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
    第 23 章
    陸筠絕沒想到，會在這里又遇著她。
    立在那淺金色的半透細(xì)紗畫屏之后，只見半邊身影，不需打量面容，甚至不需細(xì)瞧，單從一個輪廓就能分辨出，自己夢中人的模樣。
    耳畔是太后含笑的話音，他竟一個字都沒有細(xì)聽。心底轟鳴喧鬧，剎那情愫胡亂翻涌。
    當(dāng)著人前，只怕眼角眉梢那絲絲縷縷的念想藏之不住，生怕給人瞧出端倪，他聲名狼藉倒也無妨，如何能害了她。
    好在尚能自持，他慣來擅長克制。眉眼微垂不叫自己朝她方向去瞧，大抵心里那些起伏才平息一瞬，就發(fā)覺眾人此刻正都含笑注視著自己。
    明箏有一瞬錯愕，她與太后，抑或承寧伯府與嘉遠(yuǎn)侯，都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熟絡(luò)。
    太后打趣外孫自是無可厚非，可她，并沒與太后親昵到“自己人”的地步。
    敬嬤嬤似乎瞧出明箏的遲疑，飛快接過話頭，親切地笑道：“奴婢依稀記得，侯爺跟梁家是有親緣的呢。”
    一句話拉近距離，好像一切突然變得順理成章。太后扶著敬嬤嬤的手，緩緩站起身來，抬手撫了撫鬢角，似乎有些疲累。太后道乏，明箏只得隨之起身，屈膝恭送鳳駕。
    華蓋如云，隨著鳳駕遠(yuǎn)去的身影一并消失在橋上。
    一瞬間，明箏發(fā)覺亭中橋上，只余下她和陸筠。引路護(hù)持的宮人遠(yuǎn)遠(yuǎn)綴在她身后五步開外。
    陸筠定定站在那，微垂首，手掌扣在腰間佩刀上面。從她的角度，無法看清他臉上是何表情，大抵也是無可奈何，又有些哭笑不得吧，她這般想著。
    明箏向他頷首，作出“請”的手勢請他先行。
    他抿唇望了她一瞬。她分明看見，他望過來的同時，眉頭鎖得更深。
    他板著臉的樣子，其實(shí)有點(diǎn)駭人，瞧來便知不易親近。
    她也素聞坊間一些關(guān)于他的傳言。
    比如殘暴嗜殺，比如孤僻冷酷，又比如……他厭惡女人。
    過往她總覺那些傳言不可盡信，至少關(guān)于他樣貌的說詞，便與實(shí)際相去甚遠(yuǎn)。可眼前他如此疏冷倨傲，倒叫她又有幾分懷疑。
    **
    原本晴好的天空沉悶得令人倍覺壓抑。不知何時，頭頂遮了一重烏沉沉的云頭。
    迎面走來一頂肩輿，金漆華蓋，帷幔紛彩。明箏不知是哪位貴人，卻不得不停下步子蹲身相讓。
    等貴人儀仗遠(yuǎn)去，她方直膝起身。踏出不足十步，一場急雨這便落了下來。
    一開始還是細(xì)弱的雨絲，宮人撐起傘，護(hù)送一丈遠(yuǎn)，幾乎是頃刻之間，豆大的雨點(diǎn)又急又怒地瓢潑而下。
    “梁少夫人，不若暫先在前頭門檐下避避？”宮人為她遮著傘，自己濕了半邊，明箏見狀怎好強(qiáng)求，只得點(diǎn)了點(diǎn)頭。
    雨簾如霧，遠(yuǎn)看那人只如一道不清明的影。
    她走了幾許，他便隨了幾許。
    認(rèn)真要奉懿旨，做好送她出宮的護(hù)衛(wèi)。
    此刻他遠(yuǎn)立在對面的雨中，簇新的飛魚紋錦服盡皆濕透。她恍然憶起上回相見，依稀也是這般大雨滂沱。
    仿佛每每遇上他，都不是什么好日子。
    她倚墻望著那雨，片刻，嘆息一聲，轉(zhuǎn)回頭與宮人說了句話。
    見那宮人撐傘朝陸筠走去。
    “侯爺，梁少夫人說，雨勢太急，請您一道在檐下暫避。”
    陸筠抬起眼，隔著雨霧望向?qū)γ娴馁挥啊Ｋ割^微微發(fā)顫，緊緊捏住刀鞘，手背上的青筋都跳了起來。
    “侯爺？”
    見他并無反應(yīng)，宮人不由揚(yáng)聲，提高了音調(diào)。
    他點(diǎn)點(diǎn)頭，一步兩步，緩慢地走向她。
    遠(yuǎn)看他面沉如水，似有所思。明箏從沒見過他笑，那時是，現(xiàn)在亦是。
    他面色蒼白，連嘴唇也失了血色。是淋了雨冷了嗎？水珠順著發(fā)冠流淌下來，濃眉眼睫都是水點(diǎn)。
    不期然對上視線。陸筠呼吸屏住，在她水亮的眼底，更發(fā)覺幾點(diǎn)更耀目的璀璨。
    這般對視，于陸筠是怎樣的煎熬。
    驚喜一次次相遇，渴盼著靠近。
    他等今天這樣一個機(jī)會，與她面對面說句話，已經(jīng)盼了多少個春秋？
    他把自己最好的年華都留在那個烽火彌漫的塞外。西疆清冷的月下，他是如何思憶如狂。
    他甚至是想過的，在戰(zhàn)場上殺了梁霄，神不知鬼不覺……
    回到京城，兵圍承寧伯府，強(qiáng)奪了她……
    再荒謬的念頭，他都曾生起過。
    十年，他是如何分裂又糾結(jié)的自我折磨著。
    可此刻她就在眼前，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怕一個不慎，露了端倪，于她無疑便是滅頂之災(zāi)。
    他幾乎是狼狽的，飛快錯開了視線。
    明箏亦不強(qiáng)求，她只憂心若是連累他染上風(fēng)寒，怕是太后見責(zé)。
    他到底沒走到檐下，錯開身靠在她身外的墻上。
    隔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耳畔似乎能聽到她清淺的呼吸。
    漫長的沉默中明箏先開了口。
    “侯爺這回留京，能長伴慈寧宮，太后娘娘定然歡喜。”
    像話家常，不過為了打破令人尷尬的沉默。畢竟不說話，顯得更加怪異。
    他抿抿唇，艱難找回聲線，低聲回她：
    “……嗯”。
    乍然開了頭，后面的話就容易出口。明箏覺得松快多了，禮貌與他寒暄：“前些日子家里的老太太還說，想邀請侯爺上門吃酒，外子怕侯爺事忙，未敢貿(mào)然送帖子過府……”
    “無妨。”他輕吐二字，這次答得很快。
    明箏倒是一時愕住，這話的意思……她有點(diǎn)不敢猜。
    陸筠轉(zhuǎn)過臉來，隔著雨霧望著她側(cè)顏，一字一句道：“送貼子，我……本侯定會到。”
    **
    慈寧宮西暖閣，太后托腮坐在窗前，抬眼望著外頭的雨。
    敬嬤嬤在墻角收了傘，換過鞋子才悄然走進(jìn)來。
    “怎樣了？那木頭還是不理人嗎？”
    太后聲音帶了些許揶揄，她不是不知自己的行為不妥，仗著皇家身份欺壓臣下家眷。可她時日無多，能為活著的人做的，僅此而已。
    敬嬤嬤搖了搖頭，“說著話兒了，有一搭沒一搭的，身邊跟著宮人，多半也不會是什么逾矩之言。侯爺隔得老遠(yuǎn)，淋的渾身透濕，礙于身份，不便近前……”
    太后蹙蹙眉，又長嘆了一聲，“孽緣。”
    敬嬤嬤湊前道：“娘娘怎么看？侯爺難道當(dāng)真對那明氏……？”
    “你還不知道他？”太后望著雨霧，有如夢囈般，“若不是他十分情愿，如何會跟著去？哪怕淋著雨，也舍不得甩臉子掉頭走，換個人，早就翻了臉，公主他都未見瞧在眼里頭，遑論這還是旁人的家眷？”
    敬嬤嬤心道那可不就是孽緣？那么多青春正好的閨秀供侯爺挑選，怎偏偏就把心拴在了這么個婦人身上。太后最放心不下侯爺?shù)幕槭拢@么一來，所有希望落了空，難不成終將抱憾……
    **
    雨絲淋漓，這會子雨勢小了許多。
    城樓上，陸筠俯望著廣場上漸行漸遠(yuǎn)的馬車。
    那抹似有若無的香氣仿佛還縈繞在周身。
    郭遜上前來，順著他目光看過去，“承寧伯府？”
    頓了頓，笑道：“侯爺有沒有聽說，最近坊間的傳言？”
    陸筠沒言聲，郭遜自顧自說了下去，“聽說梁霄在西北從夷人手里搶了個絕色佳人，在軍營就不避人的寵著。若這傳言為真，怕是很快彈劾梁霄的折子就要堆成了山。過往他爹粱少輕的風(fēng)評就不怎么好，圣上還為此申斥過。如今子承父業(yè)，都栽在女人上頭，可見血緣這玩意兒，當(dāng)真神奇得不得了。咱們衛(wèi)所都開了盤口，賭姓梁的這衛(wèi)指揮僉事能做多久。侯爺若是有興趣，大可下個注，屬下……”
    陸筠轉(zhuǎn)過頭望他，半晌沒說話。
    郭遜瞧他的面染寒霜，似乎極是憤怒，話頭不自覺地頓下。
    “梁霄……”陸筠垂眼念出這個名字。
    默了片刻，輕聲吩咐，“去請來，衛(wèi)指揮使司衙門校場，本侯要演武，請粱僉事大人陪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