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滿園家出來, 李滿囤帶著紅棗回了自己在村里的宅子。
    “明兒就開鐮了, ”李滿囤告訴紅棗道：“我剛想起來咱這宅子里還有十來把鐮刀，現(xiàn)倒是趁手拿回家去磨磨, 明兒割麥好用。”
    割麥和割稻不同，割稻是鐮刀越割越快，割麥則是越割越鈍。基本上割稻, 一季準(zhǔn)備個(gè)三把鐮刀就夠使了，而割麥則一畝地就能磨鈍六把刀。故而割麥時(shí)節(jié)，鐮刀是準(zhǔn)備得越多越好，而磨鐮刀則是所有人的日常。
    “爹，”紅棗遲疑問道：“明兒你要下地割麥？”
    割麥?zhǔn)撬修r(nóng)活中最辛苦的活計(jì), 沒有之一——割一天麥，割麥的人能跟烈日下暴曬的咸肉一樣肉眼可見地黑瘦一大圈。
    紅棗舍不得她爹吃這份辛苦, 就琢磨著怎么勸她爹別去割麥, 橫豎她家現(xiàn)也不差她爹那份工。
    “嗯！”李滿囤看著宅子對(duì)面田野里隨風(fēng)翻滾的麥浪點(diǎn)頭道：“咱家在村里就三畝麥子。我準(zhǔn)備一天割一畝，正好割三天, 如此就能趕在五月初四芒種前割完。”
    “咱家雖有十一戶莊仆, 但莊子里也有近百畝麥地，此外還有菜地和羊群需要收拾。他們割麥割得再快，也得四、五天。”
    “這夏收原就是‘龍口奪糧’，和老天爺比快。我若只管等莊仆收完莊子里的麥子后再來村里收，到時(shí)天若下雨了、刮風(fēng)了、砸冰雹子了可咋辦？這大半年的收成可就全完了！”
    這世生活七年，現(xiàn)紅棗也知道
    沒有前世的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完全靠天吃飯的莊戶對(duì)于觸手可得的豐收是多么地看重——俗語“芒種到, 無老少”，說得就是芒種時(shí)節(jié)所有人都在地里或者曬場(chǎng)玩命勞作。
    似前世吐糟職場(chǎng)辛苦的那句“女人當(dāng)男人用，男人當(dāng)牲口用”流行語擱這世根本行不通——夏收時(shí)節(jié)，這世所有人都把自己當(dāng)牲口用。
    嘆口氣，紅棗道：“爹，那家去后我?guī)湍隳ョ牭栋桑　?br/>     雖然紅棗是個(gè)手殘，但在這世打了幾年豬草后，終還是秉承著“磨刀不誤砍柴工”的古訓(xùn)攻略了鐮刀這件吃飯家什！
    主院里王氏和余曾氏正坐在大門堂吹著穿堂風(fēng)剝青蠶豆瓣——不過新鮮了半個(gè)月，蠶豆就老得快要下市了。
    余曾氏看到李滿囤進(jìn)門，立刻站起身笑道：“老爺，小姐，你們家來了！”
    王氏聞聲抬頭，然后也起身笑道：“這是把村里宅子的鐮刀給拿回來了！”
    “是啊！”李滿囤把裝鐮刀的籃子丟在井臺(tái)邊的磨刀石旁，然后從前廊一手一個(gè)提了兩個(gè)小竹椅來。
    余曾氏見狀趕緊走過來道：“老爺，這鐮刀就交給我來磨吧！”
    “不用，”李滿囤搖手道：“這鐮刀給紅棗磨。她磨的鐮刀才最好用！”
    被嫌棄了的余曾氏……
    王氏也在一邊幫腔道：“是啊，余嫂子。紅棗磨的鐮刀比所有人都好。趕明兒，你拿一把試試，就知道了！”
    又被嫌棄了的余曾氏……
    紅棗進(jìn)屋摘了香袋后出來，邊走邊挽了袖子，然后在竹椅上坐下。
    從籃子里撿了把待磨的鐮刀，紅棗瞧上面生了鐵銹，正想去柴房扯些稻草，卻見她爹李滿囤已經(jīng)抱了一扎稻草過來。
    一屁股在竹椅上坐下，李滿囤抓一把草隨手扎成一個(gè)草把，然后拿過紅棗手里的銹鐮刀就擦了起來。
    擦凈鐵銹，李滿囤方把鐮刀遞還給紅棗。
    紅棗拿到鐮刀，也不急于磨。她左手抓了把稻草虛扶著立在地上，右手則揮著鐮刀做出砍伐的動(dòng)作——好久沒打豬草、沒磨鐮刀，紅棗有些手生，她得找找手感！
    活了半輩子，余曾氏還是第一次瞧見人磨把鐮刀還帶這樣各種砍伐的，一時(shí)間竟看直了眼，然后就把手里剝好的豆瓣丟棄地上，將蠶豆皮放到了豆瓣碗里。
    王氏對(duì)面瞧見，趕緊叫道：“余嫂子，余嫂子！”
    余曾氏反應(yīng)過來，便就有些羞慚自悔道：“我這可是發(fā)昏了！”
    撿起豆瓣放回碗里，余曾氏再抬頭看紅棗卻見她已在和常人一般給鐮刀沾了水開始磨鐮刀了。
    紅棗的鐮刀磨得特別慢。余曾氏同王氏剝完一碗豆瓣，然后又收拾好了門堂，紅棗卻連一把鐮刀都未曾磨好。
    不過，看到李滿囤和王氏都一臉習(xí)以為常的樣子，余曾氏也就沒再毛遂自薦。
    紅棗也想磨快，但奈何這是把新鐮刀——去歲秋收她爹一氣買了十二把新鐮刀，但實(shí)際割稻只使了六把。所以，現(xiàn)紅棗手里這把鐮刀相當(dāng)于新刀開刃，紅棗得把刃給開好了，往后使起來才能事半功倍。
    出了一后背的汗，紅棗終于磨好一把鐮刀。
    “爹，”紅棗把鐮刀柄遞給李滿囤：“你試試！”
    李滿囤拿到刀后拿指腹刮了刮刀刃，確認(rèn)了刃口光滑。
    “家里的，”李滿囤叫道：“拿幾根雞毛來！”
    自從那一年，紅棗心血來潮學(xué)著前世《水滸傳》和其他武俠小說里常見的“吹毛斷發(fā)”——拿鐮刀刀刃吹斷過雞毛后，她爹李滿囤再鑒別鐮刀鋒利與否就少不了雞毛了。
    李滿囤家現(xiàn)雖不再賣毛窩，但殺雞后得到的雞毛王氏依舊習(xí)慣性地留存起來——年底或做幾雙毛窩自穿、或者掃除時(shí)扎雞毛撣子、或者干脆送給余曾氏都是極好的。
    余曾氏就在廚房。聞言她趕緊幫王氏把雞毛籃子送了出來。
    李滿囤得了雞毛后拈了一根放在刃上，然后“呼”地一吹，便見那根雞毛應(yīng)聲斷成兩節(jié)，悠悠飄落到地上。
    余曾氏：這是啥意思？
    看到余曾氏目瞪口呆的樣子，李滿囤心中得意，哈哈笑道：“余嫂子，我家紅棗鐮刀磨得好吧？你是不是從沒見過這么快的鐮刀？……”
    反應(yīng)過來的余曾氏心說雞毛軟，鐮刀硬，鐮刀割雞毛還不是跟菜刀能切豆腐一樣有啥稀奇？但面對(duì)這樣興高采烈的李滿囤老爺，余曾氏能說啥，只能違心的點(diǎn)頭稱是了。
    于是，李滿囤就更高興了，他把鐮刀反遞給余曾氏：“余嫂子，你拿根雞毛試試，就更有體會(huì)了！”
    余曾氏沒有辦法，只能也拿了根雞毛擱鐮刀刃上，依樣吹了一口氣，然后看著雞毛一樣分成了兩半。
    “看到了吧，余嫂子！”李滿囤激動(dòng)道：“這雞毛又?jǐn)嗔耍　?br/>     余曾氏……
    晚飯后余曾氏收拾好廚房家去，進(jìn)門就瞧到余莊頭、余德和余信在院子里磨鐮刀。
    明兒北街的鋪?zhàn)有獦I(yè)，故而今兒傍晚余德余福都乘騾車家來了。
    走上前去，余曾氏拿起一把磨好的鐮刀上下左右看了又看，覺得家里鐮刀雪白的刃口看著和小姐磨的鐮刀沒啥兩樣，禁不住喃喃道：“這看著一樣啊？”
    余莊頭瞅著余曾氏進(jìn)家后還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連長(zhǎng)子余德家來都似沒看見一樣，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家里的，”余莊頭問道：“你咋了？啥看著一樣？”
    聞聲余曾氏回過神來，轉(zhuǎn)即笑道：“沒啥。剛是我自己迷瞪了。”
    余曾氏想想又笑道：“今兒小姐磨鐮刀。咱老爺，你們都知道的，咱小姐干啥都是好的。如此我聽咱老爺夸耀咱小姐磨的鐮刀如何如何好直聽了一個(gè)下午，聽得我都迷糊了。剛看到你們磨的鐮刀，竟想瞧瞧你們比小姐差在何處？”
    余莊頭、余德、余信……
    余信倒是聽樂了，笑問道：“娘，咱們老爺今兒都是咋夸小姐的？夸得讓你覺得小姐磨得鐮刀能比咱們還好？”
    小姐才多大呀，余信暗想：能磨過幾回鐮刀？哪里能跟他們這干老了活的莊仆比？
    明天就開始夏收。今兒傍晚余德家來后，余德的媳婦甘氏得了余莊頭的話殺了一只雞。
    雞下鍋后，甘氏又把雞毛集起來拿水淘了淘然后裝篩子里擱院子里晾著。
    余曾氏看見一旁篩子里的雞毛就拿了一根，然后放到手里鐮刀的刀刃上。深吸一口氣后余曾氏用力一吹，結(jié)果雞毛紋絲不動(dòng)。
    “嗯？”余曾氏疑惑地看向雞毛，然后恍然大悟。
    “看來這雞毛濕的不成！”
    自言自語中余曾氏丟下手里的雞毛，轉(zhuǎn)身去了廚房，徒留下余莊頭父子在院里面面相覷。
    廚房里也有收雞毛的籃子。余曾氏重拿了一根干雞毛，復(fù)又回到院子。
    甘氏正抱著余良在灶后看火。她看到她婆婆進(jìn)廚房就拿了一根雞毛后又走了出去，不知究竟，便也從灶后探出頭來往外看。
    再一次把雞毛放在鐮刀刀刃上，余曾氏復(fù)又用力一吹，把雞毛整個(gè)地吹飛了起來。
    余曾氏……
    “娘，”余信忍不住問道：“您到底在干啥呢？”
    “不是，”余曾氏疑惑道：“咱家這鐮刀咋連根雞毛都割不斷呢？”
    “什么雞毛割不斷？”余莊頭不耐煩了——好好的說鐮刀呢，扯雞毛干啥？
    “這個(gè)小姐磨的鐮刀，”余曾氏解釋道：“把雞毛往刀刃這兒一擱，然后再這么一吹，這雞毛就會(huì)被鐮刀割成兩段。”
    “我當(dāng)時(shí)做的容易，咋家來后就做不出來了呢？”
    “難不成，咱家的這鐮刀真磨得不好？”
    “鐮刀咋可能割不斷雞毛？”
    余莊頭可不愛聽余曾氏說自己不如別人的話。他撿起已飄落到地上的雞毛，然后放到自己手里的刀刃上呼地一吹，雞毛立時(shí)斷為兩截。
    “是這樣嗎？”余莊頭問。
    “嗯！”余曾氏點(diǎn)頭。
    余莊頭不屑道：“你自己氣力不行，還怪鐮刀？”
    余曾氏……
    余曾氏不信邪——她下午就是這樣吹的，然后雞毛就斷了。
    余曾氏進(jìn)廚房又拿一根雞毛，接著再吹，結(jié)果還是不行。
    余信一旁見到躍躍欲試道：“娘，你給我來試試？”
    余曾氏把鐮刀和雞毛讓給了余信。余信依樣把雞毛擱鐮刀上，然后信心滿滿地用力一吹——雞毛又飛了！
    余莊頭一旁瞧見，不滿道：“這你都做不好？”
    說著話，余莊頭抓過飄到自己面前的雞毛，不由分說搶奪過余信手里的鐮刀，擺上雞毛，然后用力一吹——雞毛再次飛了。
    余莊頭……
    余曾氏不愿跟男人和兒子爭(zhēng)鐮刀和雞毛。她返身進(jìn)廚房重拿了根雞毛，然后放到剛余莊頭丟下的鐮刀的刀刃上，隨便一吹，那雞毛就刷地分成了兩半。
    余曾氏……
    余莊頭、余德、余信……
    “所以，老爺說的沒錯(cuò)，”反應(yīng)過來，余曾氏高聲反駁道：“就是剛剛那把鐮刀不行！”
    余莊頭看看手里的鐮刀，吩咐兒子道：“余德，你去多拿些雞毛來！”
    話音未落，一直留意院里動(dòng)靜的甘氏就把雞毛籃子給送了出來。
    近二十把鐮刀，余莊頭一把把試，結(jié)果只試出四把鐮刀能吹斷雞毛。
    把四把鐮刀放到一處。余莊頭又拿來稻草把子試余德和余信和拉住兩頭，他從中間揮鐮刀砍。
    先試挑出來的四把鐮刀。結(jié)果四把鐮刀每一把都是手起草斷，沒有一絲掛礙。
    再換試其他鐮刀。不過試了兩把，余莊頭就敏感地發(fā)現(xiàn)手中鐮刀刀刃觸碰稻草時(shí)的輕微粘滯——非特別在意就會(huì)忽略的滯礙。
    余莊頭自己試好，然后又讓兩個(gè)兒子試——先余德試，然后再是余信。
    一時(shí)余信也試好。他放下鐮刀后禁不住嘆氣道：“爹，我現(xiàn)是明白咱一樣磨的鐮刀，為啥到了地里，有的好用，有的不好用了。”
    “敢情這鐮刀得磨得能砍斷雞毛才行！”
    余信的話聽起來有些可笑，但院里的余莊頭、余德、余曾氏以及廚房里的甘氏卻都沒笑，相反他們都深以為然。
    把兩種鐮刀的刀刃放在剔亮的油燈下仔細(xì)對(duì)比，余莊頭終于看出四把鐮刀的刃口確實(shí)比其他鐮刀更加輕薄鋒利。
    “看出差別來了嗎？”余莊頭問道：“這四把鐮刀的刀刃就是比別的鐮刀鋒利。不得不說，咱們老爺就是有眼光，知道拿雞毛驗(yàn)鐮刀，而咱們小姐也有本事，小小年紀(jì)就能把鐮刀磨得比咱們還好！”
    聞言，余曾氏禁不住點(diǎn)頭道：“可不是嗎？我看小姐磨鐮刀，就是在那慢慢地磨，然后磨好了給老爺，老爺拿雞毛放上去，都是一吹就斷。沒一把要返工！”
    “磨鐮刀不難，咱們所有人都會(huì)磨。”余莊頭道：“但我們沒人能似小姐這樣能把每把鐮刀都磨的一樣，這可真是了不得的本事。”
    “小姐這個(gè)本事咱們一時(shí)半會(huì)的怕是學(xué)不會(huì)。不過現(xiàn)咱們得了這吹雞毛的法子，倒是方便咱們以后磨出好鐮刀了。”
    “罷了，咱們先吃飯吧。晚飯后繼續(xù)磨鐮刀！”
    一家人坐下吃飯。余曾氏因在主院吃過了，便替甘氏抱著余良以方便甘氏吃飯。
    晚飯就是雞湯就粽子。看到晚飯桌上的粽子，余曾氏想起白天的事，便順口說道：“老大家的，下次包粽子咱家包些肉粽子吃！”
    “肉粽子？”
    不止甘氏覺得自己聽錯(cuò)了，就是余莊頭、余德、余信都抬起了頭。
    “是啊。今兒謝家的福管家來給老爺送節(jié)禮，其中有一樣包醬油肉的咸粽子，味道著實(shí)不錯(cuò)。”
    “太太見老爺愛吃，下午就給我嘗了一個(gè)，然后和我商議這肉粽的做法……”
    “你說福管家今兒來給咱們老爺送節(jié)禮？”余莊頭打斷道。
    “是啊！”余曾氏道：“今兒我還給他上了茶！哎呦，當(dāng)時(shí)一聽說是他，可把我給緊張的啊，腿肚子都在轉(zhuǎn)筋！”
    “不過，真見了面卻是頂和氣的一個(gè)人，臉上的笑就沒下去過！”
    “不是早告訴過你，”余莊頭不悅道：“這越有本事的人臉上就越和氣嗎？比如們?cè)奂倚〗悖　?br/>     余曾氏……
    “先前我們還在謝家時(shí)，”余莊頭接著道：“我每每聽人說福管家這人吹毛求疵難伺候。所以我一直都在琢磨這個(gè)‘吹毛求疵’啥意思？”
    “但今兒看了這雞毛試鐮刀的法子，我可就明白了。這鐮刀是磨得越光滑越好。這光滑可不就是沒有刺嗎？所以說‘福管家吹毛求疵’就是說福管家吹雞毛試驗(yàn)鐮刀的事兒。”
    “這說話的人，一準(zhǔn)跟咱們先前一樣不知道雞毛可以試驗(yàn)鐮刀，然后因?yàn)殓牭稕]磨好挨訓(xùn)了！”
    屋里幾人聞言紛紛點(diǎn)頭稱是，然后把“吹毛求疵”這個(gè)詞牢牢的記在心里。
    作者有話要說：　　鐮刀人人會(huì)磨，但磨出質(zhì)量穩(wěn)定可靠的鐮刀還是得靠前世工人階級(jí)的代表——紅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