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本來以前她是每個月給我三百,一天十塊錢。后來物價漲了,她多勻了一百塊給我。其實那些錢我大部分都存了起來,沒怎么動,除非那個月沒什么家教收入,就取點出來救急。
我回學校吃過飯再和白霖去上自習,九點出來,有點餓就去食堂的小賣部看看還有什么吃的。
食堂的大廳里掛著好幾個電視。
七點半以后寢室里面掐了電視信號,有些人就湊到食堂看電視。
電視其實就只能看省臺,但是大家仍然津津有味地仰頭守著。這個時段,省臺的衛(wèi)星頻道正在播每周一次的法制頻道。
我瞥了一眼電視。
畫面是在高墻下,好些女犯站在空地上整齊劃一地做著“感恩的心”之類的心理保健操,然后鏡頭切到旁邊,一位女警站在前在接受采訪。
戴著警帽,一身筆挺的藏青色警服,顯得干練又精神。
記者問:“童監(jiān)區(qū)長,去年您被司法部評為‘全國十佳監(jiān)獄人民警察’并且榮獲個人二等功之后,您覺得有壓力嗎?”
女警官笑笑,“壓力肯定是有的,但是壓力和動力并存。況且這些榮譽不屬于我一個人的,而是整個監(jiān)區(qū)整個監(jiān)獄同事共同努力的結果。”
白霖詫異地張著嘴,看著畫面,停下來,說:“小桐,那不是你媽么?又上電視了。”
她說這話聲音不算大,但是在過了吃飯時間的空曠食堂里響起來,又顯得那么落地有聲。
話一說完,所有人的視線都刷一聲集中到我身上。
我倏地拉著白霖就走。
是的,那女警就是我媽。
以前她第一次上電視的時候,我和老爸老早就在電視機前守著,那個時候市面上還沒有普及攝像器材,只能用錄音機將聲音錄下來,每每過節(jié)氣的時候就拿來回味。
后來,這類的節(jié)目越來越多,多到我都再懶得詢問。
她是個好警察,真的。
她用她的真情和那種一絲不茍的責任感,滲透到許多服刑人員的心中。她重視她們,還有她的工作,卻獨獨沒有將我放在心里。
周五,又接到彭羽的電話,他說:“薛老師,明天科技館有一個很大的航空模型展,我有幾張票,所以特地邀請你一起去。”
“哦。你不補課了么?”又少了收入。
“周日吧,行么?”
“好。”
“你能給我慕老師電話么?”
“慕承和?找他做什么?”
“他好像也是航模的愛好者,我想也請他去,謝謝他上次請我們吃飯。”
我哦了一聲,想想又問:“你說你想去看什么?”
“航空模型。”
“一個模型有啥好看的。”我覺得有時候男生的興趣愛好真是搞不懂。
也不知道是慕承和太閑,還是對彭羽這孩子有好感,或者是他真對那玩意兒有興趣,他接到電話便欣然同意了。
圍著一條深咖啡色的圍巾,準時出現(xiàn)在科技館門口,和我們匯合。
果然是科技館在搞活動,好像政府組織的俄羅斯航空月系列安排之一。
這次俄羅斯歷代飛機模型只是針對青少年愛好者的,接下來還有航空飛行表揚,和相應的學術交流。
這個省立的科技館,我中學也時還挺舊,翻修后聽說有趣了很多。有數(shù)碼模擬的侏羅紀和白堊紀場景重現(xiàn)。而航空廳卻一直很空蕩,如今卻突然擺著很多飛機模型。
來參觀的,基本上都是男孩子和其陪同家長。
全館的模型被分為五個大類:戰(zhàn)斗機,轟炸機,運輸機,直升機,和其他飛機。而每一個模型前面都有飛機的型號標識。
彭羽居然拿出個小本,又看又記。我估計他是為了回學校向同學們炫耀。
我在那一排排逼真的模型里面完全找不著人生的樂趣。
在我看來,飛機就兩種,一種有螺旋槳的叫直升機,一種沒有螺旋槳有兩個大翅膀的叫飛機。或者那有兩翅膀的里面,白色的是客機,灰不溜秋的是戰(zhàn)斗機?
對于這個心得,我可不敢隨意在這種地方發(fā)表出來,免得被人唾棄。
中途百無聊奈地瞅著上面寫的:蘇——27,蘇——47,蘇——30,我便隨口問:“蘇?難道是蘇聯(lián)的意思?”
沒想到卻引來彭羽的恥笑,他指向那邊的“安——22”“安——70”說,“蘇是蘇聯(lián),難道安字開頭就是安聯(lián)?”
我皺著眉,瞪了彭羽一眼,“我以為總有意思吧。”
“就是個型號啊,能有啥意思。”
慕承和卻笑了,“其實是有涵義的。但是那個‘蘇’不是蘇聯(lián)的意思,而指的是它的設計者是蘇霍伊設計局,俄語字母縮寫成Су,讀出來就是‘蘇’。無論是前蘇聯(lián)也好還是現(xiàn)在的俄羅斯也好,飛機都是用自己設計局的縮寫命名的。比如米高揚設計局的縮寫МГ,念出來正好是米格,圖波列夫設計局出來的所有飛機都會是‘圖’字打頭。”
“有很多設計局么?”彭羽炯炯有神地看著慕承和。
“蘇聯(lián)鼎盛時期有十來個。”
“這么多啊。”
“每個設計局研究的方向不太一樣。卡莫夫擅長直升機,米格擅長轟炸機,圖波列夫擅長運輸機。”
彭羽崇拜得直搗頭。
“除了開頭的那個字以外,后面的阿拉伯數(shù)字也是有講究的。戰(zhàn)斗機這大類使用單數(shù),其他的轟炸機、運輸機那些用雙數(shù)。”
我聽完慕承和的這些言論,第一感是頭暈,第二感便覺得他多半也是個童心未泯的人,不然能對著個半大孩子將模型描述的這么有聲有色么。
5
后來我看到一架橘紅色的,肥嘟嘟的直升機模型,前面標著米——26,這下我不再迷茫了。心里頭知道這就肯定是那個什么米里設計所的飛機了。
這么一想,居然突然覺得這些東西也有意思了起來,于是自己再里面繼續(xù)尋找“米”字打頭的飛機,果然是直升機居多。
我心里挺樂的,有種莫名的成就感。
正要回頭炫耀,沒想到卻有人走來喊了一聲“承和——”。
那是個儒雅的中年人,胸口上掛了個工作牌。
“秦館長。”慕承和伸手和他握手。
我看了一眼,幸好慕承和伸的是右手,不然倆人就撞了。;“怎么這么有空來我們這兒。”
慕承和說,“我?guī)蓚€孩子來看看。”
然后,他倆就寒暄到一邊去了。
從科技館出來,天陰沉的厲害,慕承和開著車送彭羽早早回家。
往回開的時候,他問,“你去哪兒?”
我嘿嘿一笑,“怎么?難道老師您又要請我吃飯?”
他從后視鏡里,瞅了我一眼,“那你想吃什么?”
見他真這么耿直,我倒是不好意思起來,撓撓后腦勺,和他客氣地說:“我還是回學校自己吃好了。”
他打了轉彎燈,左拐后說:“知不知道俄羅斯最頂級的一種美食?”
“什么?”
“里海的黑魚子醬。”
他這樣一說,我就想起來了,“黑魚子醬啊,是不是還有紅色的?”
“恩,黑色是鱘魚,紅色是別的魚。”
“很貴?”
“是啊,綽號叫黑黃金嘛。”
“你吃過么?好吃么?”
我的肚子開始有點餓了。
“不好吃。”他回答我時,皺了一下眉,那個表情挺孩子氣的。“但是聽他們說,就著伏特加比較有味道。”
“那你肯定就是沒喝伏特加了。”說到伏特加,我就更來興趣了,“老師啊,你覺得伏特加真的那么過癮么?”
他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太適合喝烈酒,所以沒試過。”
聽到他這話,我長長地嘆了口氣。而且,肚子里的酒蟲子和小饞蟲都有些復蘇了。
我的良心決定順從我的胃,便改口說:“你想請我吃什么?黑色的魚子醬?”
“那我可請不起。”他翹起唇角。
后來慕承和帶著我去了家湘菜館,大大地吃了一頓。
從館子里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下雪了。
今年的初雪,就這么毫無征兆地下下來。
華燈初上,細碎的雪花在桔紅色燈光的映襯下,清晰可見。
我捧著手呵了團熱氣出來。
慕承和去取車,原本走了幾步,卻又折回來,走到我跟前取下圍巾,套在我脖子上。他說:“冷得很,別凍著。”
霎時間,我愣了下,直到他走開,才回神。
這些年,很少有別人這么關心我。我媽只知道我在外面做家教,卻沒問過我難不難累不累,甚至今年過春節(jié)都是我一個人守歲。
學院老師里陳廷也關心我,但是感覺卻和慕承和不一樣。
他問我,生活有沒有困難,兼職累不累。
他不顧天寒地凍,深夜開車到警察局接我和白霖。
他剛才對我說,冷得很,別凍著。
我將那條駝色的圍巾在脖子上又繞了一圈。臉蛋垂下去,輕輕地摩挲了下絨面,很暖和很暖和,甚至還帶著他方才殘余下來的體溫。那個松木的香味縈繞在鼻間,若有若無。
那輛白色的CR-V沖我按喇叭,我傻傻一樂,屁顛屁顛地跑過去。地下被雪水打濕,我一不留神腳下一滑,吧嗒,就摔了個狗吃屎。
我自己呲牙咧嘴地爬起來,沖他憨笑。
回到寢室里,白霖瞅著我,不禁問:“咋了?你出去看了會兒飛機模型就成傻妞了?樂什么呢?”
她圍著我轉了一圈,“難不成遇到大款有人送你私人飛機?”
“去去去。”
熄燈前,在白霖的追問下,我終于在她們?nèi)齻€人的面前將慕承和的事情說了出來。
趙曉棠一針見血地說:“他肯定對你有那個意思。”
白霖附和,“而且是一見鐘情。”
宋琪琪倒是比她倆冷靜些,“不是吧。這事情開不得玩笑。”
白霖說:“怎么不是了。不是的話,那么關心他做什么,慕承和在很多事情上都對她挺特別的。還有那次在辦公室,他們……”吐了一點又打住。
“他們?”敏感的趙曉棠頓時拎起耳朵,接嘴反問。
白霖說:“他們在辦公室里,臉對著臉的。”看樣子是忍了又忍。
“那是他教我發(fā)音!”我佯怒。
趙曉棠一拍桌子說:“小桐,這事兒靠譜。身份不是問題,年齡不是距離。”
6
夜里,我起來上廁所。走到陽臺上,看到外面越飄越大的雪花,在樹梢蒙上一層薄薄的白色。
剛才被他們那么一鼓動,我還真的有那么一點點,一點點……
我回到床上又將這過去的一個多月的事情,在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過了一遍,于是更加睡不著了。
我翻出枕頭下的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然后忍不住打開短消息,輸了三個字“慕老師”。可是接下來要發(fā)什么內(nèi)容,卻難住了。
我想了想,又將慕老師三個字刪掉,換成了“你”。
“你”后面又要寫什么呢?
我又刪了。
“謝謝您請我吃飯。”
我打完了這七個字,看了再看。
最后還是又把“您”換成了“你”,隨即在確定全句既不曖昧也不唐突后,發(fā)送了出去。整好是凌晨一點鐘。
意外的是僅僅過了一兩分鐘,他便回復了我。
干練的三個字——“不客氣。”
原來,他也沒有睡。
我又寫:“我還想你請我喝伏特加。”
他這一回比剛才回復的還要快一些:“沒問題啊。”
我挺想將這個話題繼續(xù)下去的,卻又害怕他在做事,或者他準備休息了,或者……或者我應該適合而止。
于是,我關了手機,閉眼努力睡覺。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周一晚上俄語課的到來。
上課之前,我將那條圍巾疊得方方正正地用了個紙袋子裝好,帶去教室。
他準時走進來,脖子上換成了一條深灰色的圍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