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葦根
翌日,江春將一背簍蛤~蟆菜放豬圈頂上晾曬,曬不下的只能鋪院子里了。因昨日挖的時候姊妹兩人就已經(jīng)甩干凈泥沙,江春此次就不再沾水洗了,直接鋪開來曬。中途還去翻了兩遭,大人們都道這蛤~蟆菜喂豬豬都不愛吃,她還費了老大勁折騰。
江春也不解釋。
只她發(fā)現(xiàn)個問題,江家的大家長江老伯和王氏高度集~權。
光自己已跟著去賣過兩次螃蟹,前前后后入賬也三四兩銀子了,但除了買些不得不買的口糧外,王氏均舍不得多花一文錢,更別說幾個小的都惦記著的糖糕了……哪怕是她這個“大功臣”,一分辛苦錢也沒落到手。雖然她也沒到用得著錢的時候,但三十出頭的芯子,早就習慣了經(jīng)濟獨立和自由,自是不能忍的。
此外,除了賣菜,江家是真沒什么進項的,但每集賣菜王氏都是自己去,錢回來了有多少也只她一人曉得,幾個兒子兒媳跟著忙碌了一整年,基本摸不著一文錢……過日子嘛,小家庭總有要花錢而大家長不贊成的時候……被掣肘成這樣,從小深諳女性獨立之道的江春也是接受不了的。
于是,她打算給自己掙一個小金庫。
這日曬到傍晚,江春依舊叫上文哥兒,兩人又悄悄去了一次蛇水彎,挖回一背簍蛤~蟆菜來。
接下來兩日,江春幫著做完家中活計后,總得抽時間來翻翻曬曬。曬到后期,中午日頭太烈容易曬脆,一脆就容易碎成末,江春只得每日早晨拿出去,中午收回來,到傍晚又拿出去,完了還得往屋里收攏……眾人皆道春丫頭勤快,雖然這樣的勤快在他們眼里就是白費功夫。
不光要打理自己的蛤~蟆菜,江春還得趁無人時領著兩個小的去挖螃蟹,江家可沒人會忘記第二日迎客樓就要來人收貨了。
因為江春賣菜居然比王氏自己還多得了十三文,王氏自是放心將賣菜的活交給她。只約定好每集家來要報賬給大家長聽,雖然仍無“辛苦費”,但只要有能與外界接觸的機會,她也樂得如此。
第二日,天還灰蒙亮,三叔挑上滿滿兩筐菜蔬,江春將幾日來曬干的蛤~蟆菜裝背簍里,約有十來斤,背著也蠻重。二人將將要出門,迎客樓掌柜就帶著伙計上門來了。
幾人幫著稱好三十二斤螃蟹,收了一千六百文后,江老伯又幫著伙計把螃蟹挑到村口牛車上。掌柜知曉他們叔侄二人要往縣里去,只道讓跟他坐牛車去就行,不用麻煩大人另送一道。眾人一想也是,這雇來的牛車寬敞,坐著舒坦,待白日間趕集回來,這個把時辰的路上多得是村人,她一個人家來眾人也自是放心的。
小江春樂得獨自一個人出去上街嘞,脫籠的小鳥誰不想做。
待她坐著牛車到縣里時,倒與平日趕腳程的時間差不多,掌柜的將她送到菜市后,拉著東西又忙生意去了。
江春自家選了與上次差不多的位置,將韭菜和豆角擺開來。有上次的“深刻印象”,婦人們見這白皮粉面的小姑娘又來了,自是優(yōu)先光顧她的生意。
不消好久,太陽冒出來個把時辰,十二斤多的韭菜并八斤豆角就賣完了,共得了七十二文錢。
江春小心將錢貼身裝好,收拾干凈攤位,背上蛤~蟆菜往熟藥所去。
今日熟藥所外等著賣藥的人更多了些,因都是采藥人,采得多是些當?shù)氐牡赖厮幉模允切┲靛X的。像江春這樣采尋常賤價的倒是沒幾個,她打量一圈,只自己獨個是帶車前草的,自是放心了些。
排了一刻鐘的隊,才見兩名小青衣來開門。
大家按著順序往里推進,因辨驗藥材是細致活,不容分毫謬錯,每個人費時都不少,待輪到江春時,已經(jīng)是兩個時辰后了,將要到午飯時間。
江春看那小青衣已經(jīng)有點兒心不在焉的樣子了,忙自己主動倒出車前草來,因昨晚就已按照大小分出兩堆來,今日倒也方便。
小青衣見她個黃毛丫頭,沒片刻就整整齊齊分落出兩堆來,已經(jīng)是驚奇了。再細看她分揀出來的車前草,棵棵勻凈,枝葉整齊,沒有毛邊毛腦的,泥沙也處理得干凈,給自己省了好些功夫,自是給她開了不錯的價錢——大的那堆十八文一斤,小的那堆也給到了十六文。
過完稱,大的有八斤四兩,小的也七斤二兩,另一花白胡子的老先生噼里啪啦算盤一打,給她開了個寫著“江氏,二百六十六文”的條子。
手持條子,又轉到大堂柜臺前。一中年文士打量了小江春一眼,接過條子,數(shù)下兩吊并六十六文錢,指著她按下了紅手印,方將錢遞與她。
直到將錢塞背簍里,上面蓋上裝菜的籮筐與麻布,江春才終于落下心來,自己終于有了穿越后的第一筆錢了。
因記著文哥兒的小圖書,江春在街上慢慢逛著,搜索著哪里有書坊的樣子。
穿越后的江春來了兩次縣城,均只在賣貨的南街轉過,只見過些賣瓜果米糧的,頂多也只是到過迎客樓。不想轉過了南街往北而上,還有一條人稱北街的,房屋低矮,青磚也顯得舊了點兒,但街道清靜不少,無牛馬聲,只偶聞有人聲。
江春第一次發(fā)現(xiàn),北街的矮屋后,是一片熱鬧的碼頭,或者口岸這類的地方。因金江縣毗鄰金沙江下游,江面開闊,江水不甚湍急,江面上來往船只也有。雖比不上煙雨迷蒙的江淮,也無郭沫若所說的“漂浮著李香君、葛嫩娘們的瘦影”,但這高原的船舶江運,卻是自成一股剛硬風氣的。
轉過碼頭也沒找著哪里有書坊的影子,反倒把肚子轉餓了。江春只得往小吃攤子去,看蔥油面餅炸得正香,掏出三文來買了一個金黃薄脆的。裹上當?shù)靥赜械拇筢u,卷起來用油紙包著吃,醬汁濃郁,蔥油噴香,恨不得能把舌頭都吞下去。
吃過東西,想想還是往雜貨鋪子去,稱了兩斤糖糕并一斤桂花糖,花了二十九文,又去肉攤子割了兩斤五花肉。最后一看還余八文散錢,江春死皮賴臉地把八文錢塞給殺豬匠,讓他給搭了四根大骨頭,骨頭上還帶著不少肉嘞。
買完東西,背上快十斤的背簍,小江春就往家去了。
因今日賣藥耽擱了,待她到家已經(jīng)過了午食時間,大人又下地去了,江夏和文哥兒估計被喊去拾豆子了。
趁這幾日天晴,家家忙著摘地里的紅豆,但干透了的紅豆莢開豆裂的,輕輕一碰,莢內(nèi)的豆粒就掉出來。大人在前頭趕著拔起豆藤,娃娃就在后頭專門撿拾這些小豆子,一日下來也能撿得一兩斤。
家中只余軍哥兒一個在睡覺。
江春先把糖糕和桂花糖拿回自家屋里,梳妝臺下有個小儲物柜,她平日間也沒兩件衣裳可放,正好可以拿來放這些有味道的東西。
掏出整整兩吊錢來,左思右想,這小屋里除了有個梳妝臺就只剩床了,錢只能先塞床單底下的稻草堆里了。
在江家,除了老兩口大家長,其他人都是沒床墊褥子可用的,只能在床板上鋪上一層厚厚的干稻草,蓋上一塊滿是補丁的麻布,江春的還是以前麻布袋子拆開來的,中間有條縫合的棱子,上面只鋪了一張薄薄的床單,睡上去都能被那麻布棱子硌到。
這倒是正好方便她藏錢,家里老人愛往床頭枕頭下藏,她覺著還是床尾安全點兒,就將兩吊錢拆開,藏在床尾靠墻的稻草堆里,鋪平稻草,拉平床單,也就看不出什么來了。
下午間大人不放心江春,使文哥兒家來看看,姐姐可回到家了。
江春跟他好一番解釋沒找著小人書在哪兒賣,并承諾下次去幫他買;待她又拿出糖糕和桂花糖來,小家伙撅著的嘴巴才放下去。
江春給了他一大塊糖糕,并一把桂花糖。正好軍哥兒也睡醒了,江春就給了他小小的一塊糖糕,怕他吃積食了,還邊吃邊喂他開水。
江春已經(jīng)不是真正的九歲小娃了,自是不饞糖的,她只饞肉。
想到肉,骨頭和肉都放不住,她忙去把買回的四根大骨洗干凈,全丟進大鍋里,狠狠加了滿滿一鍋水。又使文哥兒去后院拔了塊生姜來,可憐鐵菜刀太重了,她抬不動,只得掰成幾塊投進鍋里。點燃灶火,加上柴,慢慢熬起來。
五花肉是暫時處理不了了,只能等著王氏回來了。
不想今日地里豆子多,江春在家里等了兩個時辰,天已蒙蒙黑,鍋里骨頭湯香味四溢的時候,江家眾人才歸來。
王氏一聞到肉~香味,臉色瞬間就變了,轉眼再看到盆里的大塊兒五花肉,張嘴就罵:“你個丫頭,哪里來的膽子?叫你賣菜不是買吃買喝的!饞嘴貓子投胎的哇?光脹飽肚子可是不用吃飯了?可是要過叫花子的日子,歇不得隔夜食?”
江春還未來得及解釋,二嬸就在旁添油加醋:“春丫頭的膽子可不就是大得很嘛?人還沒腳后跟高呢,今日能自作主張買肉吃,明日就會存私房錢嘞!”
高氏辯解道:“她二嬸莫這般說,她小孩子家家的懂個什么。”
江春:……
好吧,本來還想說這蛤~蟆菜能賣錢的事兒呢,都不給自己辯解的機會。
她心想,要是說實話那就更坐實了自己“存私房錢”的過失了,不說沒準還能落下兩文呢。只要自己一把錢交上去,江家大人可不會管娃娃們能不能吃飽,你說吃不飽長不高?那他們從小就沒吃飽過還不是長得不矮?最終只能落一個油嘴好吃的“罪名”……
江春只得編謊話道:“是舅舅給我的錢,賣菜錢七十二文我沒動過”說著掏出錢來,卻只字不提自己賺錢的事。
大人一想也對,高舅舅給她錢,她買嘴吃的,倒也正常。
家里人都沉浸在螃蟹賣錢的喜悅里,也沒有誰會細思小江春的話,畢竟最后錢眼子是對上了就行。
本來噴香的骨頭湯,經(jīng)眾人這一鬧,江春也喝不出什么味兒來了。
這大家庭就是個小社會,雖然有貧窮的關系,但更重要的還是人性使然。
大家長只管高度集~權,以為把錢和田地捏手里就能過得下去,卻顧不了下面人的真正需求。江老大“傳承”了王氏的摳門小氣,只想到自己媳婦兒,自家兒女可否吃得飽好像也不在他關心范圍內(nèi)。二叔和三叔兩口子不吭聲,二嬸倒是專會挑毛病,生怕別人比她多得一分好。而小江春需要的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改善自家?guī)祖⒚玫纳钯|(zhì)量罷了。
這樣的家庭,雖然有時讓人提不起勁頭來,但真實的生活恐怕也就是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