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庭韻說:“阿歡,你先出去一下。”
“對,出去出去!”阿歡一挺胸脯。
過半晌才發(fā)覺是說自己,訕訕的,不甘心。
出門后刻意不帶上房門。
庭韻輕輕笑。
“佳明謝謝你,告訴我暈倒后的事?!?br />
“他……不曾過來?!彼浪雴柺裁础?br />
雖然一早料到,證實時還是忍不住心傷。整個人懵懵的。
一顆心像扎一根牛毛針,針眼極小,血珠緩緩流,外面看囫圇圇一個好人。只有自己知道是內(nèi)傷,經(jīng)久不愈。
“或許是我反應(yīng)很快,周圍又太多人,他一時趕不過來也是有的。”
佳明搭訕著笑,摸一摸后腦,像扶老奶奶過馬路后,腦補被當(dāng)眾表揚的小學(xué)生。
庭韻注意到,連他都開始不自覺為周先生開脫。
是否因為她現(xiàn)在實在可憐?
她沉默。
佳明繼續(xù)說:“我是從后門出來的,護住你頭臉。嘿嘿,狗仔們都盯著前門,一定想不到這么大的新聞咫尺之遙?!?br />
他臉上有一閃而過的得意。
少年人真自在,天塌下來,扛著桌子擋塵土也好心情。
“作為新聞當(dāng)事人感覺如何?”庭韻受點染,心臟痛楚減輕些,有心情打趣。
“當(dāng)時哪里想得到那么多,想在想起來,”他歪頭思索,“像戰(zhàn)惡龍,拯救貴婦人的黑騎士。說起來,其他人的表情當(dāng)時很奇妙,像看到什么神啟之類的東西,一個個張大了嘴巴,很滑稽的感覺?!?br />
“唐吉坷德先生,我拜托你一件事。”
佳明立刻說,“我都答應(yīng)?!?br />
庭韻笑一笑,更顯臉色蒼白。
“殺人越貨也答應(yīng)?有理智的人起碼聽完請求再答應(yīng)?!?br />
佳明羞赧一笑。
“也答應(yīng)?!?br />
總之是恭維。任何人聽到恭維心情都會好些。
“今天的事情,我希望你能照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報道?!?br />
佳明跌下巴,輪到他合不攏嘴。
旋即明白幾分。
以她目前處境,不發(fā)聲便是默認(rèn),默認(rèn)她許庭韻舊人下場,新人登臺。
之后出來見人,官面上便是破壞人家姻緣的第三者,形同過街老鼠,人人有權(quán)喊打。
佳明突覺心痛,輕聲說,“他要做到什么程度,你才能下決心離開?”
庭韻抬頭看他,一雙深棕色眸子如蒙霧氣。
答案她亦不知。
第二日報章娛樂版鋪天蓋地是周先生訂婚,下午時,庭韻讓阿歡出門買回幾份,臥床細(xì)細(xì)看。
新聞?wù)掌?,未婚夫婦相攜著手,笑得幸福滿面。
訂婚禮的“意外”只字未提。
庭韻逐字逐句細(xì)細(xì)看兩遍,并無她許庭韻三字出現(xiàn)。
不止一份如此,阿歡買回來的四五份報章雜志如出一轍。
看到她許庭韻進(jìn)酒店的記者何止三五七個,竟無一人能發(fā)聲。
呵,有誰可以這樣手眼通天?
她即時撥電話給梁佳明。
一個鐘頭后,佳明現(xiàn)身。
再見面,阿歡已不如昨日那樣抵觸,冷著臉斟茶倒水。
聲言:“我一切為小姐。”
佳明嘆息:“新聞稿未完成,便有上司火速通知刪掉某內(nèi)容,第二日印出鉛字,只剩歌舞升平、夫婦美滿?!?br />
她冷笑,“又有大筆公關(guān)費匯出?!?br />
“我雖據(jù)理力爭,無奈人微言輕?!?br />
“你已盡力,不怪你?!?br />
佳明羞慚,“都會歷來奉行新聞自由主義,豪門狗血,議員受賄,女明星潛規(guī)則,樁樁件件都登得,想不到有一日萬馬齊喑?!?br />
“有錢能使鬼推磨。”
“許小姐,你猜是誰手筆?”
誰更不希望她出場?
“章小姐吧。”
佳明驚奇,“許小姐一猜即中,我打聽過財務(wù)室,昨晚一筆款子匯入報社戶頭,數(shù)目可觀。據(jù)聞,這筆款子來自章氏?!?br />
章小姐有財力,人面廣,此刻又得名分,已立不敗之地。
或許,仍有一點值得慶幸。
——不是周君親自出手。
他是否早算到訂婚禮“萬無一失”,才同意給她一份請柬?
庭韻喪氣,“佳明,我該怎么做?”
若實力相當(dāng),尚可爭一爭,她許庭韻有什么,所恃不過周先生一點憐愛,現(xiàn)在,他許諾娶別的女人。
“若周先生不能再給你快樂,離開他。”
這是至理。
英語中有形容詞bitter-sweet,苦樂參半。苦在前,因為更易感知。
可惜這世界絕大多數(shù)情感都是復(fù)合口味。
咖啡師日夜鉆研的也不過是如何讓咖啡味道更復(fù)雜,既要苦澀,又要回甘,捎帶酸味。
又倡導(dǎo)用舌頭不同部位細(xì)細(xì)品?;蚰芷烦鱿娜諢崃遥锶辗曳?,春日纏綿,冬日清冽。聽上去如皇帝新裝。
庭韻苦澀一笑。她在這少年面前總能放松心情,對別人,再親近也存著絲距離,父母姐妹亦不例外。
“許庭韻已做籠中鳥十載,醉生夢死,翅膀退化,亦忘記如何覓食和躲避天敵?!?br />
“做人切忌妄自菲薄。”佳明凜然,“許小姐聰敏美麗,青春健康,已比多數(shù)同齡人幸運?!?br />
這或許是真的,幸福感源自比較。
“一簞食,一壺漿,回也不改其樂?!?br />
呵,多少文人吟詠過這句以自勉。
又云:“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br />
貧士不是不幻想華屋美器,嬌妻美妾的。
她許庭韻有十八年清貧經(jīng)驗,篳路藍(lán)縷、捉襟見肘,并無多少快樂。
“或許其他都是次要,最重要一點,許小姐,你愛他吧?”
愛么?當(dāng)然愛!也愛華屋廣廈、金珠玉器、眾人敬仰、H牌當(dāng)季新衣。甚至比十年前更愛,因都會十年間地皮飛漲,周先生旗下物業(yè)增值不止一倍。
周先生從來不是單純一個肉身,他是一個包羅萬象的符號,像喬治奧威爾小說里的“老大哥”,沒有人能具體描繪他的形象,只知道他就在那里,無所不在。
庭韻想,二十歲到底是年輕,愛與不愛都純粹。
好在阿歡在此時進(jìn)臥房,冷冷望一眼梁佳明,意在逐客,給庭韻奉上雞湯米粉。
“小姐,多吃一點才有力氣!”
她瞥一眼胡亂扔在床邊的報刊雜志,順手收走,喃喃:“這勞什子不看也罷,關(guān)起門來,世界太平?!?br />
庭韻感慨,活到阿歡這年紀(jì),人人似成精怪,隨口便是讖語。
佳明起身告辭。
周先生大概十天后才登門。
彼時庭韻手臂傷口已養(yǎng)得七七八八,新皮肉迅速生長,暗紅血痂與皮肉日漸分離。
周先生查看她手臂,在疤痕上吻一吻。
“還疼嗎?”
“不疼了?!?br />
人體自愈功能強大,悲傷記憶會褪色,再猙獰傷口也慢慢愈合。
兩人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