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冬至大過年
    冬至的祭祀, 是一年中最重大的, 甚至,重大過了除夕。
    離冬節(jié)還有十天, 族長李豐收便召集所有族人商議冬祭。這次,李滿囤也被通知來了。他一來便就去坐他往年慣坐的位置。
    李貴銀坐在李滿囤身后斜側的條凳上。他見李滿囤走近,立起身招呼:“滿囤叔。”
    與李貴銀一輩的子侄聞聲也都站起來, 輪番地跟李滿囤打招呼。
    李滿囤的發(fā)家經歷擱族里年輕一代眼里比城里茶樓說書先生嘴里的傳奇還傳奇。現(xiàn)難得能有和傳奇親密接觸的機會,熱血沸騰的小伙子們自是不會放過,當下叫得“滿囤叔”三個字一個比一個地響亮,一個比一個地親熱。
    李滿囤人前何嘗受過這份熱絡,當即便笑得合不攏口, 只顧不停地點頭“噯”“噯”的答應了,竟未發(fā)現(xiàn)一向早到的他爹竟然還沒來。
    李高地一家差不多是最晚才到。李高地在家沒等到李滿囤, 方才掐著時間帶著李滿倉、李滿園以及四個男孫過來。
    李高地的心情很不好。他以為似冬祭這么大的事, 長子李滿囤應該先去他家跟他通個氣,商量一下辦法才是。結果, 他白在家等了許久, 滿囤竟然自己先來了。
    “爹!”看到李高地進來,李滿囤招呼,其他后輩見狀也都跟著招呼“三爺爺”和“三叔”。
    李高地點點頭,沒搭腔,自行走到位置坐下。李滿倉和李滿園沖李滿囤點點頭,也跟著坐下。李滿囤于是也自坐了。
    所謂的商量,其實就是籌錢。籌錢都是按房來, 比如族長是長房、李春山是二房、李高地是三房。
    一般來之前,各房人都會商量好自家這一房祭祀給出的東西。所以對于李滿囤沒提前去老宅商量,李高地就特別生氣。
    其實李滿囤早想好了今年祭奠祖先準備的東西。當下他直接告訴李高地道:“爹,這次冬祭我獻一頭羊。”
    今年,李滿囤不僅財源滾滾,而且王氏還有了身子,李滿囤以為這都是祖宗護佑。故此,今年給族里祭奠的出手就特別大方。
    李高地聽李滿囤愿意獻一頭羊,心里終于有了一點快意。
    往年,李高地家冬祭都是出500錢。這在族里算是最多的三家之一。
    今年族人都摘枸杞賺了錢,李高地擔心他若還只出500錢就會被別房人給越過去––他可是長輩,丟不起這個人。
    于是李高地就想和長子李滿囤商量,讓滿囤也出500錢。如此湊成一吊錢––這就與族長和他哥兩房人出得一樣,他這房的體面就有了。
    至于另兩個兒子,滿倉和滿園,李高地以為滿倉現(xiàn)在和他算一家––他既已出了錢,那么滿倉就沒必要再多出一份;而滿園,他家地少人多,錢財上不寬裕,且明年開春還要建房,故這次祭禮就不用他出了。
    現(xiàn)李高地見滿囤愿意獻頭羊。市面上一頭羊大概兩吊錢。
    有了這頭羊,李高地合計,再加上他出的500錢,這次他們三房的祭禮一準是上上等了。
    果然,記賬的時候,族長李豐收和二李春山兩房人和事先說好的一樣都是出了一吊錢。
    眨眼問到三房,李高地立刻揚聲道:“三房獻500錢和一頭羊!”
    “一頭羊啊!”
    “三房真是發(fā)了!”
    ……
    聽著周圍族人的低聲議論,李高地微微揚起了嘴角。
    問話的李豐收聞言便是一愣,但轉想起三房李滿囤今年確是發(fā)了大財,他現(xiàn)在愿意多獻祭品給祖宗也是該的,便即笑道:“好!”。
    李豐收隨手提筆記下:“李氏主宗嫡系三房獻500錢并一頭羊。”
    稍后這記賬的紅紙將張貼在祠堂門口任由族人圍看。
    如此一番問下來,高莊村李氏一族現(xiàn)主旁十五房人共集了有八吊多錢和一頭羊。
    這數(shù)超過了往年的一倍還多。李豐收算了一下,有了這些錢,今年冬祭不止能獻整豬,還能獻整羊了。這氏族確是發(fā)達了。
    族里的事有李豐收辦,家里的事,卻得李滿囤操心。
    冬至要吃湯圓,而做湯圓就要磨糯米粉。
    這天,李滿囤翻出家中還是砌井時下剩的糯米。眼瞧著還有五六斤的樣子,李滿囤便覺得過節(jié)夠了。
    把糯米口袋敞開擱在前廊下透氣,李滿囤便去磨坊預約磨糯米的時間。
    結果到了磨坊,李滿囤方才知道今年村人竟然提前大半個月就在預備冬節(jié)––不僅家家都磨了面,且磨面的量都很足,最少也得十斤。
    似李滿囤這樣只打算磨五六斤面的人家,竟是絕無僅有。
    “今年,家家都磨這么多?”李滿囤瞧著磨坊人拿出的賬本有些吃驚。
    糯米比普通白米還貴三成,李滿囤沒想到村人這么舍得吃。他甚至還瞧見上面有李滿倉和李滿園的名字,他兩個弟弟家竟都是磨20斤糯米粉—分家前,家里十來口人吃飯,也才磨十斤面。
    “這哪里算多?”磨坊的人笑道:“你是沒瞧見他們預定年下打年糕要的面。哪家不是三四十斤?再加上上供用的糯米團子,就沒有低于50斤的人家。”
    “今年年成好,家家都剩錢。連帶的咱村十六個氏族,每一族冬祭都用了比往年更多的米面。”
    “我這兒現(xiàn)在單單預定的臘月做饅頭都做不過來了。”
    李滿囤瞧那磨坊是真忙不過來,活計都已經排到了冬節(jié)后。李滿囤沒法子,便只能想著家里就三口人,紅棗也不大愛吃粘,他自己去城里隨便買幾斤糯米粉回來應節(jié),也就罷了。
    回到家,王氏見面就問:“可訂好了具體那一天磨面?”
    李滿囤搖頭:“排不上,人太多了。我倒是進城買點糯米粉還便宜。”
    余曾氏在一旁聽說,當即說道:“老爺,咱莊子里也有磨坊。”
    “大磨、小磨都有,還有騾子呢。”
    李滿囤一聽,對啊,莊里六十多口人吃飯,肯定得有磨子啊。
    把糯米裝進口袋,李滿囤提起糧袋,準備去莊子里的磨坊瞧瞧。
    紅棗聽說她爹要去莊子,便即也要跟著去。
    現(xiàn)王氏每日在家養(yǎng)胎,于曾氏也不去山頭摘枸杞了,紅棗天天在家,都快憋死了。
    李滿囤一向疼愛紅棗,連城里都能背紅棗去,現(xiàn)紅棗想去個莊子,自然也是好、好、好。
    老北莊的磨坊是間一間就能抵別處三間的石頭房,位置就在莊子客堂東面隔墻外的樹林邊上。
    磨坊前面有口深水井,后面也是河,河里也有荷花,甚至還有菱角。河上有座可以走車馬的碎石土橋,橋的另一頭連著莊里的水田。
    磨坊的東面有兩個石頭壘的院子,每個院子里有十來間磚瓦房。兩個院子,一個用于存棉花布匹和擺織機彈床,做女工的工房;另一個則架了大鋸、堆了木頭毛竹給男人們做木工、竹匠,制造和修補農具用。
    老北莊今秋收的二十畝棉田近兩千斤棉桃現(xiàn)都存在女工房的院里等著冬季被加工成皮棉和布匹。而歷年來砍伐的原木也架在男工房里風干。
    工房東邊又是片樹林,樹林再東就是牲口棚。莊里的牛、騾子、羊和鴨都養(yǎng)在這兒。潘安一家也住在這兒––占牲口的光,他家住的是有門有窗的磚瓦房。
    李滿囤瞧眼前的這塊地,東西長有半里地,南北也有百余米,目測能有三四十畝地呢,偏就只立了個石頭磨坊、工房和牲口棚,余下地都空長著草和樹,不覺奇怪,問潘安道:“這地咋不種呢?”
    潘安撓頭道:“這是荒地,不給種。”
    荒地?李滿囤環(huán)顧四周,只見這塊地平平整整,東、北兩面都接著河,幾乎只要稍微規(guī)整規(guī)整,就是上好的水田。
    這樣的地怎么能是荒地?
    紅棗聞言也是一愣。她心說這地里有牛羊吃草,不該是莊子的牧場嗎?
    虧她剛還在想她家這個莊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莊子里有平原山林河流湖泊不算,還有小草原呢!
    李滿囤回想著地契上的標注,這塊地似乎還真是荒地––好像還是42畝。
    印象里,似乎還有兩塊荒地,一塊是35畝,另一塊是37畝。
    李滿囤正想問另兩塊荒地的事,便聽潘安說道:“我大概記得當初余莊頭是這樣說的。”
    “余莊頭說謝家的規(guī)矩都是這樣,莊子里得地只許種一半。”
    “一半都荒著不種。”
    “據說這地是留給子孫的。叫子孫田。”
    “橫豎這地種不種,謝家的銀子和糧食都花不完,吃不盡。”
    “所以,莫不如,先就這樣留著。一來,可以不用交稅、二來就是將來子孫用不上最好,若用上了,也是個雙份保障。”
    潘安的話,讓一旁的紅棗目瞪口呆––感情這種地,還有種一半,荒一半的?這簡直比前世有錢人喝豆?jié){,喝一杯,看一杯,還要過分!
    果然,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
    李滿囤也為謝家的豪富驚得忘了說話。好半天,李滿囤方才結巴問道:“這么說,莊里其他兩塊荒地,也都是田地?”
    潘安點頭:“那兩塊地在兩個山頭的中間。兩塊地本來是連著的,但后來讓我們在中間挖了條水溝引水給分成了兩塊。”
    竟然真還有一倍的田地,一百多畝好地。李滿囤興奮得一把把紅棗舉上過頭頂,哈哈大笑。
    紅棗出其不意,很嚇了一跳。但瞧到她爹興奮得兩眼放光,只能做作陪笑:“太好了,爹。”
    “咯咯咯,好多地啊!”
    ……
    終于,等李滿囤興奮過去,紅棗腳落了地,方問了一個她掛心的問題。
    “爹,你這地,是自己種,還是和謝家一樣,也做子孫田,留給弟弟呢?”
    李滿囤當然想自己種,但想到謝家,又復了猶豫。謝家是官宦,見識遠非他所能及。謝家既做規(guī)矩留子孫田,自然,必有深意。他想不明白不要緊,只要照做。
    可那是100畝田啊!李滿囤的內心陷入了深深的糾結。
    到底多一個前世,紅棗倒是很快就想明白了謝家的用意。
    土地,作為現(xiàn)世最穩(wěn)固的生產資料,不管對誰而言都是越多越好。但當?shù)胤N到某個程度上,比如謝家這樣,再多種,卻不定合算––這就和資本主義的經濟危機似的,容易生產過剩,不符合大地主的利益。
    她爹李滿囤作為一個小地主,自然是地能種都種比較符合個人利益。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她爹先得的100畝地已經在村里引起太多矚目––她爹現(xiàn)都是里甲了。
    在這種情況下,若她爹在短時間內,再得100畝地,這一下子就蓋過了村里原來的所有大戶,明年一準就是里長。
    這可不一定是好事!紅棗心中搖頭。古話都說了“一口吃不成胖子”。似前世那些彩票中獎的人,發(fā)財大都是曇花一現(xiàn)––中獎得來的千百萬錢財不用幾年都會敗給精光。
    究其原因,不外是這些人的學識和他們所擁有的財富不相配,故此便每每被人所騙而守不住幸運得來財富。此外再加上“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的常情,以至中獎人往后的日子反較先前未中獎時更為落魄。
    今年她家為突然得了一個莊子,村里族里已不知招了多少眼紅––起碼,被他頂了里甲的那戶人家就巴不得她爹出些差錯。
    先只看族長分姜就知道了,里甲這個位置可也是有些油水的。
    想她爹李滿囤作為一個沒啥見識,也沒啥根底的農民,突然一下子被推到里正這個位置,估計未等屁股坐穩(wěn)呢,就會被人尋隙給拉下來。搞不好,她和她娘還會被連累給吃官司。
    所以,紅棗想:保險起見,她爹最好還是先干幾年里甲,好好的漲漲經驗,理理族里村里那些七纏八繞的關系。然后再做里長也不遲。
    對,就是這樣,紅棗肯定地點頭:前世國家培養(yǎng)后備干部也就這思路了––所有考上干部的大學生們畢業(yè)后一律先下鄉(xiāng)給村長做兩年助手。直等他們都深入了解了民情后,國家才會另給前程。
    總之,為了不給家里招禍,這地先不能種。
    作者有話要說:  李滿囤沒想到他剛低調地獻了一只羊,眨眼,就被村人的富裕炫了一臉。
    五斤面,也好意思過節(jié)的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