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
“這珠子……你從哪里得來?”
暮祈的視線隨著他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那里戴著多繞了兩圈看起來對她這個年紀來說有些大的檀珠。這是不知哪年珍寶閣送進太子府的東西,據(jù)說是得道高僧坐化而留下的佛珠,因為常年與香火供奉放在一起,所以沾染了一股令人心舒的檀香。
上一世,她在被病痛所侵擾的時候,聞著這清淡的檀香味,混沌的腦袋總會清醒一瞬。那時候暮祈覺著實在好聞,就留了下來,后來漸漸地戴習慣了,便沒有換過。
好像面前的這個男人識得這檀珠?
暮祈疑惑著,倒沒有多為難他,順勢就回答了他的問題:“家里人以前從珍寶閣買的。”
至于真的要問具體時間的話,她可真的不太記得了。
好在他似乎并不執(zhí)著于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是沉默了一瞬,又忍不住咳嗽了起來。暮祈恍然間覺得他的聲音很特別,在溫和間帶了些磁性的低沉:“咳……那可否讓在下一觀?”
暮祈猶豫了一下,不過再一看她這邊好幾個身強力壯的侍衛(wèi),再看看他瘦弱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的身體,倒是放輕松了些:就這小身板,難不成還想搶她的東西不成?
想到這里,她大方地把檀珠脫下來遞給了他。
暮祈看著他垂眸專注地注視著這檀珠的模樣,忍不住問道:“你以前見過它?”
“未曾。”哪知他卻給了否定的答案。
如果暮祈此刻有靈力就會發(fā)覺,在這個男人用指尖輕輕摩挲珠子的時候,那檀珠剎那間從黯淡變得明亮無比,他們彼此似乎氣運相連,在佛珠改變的同時,他也隨著佛珠的變化而越加氣色好轉。
——而在這修真界,只有本命靈寶才能與主人如此心神合一,不分彼此。隨著男人越加投入的修煉,那檀珠的氣息也愈加圓潤寬和,仿佛輕觸之間便帶上了些許禪意。
他閉目間已然沉浸在這一方世界中,隨著神識與檀珠的交織愈加密切,終于即將徹底與其氣息即將融為一體的時候,那佛珠卻像是有意識般瞬間將自身渾厚靈氣急速旋轉壓縮,將他的神識攪了個粉碎!
男人驀然睜開了眼,視線再次投在了這檀珠上。
許久,他沉默了片刻,似是思索。
暮祈一行人因為沒有靈力,便沒有注意到,在剛剛他閉目的那短短的一刻,以男人為中心,四周的萬物像是在這一瞬都被賦予了生命,暴雨清吟,花鳥合奏,就連路邊沉默地古木也輕輕伸出了枝丫。
這是自然的盛景,而能夠隨便修煉都能造成如此的震蕩的那個人……
如果此刻暮承道在這里,一定會不假思索地喊出“佛子”二字!
——但是他現(xiàn)在仍死守在廟宇處,更完全沒有想到那千方百計地苦尋之人距離他如此之近。
更何況暮祈這一群人完全都是凡人,只覺著這暴雨不像往日聽著煩躁,呼吸著野外帶著泥土清香的空氣,倒是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覺。
本就屬于自己的檀珠拒不認主……那便是已經有了新主人。得到這個答案,這位佛子其實是有些不敢置信的。但是在多次感受到檀珠的抗拒后,他終于不得不承認了這個事實,將目光完全地落在了暮祈身上。
這便是它如今的主人?
在細細地打量了她幾秒后,他依舊沒有覺察到暮祈有什么特殊。
——這只是個普通的凡間富貴家的孩子。
他不覺得問道:“你叫什么?”
“暮祈。”暮祈對上他包容而舒緩的視線,不覺便放松了警惕,不知覺地反問:“你呢?”
哪知這一問卻讓他愣了:“你在問……我的名字?”
這倒是有些稀奇。畢竟他總是被尊稱為“佛子”,至于凡間的名字……卻的確是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人問過了。
于是這位佛子瞇了瞇眼,從記憶深處扒拉出一個已經蒙塵許久的名字,停頓了片刻,這才不疾不徐地出聲:“宸殊。”
“我的名字……宸殊。”
說著,他溫和的面具下,卻有一陣恍惚。宸殊啊……這熟悉又陌生的兩個字,總能讓他想起許多回憶來。
這邊暮祈內心卻在暗自腹誹:怎么總感覺他說的不像是真話?畢竟有誰說自己名字之前,還要想個半天?
不過好在她也不打算計較:“你真沒見過這檀珠?既是沒見過,怎么這般在意它。”
宸殊又摸了摸指尖已經變得溫熱的珠子,輕輕開口:“我或許見過……只是在我見它的時候,它卻并非如此模樣。”
暮祈疑惑,這檀珠難道是由什么老物件改制而成?不然宸殊以前見的,就只能是一截木頭。
忽然,宸殊偏頭定定地注視著她,金棕色的眸子乏起點點碎光:“但是,它對我很重要。”
暮祈被他突兀的話說得一愣。很快地,她反應過來,微微皺眉:“你想要它?”
“不,”這一次,宸殊搖了搖頭,“它是屬于你的。”
他從不會有盜取他人寶物之心。而且檀珠有靈,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便不會更改。
大雨仍在下,他們之間又沉寂的幾秒。
暮祈抬頭,看著宸殊似乎是無意識地輕輕撫摸著每一顆珠子,那樣輕柔和小心翼翼的動作,仿佛手捧的是什么珍寶。她眨了眨眼,忽然發(fā)現(xiàn)宸殊的臉上已經帶了血色,剛剛的病入膏肓就像是一場錯覺。
……可是她明明還記著最開始的時候,他已經咳嗽到一句話都說不完的地步了。
難不成這家伙從一開始就裝病?
——不。
很快地,暮祈又自己否定了這個結論。她裝病這么久,還是能感覺到宸殊和自己的不同的。尤其是離得這么近了,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臉上毫無脂粉掩蓋的痕跡,剛剛那樣已經泛青如死人般的慘白臉色,怎么也不可能裝出來。
難不成是歇息了以后病情好轉?不知為何,暮祈下意識地對此十分在意。
——忽然,她的目光停駐在了檀珠上。
聯(lián)系到剛剛他緊握檀珠閉目養(yǎng)神的動作,一個讓人不敢置信的答案驀然出現(xiàn)在了暮祈的腦海中:“……它能治病?”
這句話她說得很輕很輕,似乎很難在這風雨中聽清。
然而宸殊的目光卻倏然變得銳利了幾分。忽然,他像是意識到了什么,輕笑起來:“為什么這么想?”
不過,他也開始不得不正視起這個僅有六歲的小姑娘。
——畢竟她比起大多數(shù)人來,已經算得上敏銳。
宸殊的表情似乎是確認了暮祈的猜測。忽然,他將檀珠扔還給她,聲音直接傳入了暮祈的腦海:“只是,它卻只能醫(yī)我的病。”
“不過戴在普通人的身上,倒是有幾分蘊養(yǎng)精神、錘煉神識的作用。”
這句話,暮祈倒是信了。與這檀珠相伴二十余年,她從未覺察到它有治愈疾病的能力。而她曾經以為自己神識比起其他凡人強大是因為自己重生的緣故,如今看來這個理由倒并不完全。
檀珠入手一片溫熱。暮祈知道此刻它比平日變得光滑、明亮并不是錯覺,因此宸殊所謂的醫(yī)病,可見并非是自己汲取檀珠的能量,而是一種互利互惠的循環(huán)。
她思忖片刻,又將檀珠遞了回去。
宸殊這次是真的愣住了。
“檀珠在我手里,一直都是暗色的,我以為那是它本來的顏色。”暮祈笑笑,“但是近日在你手中,它卻告訴我,原來它也可以這般明亮。”
左右是相伴了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如果能為它找到更好的歸宿,她絕對是抱著一種祝福的心態(tài)的。
宸殊忍不住道:“你要知道,你若是踏上修煉一途,這個珠子……”
“那又怎么樣?”不等宸殊說完,暮祈便打斷了他,“我暮祈,難道沒有了一串珠子,就不修煉了嗎?!”
此刻,她眼中盛滿了光芒,那是一種對自我的堅定和信任:“變強一途,我只會靠自己。”
“哪怕沒有了捷徑,此后一年不夠就十年,十年不夠就百年,百年不夠那就千年。”說著,她仰起頭,目光灼灼,“只要我還留有一口氣,我就不會放棄。”
“——如果因為缺少檀珠停滯不前,我一定會笑話死我自己的。”
說著,她挑眉對著看起來瘦如骨柴的宸殊笑了笑:“更何況,我總覺著你病得挺重,或許比我更需要它。”
宸殊金棕色的眸子眨也不眨,沉默著將此刻暮祈的神態(tài)印入眼底。半晌,他確定在這僅有六歲大的孩童的臉上,尋不到半分玩笑和后悔的痕跡。
許久,他伸出手:“你且過來。”
——然后,暮祈便看見他俯下身,緩慢而堅定地將什么套在了自己的手上。
“那我便借你剩下的珠子十年罷。十年為期,到時,我自會來還。”
抬手,檀珠僅存半串,卻是比以前更適合她纖細的手腕。再舉目而望,暴雨驟停,晴空萬里,原處卻再沒有了宸殊的痕跡。
“又是一個修真者……”暮祈輕輕說完,叫起已經不知何時全部昏睡的侍衛(wèi)們,“天晴了,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