昂以及洛瑞斯王國交戰(zhàn)之際,你的祖父還是一位男爵;而當賽夫·瑟麥克實施土地改革時,你們的家族領地就全被沒收了。”
“不對,太空啊,大錯特錯!我的祖父出身卑微,他是‘太空族’的后裔,是一個赤貧的礦工,一生僅靠挖煤糊口。在基地接管司密爾諾之前他早已去世,我并未受到以前那個政權的任何蔭庇。但我的確生于司密爾諾,銀河在上,我并不會因此自卑。你狡猾地暗示我是叛徒,這可嚇不倒我,我不會因此對基地卑躬屈膝地討?zhàn)垺,F(xiàn)在你可以命令我,也可以指控我,反正我都不在乎。”
“我的好行商長,你的祖父究竟是司密爾諾國王,還是那顆行星上的頭號乞丐,我連半點也不關心。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提到你的出身和祖先,只是向你表示我對這些毫無興趣。顯然你是會錯意了,讓我們從頭再來一次吧。你是司密爾諾人,你了解異邦人的情形,同時你是一名行商,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你到過科瑞爾,也了解科瑞爾人,所以你要再跑一趟。”
馬洛深深吸了一口氣。“要我去當間諜?”
“絕對不是。你仍然以行商身份前去——只是眼睛要放亮一點,希望你能找到他們的核能來源。既然你是司密爾諾人,我也許應該提醒你,在失蹤的三艘商船中,其中兩艘都有司密爾諾船員。”
“我什么時候出發(fā)?”
“你的太空船什么時候能準備好?”
“六天內。”
“那么你就六天之后出發(fā),一切詳細數(shù)據可以找艦隊總部要。”
“好!”行商長馬洛站起來,與瑟特用力握了握手,便大步走出去。
瑟特將右手的五根手指松開,慢慢搓掉剛才握手帶來的壓力,然后他聳聳肩,走進了市長室。
市長關上顯像板,上身向后靠。“瑟特,你認為怎么樣?”
“他會是個好演員。”瑟特若有所思地瞪著前方。
同一天傍晚,在哈定大廈二十一樓,喬蘭·瑟特的單身公寓里,帕布利斯·曼里歐正在慢條斯理呷著酒。
曼里歐雖然瘦弱矮小又老態(tài)龍鐘,卻身兼基地兩項重要職位。他既是市長內閣的外長,又是基地之外各恒星系的“首席教長”,并且擁有“圣糧供給者”、“靈殿主持”等莫測高深卻聲勢驚人的頭銜。
這時,他說:“可是市長已經同意你派那個行商去,這才是重點。”
“但這個重點太小,”瑟特說,“不能立刻見效。整個計劃還只是最粗淺的謀略而已,因為我們無法預見最后的結果。我們現(xiàn)在這樣做,只是以最小的代價等待愿者上鉤。”
“的確如此。不過,這位馬洛是個相當精明的人。我們拿他做餌,萬一瞞不過他怎么辦?”
“我們非得冒這個險不可。假如真有叛變陰謀,一定跟某些精明的人有牽連。但如果不是內奸干的事,我們仍然需要一個精明的人來查明真相。我會派人好好監(jiān)視馬洛,你的杯子空了。”
“謝謝,我不喝了。”
瑟特自己又倒了一杯,耐心地等著對方從焦慮的沉思中回過神來。
不過,無論這位首席教長在沉思什么,他顯然并沒有得到結論,因為他突然拼命大叫:“瑟特,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曼里歐,是這樣的,”瑟特張開薄薄的嘴唇說,“我們正處于另一個謝頓危機中。”
曼里歐張大眼睛瞪著瑟特,然后輕聲問:“你怎么知道?難道謝頓又在時光穹窿中出現(xiàn)了?”
“老朋友,這完全不需要謝頓現(xiàn)身。你仔細想想看,理由其實呼之欲出。自從帝國放棄銀河外緣,任由我們自生自滅之后,我們從未遇到任何擁有核能的對手。直到如今,才算是頭一次碰上,單單這件事就可說意義重大。但是無獨有偶,我們如今還面臨七十多年來首度的國內重大政治危機。我認為內外兩種危機同時發(fā)生,就足以證明謝頓危機又來臨了。”
曼里歐瞇起眼睛。“假如只是這樣,其實還不能算。目前為止,基地總共經歷兩次謝頓危機,兩次都令基地險遭覆亡的命運。如果沒有出現(xiàn)這種致命的威脅,其他的情況都不能算第三次危機。”
瑟特始終表現(xiàn)得極有耐心。“威脅已經迫近了。當危機降臨后,再笨的人也看得出來。我們對國家能作的真正貢獻,是在危機醞釀之際便趁早偵測到。聽好,曼里歐,我們正在根據一個計劃好的歷史在前進。我們知道哈里·謝頓已將未來的歷史幾率算了出來;也知道有朝一日我們將要重建銀河帝國;還知道這個偉業(yè)需要大約一千年的時間;而且我們更知道,其間我們必然會面臨許多危機。
“第一次的危機,發(fā)生在基地成立后第五十年,而三十年之后,又發(fā)生了第二次危機。如今又過了差不多七十五年,是時候了,曼里歐,是時候了。”
曼里歐不安地摸摸鼻子。“那么,你已經擬定好應付這個危機的計劃了?”
瑟特點了點頭。
“而我,”曼里歐繼續(xù)說,“也要在這個計劃中扮演一角?”
瑟特又點點頭。“在應付外來的核武威脅之前,我們必須先整頓自己的國家。那些行商……”
“哈!”首席教長態(tài)度轉趨強硬,目光也變得更銳利。
“沒錯,那些行商。他們雖然很有用,但是他們的勢力太強了——而且也太難駕馭。他們都是異邦人,沒有受過宗教教育。我們一方面將知識交到他們手中,另一方面,卻又放棄了對他們最有效的控制手段。”
“假如我們能證明他們叛變?”
“假如我們能夠證明,那么直接采取行動就夠了。但這樣說一點意義也沒有,即使行商全都無意叛變,仍然是我們這個社會的不安因素。他們不會因為愛國心或宗族的緣故而受我們約束,甚至宗教的威懾也無濟于事。自從哈定時代以來,銀河外圍就尊稱基地為‘神圣行星’,可是在行商的世俗式領導下,他們可能很快就會脫離掌控。”
“這點我知道,但有什么補救辦法……”
“必須及時補救才來得及,在謝頓危機升到頂點前就要趕快行動。否則一旦外有核能武器的威脅,內部又有叛亂發(fā)生,那時勝算就太小了。”瑟特放下把弄許久的空酒杯,“這顯然是你的責任。”
“我?”
“我沒有辦法。我的職位是市長委派的,沒有民意基礎。”
“市長……”
“不可能指望他。他的性格非常消極,最積極的動作就是推卸責任。假如有某個獨立政黨興起,威脅到他的連任,他很可能會甘愿被牽著鼻子走。”
“可是,瑟特,我缺乏實際的從政經驗。”
“全包在我身上。曼里歐,這種事誰說得準?自塞佛·哈定之后,從來沒有人兼任首席教長和市長。但說不定現(xiàn)在就要重演了——如果你好好干的話。”
在端點市的另一端,一個普普通通的房間里,侯伯·馬洛正在赴當天的第二個約會。他已經聽對方說了很久,現(xiàn)在才小心翼翼地問道:“是的,我聽說過你正在籌劃,想要送一名行商進市議會,作為我們大家的代表。但是,杜爾,為什么選我呢?”
詹姆·杜爾微微一笑。他這個人總愛主動提醒人家——不管對方有沒有問他——他是第一批在基地接受普通教育的異邦人。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杜爾說,“還記得去年我第一次見到你的場合嗎?”
“是在行商大會上。”
“對,你是大會的主辦人。從頭到尾你盯牢了那些極端分子,讓他們枯坐干等、有口難言,簡直吃定了他們。而且你和基地人民關系良好。你魅力四射——或者說,你的冒險家作風深得人心,這其實是一回事兒。”
“說得好。”馬洛冷淡地接口道,“但是為什么選在這個時候?”
“因為現(xiàn)在我們的機會來了。你知不知道教育部長已經遞出辭呈?這件事尚未正式公布,不過也快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這——你就不用管了——”他不耐煩地搖搖手,“反正情形就是這樣。行動黨已經嚴重分裂,我們只要正面提出行商的平權問題,也就是為民主請命,不論他們贊成或反對,都會受到致命的一擊。”
馬洛懶洋洋地半躺在椅子里,瞪著自己粗壯的手指。“唔——杜爾,很抱歉。下星期我就要去出差,恐怕你得找別人了。”
杜爾瞪大眼睛。“出差?出哪門子差?”
“這是超級的最高機密,而且絕對第一優(yōu)先,這種情形你了解吧。我已經跟市長的機要秘書談好了。”
“毒蛇瑟特嗎?”杜爾激動起來,“那是詭計。那個太空族的雜種想把你支開,馬洛……”
“等一等!”馬洛按住對方捏緊的拳頭,“別那么激動。如果這是詭計,改天我自然會回來找他算賬;但如果不是,那條毒蛇反而會被我們玩弄于股掌之上。聽好,謝頓危機又要來了。”
馬洛期待對方會有所反應。杜爾卻不為所動,只是瞪大眼睛。“什么是謝頓危機?”
“銀河啊!”對于這種意想不到的反高潮,馬洛簡直氣炸了,“你上學的時候究竟在做些什么?你問這種幼稚的問題,到底是什么意思?”
比馬洛年長的杜爾皺皺眉。“能否請你解釋……”
沉默了好一陣子,馬洛才說:“好,我來解釋。”他雙眉深鎖,一句句說得很慢。“自從銀河帝國從外圍開始分崩離析,銀河外緣回到蠻荒時代,哈里·謝頓和他手下的一批心理學家,在這片蠻荒的中心建立了一個自治殖民市,也就是我們這個基地。目的是要我們繼續(xù)培育藝術、科學和科技,使它成為第二帝國的種籽。”
“喔,對,對……”
“我還沒有說完,”馬洛冷冷道,“基地未來的歷史軌跡,是根據心理史學所規(guī)劃的。心理史學這門科學,到了謝頓手中已經登峰造極。謝頓在我們未來的歷史中,安排了一連串的危機,這些危機會迫使我們以最迅速的步伐,朝未來的帝國前進。每一次的危機,每一次的‘謝頓危機’,都會在我們的歷史上標出一個新紀元。現(xiàn)在我們又接近另一個危機——第三次的危機。”
杜爾聳聳肩。“當年在學校,我一定也聽老師講過。不過,我已經畢業(yè)好久了——至少比你久。”
“我也這么想。算了,現(xiàn)在的重點是,我被派了出去,而且剛好被派到這個危機的漩渦中心。等到我回來,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何況每年都有市議員選舉。”
杜爾抬起頭。“你找到了什么線索嗎?”
“沒有。”
“有沒有什么具體計劃?”
“半點概念也沒有。”
“那么……”
“那么,沒有關系。哈定說過:‘想要成功,單憑計劃絕對不夠,還得時時隨機應變。’我就是打算隨機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