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阿歡已識相出門買菜,偌大公寓只余兩人。
呼吸相聞。
庭韻卻忽覺陌生、遙遠(yuǎn)。
只十天,周先生身上有些微變化,鬢間幾縷銀絲細(xì)心染黑過,身形似乎瘦一些。
最重要一點,他身上氣息變陌生。
許是體味跟章小姐香水混合,這是一種新味道,只屬于他跟她。
庭韻抽一抽鼻子。
“章小姐似能令你年輕。”她笑說。
周先生握住她雙肩,吻她臉頰。
“還在鬧別扭?我們在一起時,不談旁人好嗎?”
她懷疑男人像草食動物多胃構(gòu)造,擁有多顆心臟。每顆心臟收藏一枚愛侶,猶如不同類別集郵簿子,互不干擾,亦不混亂。
真自在。
她下意識躲開。
周先生訕訕,臉上有幾分委屈和無奈。
他這一面不常顯露,在外面從來一副呼風(fēng)喚雨,左右國家金融大局姿態(tài),事實也如此,周氏一舉一動都受世人矚目。
猶如一座神祗,不該有太多表情。
“你的小男朋友呢,今日未到訪?”
庭韻抬頭,看到他嘴角一絲嘲弄。
“這主意很糟糕?!彼f,“我知道你想吸引我注意,但很不高明?!?br />
她凝視他,忽然想,如果女人的名字是軟弱,男人的名字恐怕是自戀。
少頃,周先生叫華萊士送上一只文件袋。周先生臉上有一種不屑和憐憫的混合表情。
庭韻打開,心臟突突地跳。
文件袋里是這些天佳明的登門照,照片里他穿不同衣服,可見偷拍者已跟蹤多日。
庭韻耳邊似有冰裂聲,期待落空,失望如潮水般漫溢。
幼年時去北國,當(dāng)?shù)乩先苏f,冰面上裂痕不會彌合,來年春天,凍冰從裂紋處最先融化。
“我原來并無人身自由,并無權(quán)利決定見哪一位客。”她聲音發(fā)顫,盡全力扼住怒氣。
“你有絕對自由,前提是敬重我。上次也是他吧,跟你差點傳出緋聞那位?”
“他只是朋友,最無助時,幫過我。”她坦然答。
“你從未跟年輕男子過從甚密?!?br />
周先生在“年輕”二字略頓,似乎在意處并非過從甚密,而是對方很年輕。
呵,誰不愛青春。自己垂垂老矣,便更癡狂,找一位青春美貌的伴侶聞一聞青春氣息也好。
“你亦不曾有未婚妻!”她驚聲尖叫。
叫完自己都被嚇一跳,這不是她,她不要做嘶吼怨婦。
“就這件事,我以為彼此已達成合意?!敝芟壬曇舾咂?,厭倦般起身,拎起大衣,朝門口怒沖沖走去。
庭韻如溺水人,眼睜睜看唯一救援者轉(zhuǎn)身離開。
她摔倒,大哭:“你欺侮我,你們都欺侮我……”
眼淚如決堤,突然恐懼。
周先生止步,轉(zhuǎn)過小半張臉,臉色更見蒼老,“你想要的太多,我不確定今后能否滿足你。”
聲音里有種無力感。
他不再有寵溺眼神。
門從外面帶上。四周圍靜下來,死沉沉一般。
她保持摔倒的跪坐姿勢,呆呆看窗外。
公寓景觀絕佳,透過巨大落地窗看出去,天邊掛幾縷煙紅色彩霞,海平面映細(xì)碎霞光。
日落已近尾聲,那紅光是最后一點炭火,即將成灰燼。
夜幕掛下來。
是,一切一切,是她許庭韻癡心妄想,灰姑娘的故事里,十二點鐘聲敲響,一切現(xiàn)原形。
*
1995年暑假,庭韻在家附近一間小電影院打暑假工。
她十六歲,即將升入國中三年級,最愛科目是國文,夢想成為旅居世界的美女作家。
幻想一邊旅行一邊寫作,邂逅有趣的人和事。
對,要美也要天賦異稟,才華橫溢。
舉手投足,足以讓眾生傾倒膜拜。
為什么不?
這年紀(jì)的漂亮女生,夢想大多不切實際。
最無聊便是當(dāng)普通人,找一份人人可做的工,跟同樣普通的異性結(jié)婚,生兒育女,勞碌到死。
她國中課成績優(yōu)異,國文課一直拿A+,每次作文都被當(dāng)范文展示。按此成績,老師說,升大學(xué)不成問題。
都會經(jīng)濟繁榮,社會普遍散發(fā)活力氣息。
許庭韻眼睛里一切欣欣向榮,自認(rèn)獨一無二,卓爾不群。眼下不過一時蒙塵,終有一日可大鵬展翅。
后來才知,九成九失意者拿這一套,每天自我安慰八百次。
十六歲的許庭韻像一切少女,世界在她們眼中是粉紅色。
打工的小電影院地理位置一般,人流并不多。
那一年夏天,并無票房很火的影片上映,顧客更寥落。多數(shù)時候,她在售票口出神或念小說,幾乎要瞌睡。
她注意到一個少年。
那少年似有部分西人基因,高鼻深目,輪廓立體。年紀(jì)大概十八九歲,膚色極白皙。
她趁少年低頭從錢包里取錢,定睛打量他五官。腦海里一只無形手,比著那少年輪廓繪畫。
自從西風(fēng)東漸,審美潮流亦西化,以前稱“鬼佬”,現(xiàn)在是“國際友人”,更有所謂前衛(wèi)人士宣言,自己要跟國際友人通婚,以改善后代基因。
今日,庭韻也不得不承認(rèn),混血兒確實得天獨厚。
他們輪廓不似純種白人那般尖削險峻,又不像典型亞洲人五官扁平。這種長相,兩方種族都不會覺得太突兀吧。
“請給我一張兩點鐘的《花樣年華》?!彼幕浾Z發(fā)音生硬。
咿,又是這一部,他已看到第三次。
“花樣年華,兩點鐘開演,確定嗎?”她問。
他怔一下,抬眼看她。
那是一雙漂亮的棕色眼睛,清澈懵懂,睫毛密集纖長。
“是、的。”
庭韻手腳麻利地撕一張電影票給他,接過20塊現(xiàn)鈔。
那混血兒突然鼓起勇氣問,“小姐,你看過這部電影嗎?”
“呃,還沒?!彼乱庾R回答,突然有些緊張,手腳不自在。
她在這里坐滿十小時硬板凳,才賺50塊,實在沒辦法忍痛分出一半看一場電影。
不過,她愛電影,晚十點鐘那場,一般人很少。
電影開場二十分鐘后,她可偷偷溜進去。做這份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著這小小便利。
迄今,《花樣年華》她已看過五遍以上,雖然全部錯過開頭。
一場電影如果錯過二十分鐘,應(yīng)該不能算看過,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