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今生之緣 5
他轉而質疑的看著我,冷笑幾聲,嘲諷的看著我,難道你要說,他那夜殺的人是你,凌云飛,騙朕,也要找個適當的理由,難道你當一國之君是笨蛋嗎?
是的,皇上說的沒錯,因為,我才是真正的弒君兇手。我迎視著他的目光,盡管已心如刀絞。
在他質疑的目光下,我毫不猶豫的解開發(fā)帶,當萬千青絲垂下來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們的君臣關系將再不復從前,而我那一刻的心境,更是萬劫不復,沉入崖谷。
我抬頭仰視著他的表情,烏黑的發(fā)如帳簾般擋住我的視線,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覺到空氣中濃重的驚訝氣息,和他向后踉蹌幾步,扶著欄桿方才站穩(wěn)的雙腳。
我在心里凄慘的笑著,皇上啊!你曾經一度希望我是個女子,可如今你如愿了,你卻沒有想象中的興奮,只因你忍受不了別人欺騙你,背叛你。
可這兩樣我卻都做了,即使是你恨不得把我扯成碎片,也是應該的吧!
我的嘴角終于漾出了一抹苦笑,皇上你可記得謝落塵么?那便是我爹,我之所以進宮就是想報仇,而真正的凌云飛只是那個刺客,他只是想奪回他應有的東西,所以————
殺他,放了我吧!
他卻仍不罷休,仍無情的嘶喊著,他在宮內行刺,就是罪不可赦,一樣脫不了干系,不要再妄想為他解脫了。
一切都是因為我,請皇上賜我罪吧,一切罪,都讓我來承擔,我痛苦的閉上眼睛,從衣袖內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匕首奮力刺向喉嚨,卻感覺到熱熱的東西流到了手上,睜開眼卻看見他雙手緊緊的握緊了匕首,鮮血流滿了雙手,大滴大滴的像地上淌著,就像淌在我心頭一樣。
當我想把匕首抽走的時候,他卻奮力揪著我的衣領,鮮紅的血大片大片的渲染在我的衣袍上,瘋狂近乎咆哮的嘶喊聲在寂寥的夜晚下刺痛我的耳膜,他大聲的喊著,為什么,為什么?
我絕望的笑,宛若一朵即將凋零的白花,因為報仇哇皇上,你還沒聽明白么?
他仍揪著我的衣領,為什么要騙我,你可知道我是那么愛你?你卻要為另一個男人丟了性命。
黑夜中,他眼中的淚更加晶瑩剔透。
他劇烈的搖晃著我,我卻始終不看他,最終只能爆發(fā)出聲,可我不愛你,我只恨你,恨你,恨你。
我藥牙切齒的說著,心里卻已,血流成河。
六,
我坐在陰冷潮濕的監(jiān)獄里,幾乎一切都不愿意去想,可卻仍抑制不住去想。
生為報仇生,亡為此亡,可現在卻因為連我自己也阻止不了的一切改變初衷。
我沒辦法放著凌兄不救而自己茍活于世,否則連報仇都變的不仁不義,所以我只能去傷害另一個人。
我永遠忘不了他那夜陰冷的目光,就連流出的淚水也映著陰冷的光,那場暴雨把我們淋的濕透,我心里心外都涼的冰透。
我知道他知道我在撒謊,一個搶走他人東西的人不可能為那個人丟了性命,除非那個人對他含有深深愛意。
可我有的只有歉意,深深的歉意。
但你還是無發(fā)容忍的將我打入大牢,就如我所預料,所以我只能無情的說出那句話。
我不愛你。
就在士兵帶走我的那一刻,你沒有再看我一眼,更沒有一絲留戀,倘若高高在上的你能明白,一個人欠了另一個人的情,就算是拼上性命也值得,這種情,便叫作恩情。
可你不會懂,永遠不會懂罷,在這世界上,不會有你欠誰,只會有誰欠你,只有誰對你心存芥蒂,不會有你對誰心有愧疚。
只因你那不可侵犯的地位,別人給你的都是理所當然。
而我也只能恨你。恨你,才會使我更快樂,才可以使我對你的欺騙更加理所當然。
可在我的人生路上,就不該有愛的。
就在我呆泄的望著黑洞洞的天墻的時候,不知何時你已經進來,而我的目光更不知什么時候轉移到你身上,你依然還是那樣的引人注目,與這破舊的牢房顯得格格不入。
我沒想到這輩子你還會再愿意看到我,而我也還有機會看你那張俊美如畫的臉,看你那凌厲的雙目看我都是溫柔的,看你親如兄長般的叫我凌弟,感受著你我之間的濃情畫意。
我還沒反應過來,你已將地上疲憊的我攔腰抱起,我癱軟在你懷里,沒有一死力氣,只無力的看著你那張,叫人離不開視線的臉。
你心痛的看著我,臉緊緊貼上我的臉,傷心的說,婉君,跟我回去,不要再尋死,朕會立你為妃,好好愛你。
我的心在那一刻便如冰水般融化,我知道自己若陷進去便再將萬劫不復,再難拔出來,所以我只能拒絕他,拒絕自己的心意。
請,皇上放了他。我的表情依舊如初,語氣不帶一絲色彩。
你依舊還是執(zhí)著于他。他的目光變的凌厲,甚至雙手都在顫抖。
我只是欠他的,欠他的就要還,我嘲諷而又憂傷的看著他,他這樣想我也沒有辦法,因為他不會懂,亦不會相信。
然后我便看見他拂袖后決絕寂寞的身影漸漸遠去,在鐵門咣咚被鎖上的那一刻,我的淚還是抑制不住的流出來。
你說,為什么你這樣輕易俘掠我的心,而我卻連你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呢?我知道,這是你壓低你的尊嚴給我說的話,可這句話,卻只能帶給我滿心滿肺的愧疚和心痛。
如果你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結局定不會是這樣。
而現實,我們卻只有錯失。
一生的緣,走到盡頭。
我和凌兄相互攙扶著從地牢逃出來,我拿著皇上的令牌過了多道重兵把守,終于在逃離那片高大的紫禁城,我不知是太興奮還是太悲傷,淚水洶涌而至,再難止住,我一生都不將再與這里有任何瓜葛。
而他在分離前都沒再看我一眼,他說,你走罷,我再不愿看見你。
我感覺到他聲音中的悲鴻與哽咽,但我卻只能拾起令牌,頭也不回的倉皇而去,而只留他在原地的寂寞身影長久而立。
不管我有多想讓他知道我的心意,我有多不愿意遠離他而去,我有多想與他魚水一生,可我卻不能再停留一刻,否則我的雙腿將再難挪動。
那高大的城樓漸漸淹沒我的視線,直到我要仰望它的時候,我已離他越來越遠。
凌兄將我摟在懷里,溫柔的為我擦拭著淚,一字一句的承諾著,婉君莫哭,我會照顧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都將再見不到他。
許多年后,我穿著大紅的嫁衣,嫁給了凌云飛,我從未告訴過他,我爹的殺父仇人是他的爹凌霄,而凌霄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經被皇上查案處死,原來我爹的案子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煙消云散,而我卻記了這么多年,恨了這么多年。
我更沒想到的是,我會嫁給我爹的仇人的兒子,我只得苦笑,造化弄人,造化弄人罷,可我卻欠凌兄的,只能這樣償還。
一生一世。
他掀開蓋頭吻上我的臉,壓在我身上輕輕的喘息,我抬頭看向外面的一輪明月,清明澄澈,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夜晚,依舊是這樣迷人的月色,一個人曾說過,你若是個女子,該有多好。
凌兄疼惜的看著我,說婉君莫哭,然后便一一吻去我臉上的淚珠。
我已償還了一個人一生一世,卻還欠一個人一生一世。
我常常在想,假如時光倒流,讓我重新選擇一次,我會怎么選呢?一樣選擇冷酷的放棄他,絕情的放手,可是不管我走對了還是走錯了,都不能再回頭。
我手心里緊緊握著一枚金黃耀眼的令牌,視若生命,在這漫長的人生路上,每當我想起一個人而傷心落淚的時候,總會有一個人溫柔的為我擦拭,說婉君莫哭,婉君莫哭,而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是否會有一個人,在孤獨的苦盡思念。
我重重的嘆口氣,把令牌緊緊揣在懷里。
仰望著窗外那座高大的紫禁城,孤獨而輝煌,而我,卻一生難安。
我是你的詩眼
水面上褶皺的波紋,像極了微笑,我一直迷戀。
在我的定義里,像我這樣迷戀靜物的人定然都是被遺失在角落的人,不懂得角逐,不懂得追求,也不懂焦慮。
如果我是焦點,我也不會盯著波瀾不驚的水面,一看就是半天,不會因漂浮的柳絮而幻想蘭舟,幻想詩經,幻想風帆、海盜、詛咒、金幣、魔法。
我有兄弟姐妹,很多,至于有多少,我已記不清了,唯一清晰的,是私塾先生的一個比喻:你的子女,就像是一首五言絕句,葉青兒是詩眼,其他的都不賴,至于葉苗兒么!就是個逗號。
一陣哄笑。
我的名字第一次和我的哥哥葉青放在一起,我覺得很榮耀,他是詩眼,而我,是逗號,我一直銘記這個比喻。
很久以后,我開始意識到,五言絕句,根本不需要逗號,逗號,是被省略的部分,而我,也是被省略的部分。
至于我什么時候開始被省略,我已無從回憶,一個人趴窗臺,一個人撐傘獨步,一個人看褶皺的水紋,我的童年,就是跌成了白紙的股票,被判無效。
咱生的娃,一個走出去讓人嫉妒,另一個走出去卻讓人鄙視,這樣的獨白比詩眼和逗號容易多了,我看著他們微笑,一直微笑,微笑著,甘愿做奴仆,微笑著等待泅渡。
到今天,我都不明白,為何,明明我的喉嚨里堵了塊石頭,明明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我還可以微笑,幸福地微笑,并把那微笑延續(xù),無限地延續(xù),或許,那只是弱者的生存法則。
他們生龍活虎,惺惺相惜,在扮演一幕劇,我是墻角的觀眾,唯一的觀眾,保持沉默。
策劃離開,是一瞬間的念頭。
那年,春水尤其迷人,河畔的桃花開得尤其茂盛,我睡在槐樹的枝丫里,看著遠方停泊的船,幻想著,飄落的桃花為我織就一襲長裙,就是我的嫁衣,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我,是夢里的伊人,我將離開,遙遠的地方,或許有一方岸渚,適合我停泊。
殘陽棲息。
夜幕垂簾……
我安靜地躺在槐樹枝丫上,水上的漣漪依稀可見,那么美,抬頭微笑地看著天上的星星,幸福地閉上眼。
我愛水,我將在水里找到我的歸宿,我的新生。
上帝把我心底的溫熱消耗殆盡,意念,生存,需要意念,當失去它時,即迫近彌留,我可以帶著面具繼續(xù)猥瑣地活,當我問我自己這樣的潛伏是為了什么,為了守候來年的桃花?為了看完這幕劇?發(fā)現是空白,我不能為空白而堅持,所以選擇了離開。
我是個輕佻的果實,我將輕佻地凋零……
十二歲,我的墓碑上沒有這樣刻,那夜,我莫名失蹤了。
我這生就幸運了那么一次,翻倒在一個漁人的船頭,只折了一根食指。
五年后,這個搭救我的漁人撐著蒿說水兒你真漂亮,像林子里的桃花一樣芬芳。
水兒,是我給自己的名字,重生的代號。
我坐在船頭,凝視著綻放的漣漪,心似花兒怒放。
“水兒,你真的不記得以前的事兒了嗎?你真的不記得你家在哪里了嗎?”田佚總不厭其煩地這樣問我,我總是沖著他笑,傻呵呵地笑,一點不含悲哀,我是真的很開心,他只能看著我搖頭笑。
走在街頭,我數著魚販子付給田佚的銀元,他只是看著我笑,一個踉蹌,銀元撒了一地,我吃了一嘴的泥巴,他不緊不慢地給我擦凈臉,撣了撣土,撿起銀元,背起我就跑,我是在他的背上長大的,田佚的脊背,是我最溫暖的家。
“水兒,挑個發(fā)簪吧!”田佚今天格外興奮,這是因為我們今天捕的魚格外多,并且破天荒地捕到了兩只大龜。
“這也太奢侈了吧!”我愛不釋手地攥著銀色的蝴蝶發(fā)簪,鬼迷心竅地盯著田佚的臉,田佚的臉,黝黑的,瘦瘦的,輪廓分明,真好看。
田佚幫我插上了發(fā)簪,牽起我的手,每次路過張本草藥鋪的時候,我都忍不住偷笑,田佚總是一臉尷尬,不由得腳步加快,一躍而過。
那是三年前冬天的一個夜晚,田佚愣是抱著我瘋跑了一個多鐘頭,跪倒在張本草藥鋪的門口,粗魯地揪住八十多歲的老郎中,“郎中,我妹流血了,我求求你,救救我妹,救救我妹,你要什么我都給你!要什么都成!”
郎中聽了我的病癥,硬是憋著笑,一本正經地跟田佚說:“小子,慌什么,是女人都這樣!”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田佚的口不擇言,弄得老郎中啞口無言。老郎中媳婦兒出來打了個圓場,說你家妹子長大啦!老太太給我交待了很多,從此以后,田佚愣是把他們當救命恩人,每次都往藥鋪門口放上兩條魚,卻從來不肯吱聲兒。
也正是從那天開始,我確定我是他的唯一,我不再是逗號,我起碼已經是田佚的詩眼了,沉淀在蜜罐里的我,不再迷戀褶皺的水紋,不再迷戀幻想,不再迷戀一個人的孤單,我有了田佚,我不再是一個人。
田佚號的這只船是我們的家,我習慣了躺在田佚的懷里,細數漫天的星斗,習慣了給田佚講美麗的傳說,習慣了他的鼾聲,他的沉默,習慣了假寐,偷偷看他拙劣地把我抱進船艙。
幸福襲卷著我,我覺得自己就是故事里的那個孩子,被放在樹臘涂覆的草筐里的孩子,順水飄來他的床榻之岸,并且要比故事里完美得多,我是田佚的唯一。
蜷縮在田佚懷里,蜷縮,是我睡著時下意識的姿勢,是無法彌補的傷痕,但我早已釋然,我把曾經的苦難,曾經的折磨看作是來到田佚身邊的長途跋涉,我總是半夢囈地問他:“田佚,我漂亮嗎?”
田佚總是不厭其煩地抓住我殘了食指的手,說水兒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我說田佚你會娶我嗎?
田佚說你的王子在遠方等你,我只是渡你的船夫。
桃花又開了,這個春天,陽光明媚。
田佚曬完網,帶我去桃花林,漫步。
今天,田佚一直沉默,穿過了半個桃花林,依然沉默。
我坐在青石凳上,仰望著云卷云舒的天,愜意地伸了個懶腰,趴在石桌上看田佚的臉。
鳥雀在桃枝上斂羽,我拔了根狗尾草撓田佚的癢癢,怎么弄他都不笑,我捏住他鼻子,他卻皺起了眉頭。
“田佚,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撅著嘴挑逗他。
“水兒!”欲言又止,他握起我的手,愛憐地看著我,撫摸著我的半截食指,我的心砰砰直跳,我知道這叫做心悸,我即將成為在水一方的伊人,我的嫁衣,將和這滿林的桃花一樣的顏色,一樣的芬芳絢麗。
“水兒,哥是個粗人,哥怕又把事兒搞砸了,就托了個媒婆兒,給你打聽打聽,找個好歸宿。”他的聲音像遞減的拋物線,卻讓我震耳欲聾。
“田佚,你到底讓媒婆兒敲詐了多少?”
“八……八個銀元!”被我的陣勢嚇到了,他有點哆嗦。
我睜大眼睛,吼道:“八個,八個銀元!”我歇斯底里地嘆了口氣,失神地惋惜道:“兩只大龜沒了!”
他沒有笑,沒有露出他潔白而整齊的牙齒,我從他的眉間看到了我曾執(zhí)著的淡漠憂傷,他是我的詩眼,我不會放任他不快樂,我不允許。
桃花飄落在我額頭,旋轉、落地……
我握住他的手,凝視著他的眼睛,輕輕地說:“田佚,你都把兩只大龜弄沒了,你還想把我也弄丟嗎?”
風旋葉落,遠方的漁人撐蒿漫溯,我是第一次,看到田佚落淚,兩行清淚,無聲滑落。
我笑了,我得意地笑了,因為我勝利了。
穿上繡著桃花的嫁衣,我流淚了,我開始感恩那個遙遠的童年,否則我怎能砸落到田佚的船頭?我怎能找到我的歸宿?
對面的桃花林里,農人采著桃樹桿上的樹膠,我站在田佚停泊的岸渚,從黎明守候到黃昏,望眼欲穿,卻始終看不到帆影。
老郎中交給我一個包袱,我一拎就知道,這是我和田佚這幾年來所有的積蓄,一枚一枚,一個一個煤油燈下的夜晚,我們數著我們的收獲,他全部留給了我。
我又開始看水面褶皺的波紋,像極了田佚的微笑,我站在這一方岸渚,等你。
穿著嫁衣,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