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修文
“二爺, 我讓廚房熬了糖水,您喝點吧。”
夜色漸濃,偌大的謝公館客廳里,謝珺靠在沙發(fā)上, 閉目小憩。柳如煙端著一個白瓷小湯碗,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
謝珺緩緩睜開眼睛,看向她, 卻并不說話。
柳如煙被看得神色訕訕, 嚅囁片刻, 低聲道:“二爺,采薇應(yīng)該沒事的,您不用太擔(dān)心。”
謝珺坐直身體,端起瓷碗, 不緊不慢地喝了口糖水, 復(fù)又抬起眼皮看向她:“阿柳, 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采薇換了人的?”
柳如煙抿抿唇,:“我……我沒發(fā)現(xiàn)。”
謝珺將碗放回茶幾, 輕笑了笑:“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十惡不赦?覺得我這樣的人死有余辜?”
柳如煙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臉色發(fā)白,顫抖著聲音道:“阿柳絕沒有這樣想, 阿柳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換二爺長命百歲。”
謝珺失笑搖搖頭, 伸手溫柔地摸了把她的頭:“說什么傻話呢!人要走終歸是留不住的,就算你今晚發(fā)現(xiàn)了及時制止,她總能找到離開的機會。”他頓了頓, 又才繼續(x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以為她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千金小姐。后來她進(jìn)了謝家的門,我才知道,她跟我想得完全不同,雖然年紀(jì)小,卻有主見膽子大,老三那樣混不吝的性子,也被她降得住。”
柳如煙昂頭看向他,紅著眼睛道:“二爺,是我的錯。”
謝珺笑說:“說了不怪你。起來吧,你又不是我的丫鬟,動不動就下跪像什么樣子。”
柳如煙站起身,在他旁邊坐下:“二爺,我會留在您身邊永遠(yuǎn)伺候您的。”
謝珺笑說:“別傻了,你年紀(jì)也不算大,模樣生得好,等事情塵埃落定,我就給你找個好人家,以后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等阿槐回來了,你們互相照應(yīng)著,把薛家再發(fā)展起來。”
柳如煙聞言,一時不免愧疚,眼淚嘩啦啦淌下來,哽咽道:“二爺這輩子的大恩大德,阿柳下輩子做牛做馬回報。”
謝珺道:“好了,你去休息吧。”
柳如煙站起身福了個禮:“二爺您也早點休息。”
謝珺點頭,目送她上樓。這時,阿文急匆匆跑進(jìn)來,低聲道:“二少,打探到了。”
“什么情況?”
阿文道:“這次英國公使團去南京,是受霍督軍之邀,而且霍督軍專門派了一個參謀來上海接的人。”
謝珺勾唇輕笑了笑:“想不到老三為了采薇,竟然親自跑回上海,這倒是讓我小瞧了他們兩個的感情。”
阿文:“那現(xiàn)在怎么辦?”
謝珺道:“罷了,總統(tǒng)很快就要登基,如今緊要的是穩(wěn)定上海局勢,先讓他們逍遙一陣子。”
阿文點頭:“明白。”
采薇是因為光線而醒來的,她皺眉睜開惺忪的眼睛,入目之處,便是晨光下,謝煊一張清俊的臉。
他單手撐頭凝望著她,嘴唇微彎,眉目含笑,也不知醒了多久,見她睜眼,馬上湊上前在她唇上啄了下。
“幾點了?快到了嗎?”采薇甕聲甕氣問。
謝煊目光黏著她道:“六點,馬上進(jìn)站了,我還想什么時候叫醒你呢。”
這個時代的火車慢得難以想象,從上海到南京得□□個鐘頭。好在采薇之前坐過一次從上海到北京的火車,如今睡一覺就到站,倒也不算難以忍受。
她聽到快進(jìn)站,趕緊坐起身:“我得洗漱一下,不然待會兒沒法兒見人。”
謝煊笑道:“你別動,我讓人送水進(jìn)來。”
在火車上也只能簡單梳洗,好在如今是秋天,一天不換衣裳也沒什么大礙。
一個小時后,謝煊帶著采薇,跟著英國公使團一塊下了火車。
站臺上站著幾排身穿戎裝的士兵,隊伍前面是一個身姿英武的中年男人。采薇雖然沒見過霍督軍,但也猜得出這人便是了。
霍督軍先是熱情上前,跟英國公使團的人握手寒暄,然后才來到謝煊面前,目光在采薇身上打量了一番,朗聲笑道:“看來一切順利,想必這位就是三少奶奶了。”
采薇忙道:“見過霍督軍。”
霍督軍笑道:“行了,你們難得重逢,回去好好休息,公使團這邊就不用管了。”
謝煊握著采薇的手,笑回:“多謝督軍了。”
這時,一個小姑娘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挽住霍督軍的手臂,歪頭看向謝煊和采薇,笑瞇瞇道:“三哥,這就是三嫂啊?生得這樣好看,配三哥你,簡直虧大了。”
小姑娘不過十三四歲的樣子,長得嬌俏可愛,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一看就是天真爛漫的女孩子。
謝司令伸手親昵地拍拍她的腦袋瓜:“沒大沒小。”又對采薇輕笑道,“這是鄙人的小女兒,被幾個哥哥慣壞了,淘氣得很,還望三少奶奶別見怪。”
采薇聞言,笑著搖頭。
小姑娘吐吐舌頭,上前自來熟地拉住她的手:“我就是原本想著三哥這樣一點都不懂溫柔體貼的男子,肯定娶不到什么好的姑娘,所以乍一看到三嫂這樣漂亮,覺得好意外。”
采薇不想在上海灘被稱為公子之首的謝煊,到了南京竟然被個小姑娘嫌棄,好笑地看向他,只見他一臉無奈地聳聳肩,一副不跟小孩子計較的表情。
先前采薇還一直擔(dān)心,以謝煊目前的處境,不知道這個霍督軍對他的態(tài)度如何,但現(xiàn)在看到霍督軍和他這位小女兒,才知道自己擔(dān)心了。作為謝司令的心腹,霍督軍和謝家三公子,顯然關(guān)系很親近。
謝煊在南京住的是當(dāng)初謝司令在這邊的房子,黑瓦白墻的江南宅子,面積很大,亭臺樓榭,一應(yīng)俱全,只不過他如今沒了職位,還背了通緝的名聲,宅子里的傭人除了兩三個在謝家做了很多年的老仆,其他都遣散了。
偌大的宅子,便顯得十分冷清。
采薇跟他回到家,在他親自給自己端來一杯茶后,不禁清了清嗓子,戲謔問:“你現(xiàn)在是不是特別窮?”
謝煊笑說:“怎么?江五小姐打算接濟我?”
采薇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豪邁道:“沒事,三爺你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還有我。我要有一口飯,就肯定有你一口粥。”
謝煊繃了許久的神經(jīng),如今回到家中,面對著自己久違的妻子,終于是完全放松下來,被她這一調(diào)侃,難得彎唇大笑:“那我就多謝江五小姐了。”說著在她旁邊坐下,握著她的手柔聲道,“放心吧,我也沒你想得這么窮。我娘跟你一樣,曾經(jīng)是富家千金,過世后把嫁妝留給了我,我還不至于走投無路。”
采薇聽他這樣說,稍稍放心,抬頭環(huán)顧了下四周,問:“那你為什么過得這么凄涼?”
謝煊笑道:“我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個人在這邊,自然是怎么簡單怎么來。”
采薇想起他之前在華亭的生活,也就吳媽一個傭人,大部分時候就待在使署,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粗糙,一點都不像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爺。
采薇點點頭,又問:“對了,楚辭南他們呢?”
謝煊道:“已經(jīng)去了南方。”
采薇繼續(xù)問:“那謝珺的事怎么辦?”
謝煊沉默片刻,道:“霍督軍已經(jīng)把證據(jù)交給北京那邊,但是被壓了下來。如今稱帝在即,就算他犯再大的錯,總統(tǒng)也不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辦他。”他頓了頓,“我本來想找機會直接殺了他,但想了想,一來是這機會不好找,二來是這樣殺他太便宜他了。我必須把他的罪行公之于眾,讓他受到全民審判,這才對得起那些被他害死的人。我和霍督軍商量過,稱帝的消息正式宣布后,南方那邊肯定會起事,到時候上海必定也會動蕩,我直接把他的罪行用報紙和傳單,在北京上海南京這些地方散開,先讓他名聲掃地。等起義成功,復(fù)辟失敗,再找機會把他抓起來公判。”
采薇隨口問:“你怎么就篤定復(fù)辟一定會失敗?”
謝煊道:“倒行逆施自然不會長遠(yuǎn)。霍督軍如今也只是表面支持稱帝,我們?nèi)缃裾诨I措軍餉,等到南方起事,他就會響應(yīng)。”
采薇笑著點點頭:“你說得沒錯,帝制肯定不會長遠(yuǎn)。只不過……我覺得謝珺并不只是支持稱帝這么簡單,他恐怕有更大的野心,就算復(fù)辟失敗,你想抓他只怕沒這么容易。”
謝煊蹙眉道:“這個我也明白,他販賣鴉片絕對不是為了自己賺錢享樂,而是在為打仗做準(zhǔn)備。只怕到時候,我和他得在戰(zhàn)場相見。”
他預(yù)計得沒錯,帝制終究會失敗,此后便是軍閥混戰(zhàn)的開始。雖然她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歷史,跟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歷史并不完全相同——比如這些原本應(yīng)該存在于歷史書上的大人物,卻不知為何了無痕跡。但她很清楚,大趨勢一直都沒有變。那么也就意味著,謝家兄弟的戰(zhàn)役應(yīng)該并不會存在。
而為什么不存在,原因可能也不難猜。
謝煊見她忽然怔怔地看著自己,有些奇怪問:“怎么了?”
采薇回過神:“你已經(jīng)二十七歲對嗎?”
謝煊笑道:“怎么?你連你夫君多大都不記得了?”
采薇點頭,喃喃道:“記得的,上半年年滿二十七,如今虛歲二十八了。”
她已經(jīng)很久沒去想姨婆說過的那句話——“你這太姥爺未滿二十八就過世,身后也未留下一兒半女”。</br>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這個月完結(jié)民國篇的,但是沒成功,得下個月初了。不過也沒多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