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偶逢曾經(jīng)是往交(1)
大木盆上浮著一層薄冰,并不堅硬,只要用手輕輕一敲便會碎去,好像舊時光里擺在坤寧宮寢殿矮幾上的牡丹冰雕,當花瓣快要化完時就是這樣單薄透明的一片,仿佛呵口氣便會碎成一地晶瑩。每每此時,蕙菊便會輕輕將它端出去,再換上新制的冰蓮花,將殿閣里的炎炎暑氣驅(qū)散幾分。
而此時,我只能用生滿了凍瘡的,因天寒而止不住打顫的紅腫的手,將那冰多敲幾下,敲成碎冰浮在水面上,再將右手邊大木盆里的衣服浸泡進去,等衣服都濕透了,拿在手上沉甸甸涼冰冰后,才用皂豆仔細擦在各處,然后使勁揉搓,最后再用水淘洗干凈。如此反復(fù)三遍使勁擰得半干后,放在左手邊的木盆里,一件衣服才算洗完,等著拿去晾曬。
在這個過程中,雖然處處都要用力卻得小心,以免將衣上的繡花貼片扯斷弄壞。如果運氣不好或者手下沒注意,真的損壞一兩處,就會像如今跪在雪地里的紫珠一樣,手指被夾板夾得骨頭裂開,還要在冷水里繼續(xù)淘洗衣裳一件不少。而她的膝蓋也因一連整個月都跪在地上,此時連走路都是折磨了。
呵口氣,手上并沒有因此暖和多少,反而覺得那生了凍瘡的地方痛癢難耐。我忍住不去抓它們,只是咬咬牙,將手伸進盆中。在手入水的那一剎那,雖然已經(jīng)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寒顫。
其實,洗完兩三件衣服,因為用力身子就會暖和起來,甚至還會出一些汗。手上也不會覺得水有多冰涼,只是搓衣服的速度越來越慢,手越來越不聽使喚。最折磨的是,長時間的彎腰勞作,在午飯時得花一陣功夫才能將酸痛僵硬的腰直起來。
這樣的日子,在我進入浣衣局那天起便已料到。只是我不曾想過會這般難熬。
“謝娘,今天咱們洗的衣服怎么比前兩日多???”身邊傳來低語,是床鋪與我挨在一起的小蓉,今年才十四歲,在這浣衣局里卻已有三年了。
“太后娘娘崩了,后宮妃嬪得銀裝素服八十一天之后才能穿華衣。昨天是最后一天,所以有很多喪服拿來清洗入庫。你沒瞧著,今兒我們不用再在腰上纏白布了么?”我微微笑著輕聲道:“你平日最喜歡漂亮衣服,從明天起就不用再穿這些麻衣了?!?br/>
“原來如此。”小蓉面上并未顯出喜色來,哀愁地看一眼自己盆中堆得高高的衣服,深深嘆一口氣拿起一件,使勁搓洗起來。
也難怪小蓉發(fā)愁,此時在浣衣局東廂的浣衣婢們各個愁眉苦臉,一個個右手盆里都堆了老高的待洗衣衫。而洗完這些,才能有午飯吃的。因此大家都沉默地拼命洗著,生怕晚一點連那毫無油水的飯菜都沒有了。
我嘆口氣不再與小蓉交談,省下些力氣將那些衣服洗完才是正經(jīng)。
到午飯時,右手邊的衣服終于洗完了。我將雙手使勁搓著呵氣,捶一捶酸痛的腰,與小蓉一同向飯?zhí)米呷ァ?br/>
“唉……”小蓉一臉倦色,回頭看了看已經(jīng)晾在一邊院子里的一排排衣服,長長舒一口氣,又不免擔憂道:“可算是洗完了,但愿下午沒有這么多才好?!?br/>
我拉一把她:“快走,免得晚了又沒什么菜了?!?br/>
“沒菜又怎樣,總不過那幾樣,不是蘿卜燉白菜就是青菜豆腐,連點鹽都舍不得放。有點肉都被知秋姑姑挑走了。那種菜,不吃也無所謂。”小蓉語氣里頗有不滿,但還是壓低了聲音地對我抱怨著:“從前的春喜姑姑就很好,每人的飯都是分好的,不用擔心晚了沒東西吃。冬天里也不會讓我們用冰水洗衣服,更不會因為一點點小事就打罵咱們。只是可惜……”小蓉說著眼睛紅起來:“可惜她得了癆病被挪出去了,聽說已經(jīng)不在了?!?br/>
我點點頭,春喜姑姑的事小蓉不止一次跟我說起,那時浣衣局里活雖苦雖累,但人人心里是輕松的。只是我來時,能看到聽到的只有知秋姑姑終日陰沉的表情,以及厲聲呵斥浣衣婢的責罵聲。
唯一一次在她臉上看到笑容,是惠兒送我來浣衣局那天。
那日午飯時分我們到了浣衣局。甫一進門,就聽見一個婦人尖厲的喝罵聲:“小蹄子,竟敢偷吃饅頭,看我不撕爛你的嘴?!?br/>
有哀哀的哭聲傳來:“姑姑饒命,姑姑饒命,我實在是餓啊?!?br/>
“餓?洗衣服不出力,吃東西比誰都多,我看你就是個懶骨頭。你當自己是誰???千金小姐還是娘娘?。课遗?,也不瞧瞧自己的德性。今天你就跪在這里洗衣服,洗不完這一盆,晚飯也別想吃?!?br/>
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瘦弱的小姑娘跪在大太陽下,滿臉菜色,臉上瘦的似乎只剩下那一雙失了神采的大眼睛。她身前站著一個高高的半老女人,身姿看起來是干瘦干瘦的,一件灰白色的守喪期間宮女們穿的對襟裙子顯得她的臉愈發(fā)蠟黃,臉上兩塊顴骨高高凸起,眼睛不大,偶爾一道精光閃過也只顯出刻薄來。配著她尖銳的嗓音,整個人給人一種暴躁、冷漠且不近人情之感。
“知秋姑姑,這是在做什么?”惠兒皺了皺眉,不滿道。
“哎呦,這不是惠兒姑娘嗎,哪陣風把您給吹來了啊?”知秋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而熱情,一直板著的臉上堆滿笑容,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來??墒牵苍S是她許久都不曾笑過,那笑容僵硬做作,反而令人心里不舒服起來。
“先前我家娘娘派人來說過的,你可還記得?”惠兒拿帕子掩掩鼻,看都不愿看她道。
“娘娘吩咐的事我怎么會不記得呢?”知秋連連點頭,目光看向我,我只覺得好像被毒蛇盯住一般,渾身打了個哆嗦。
“知秋姑姑,奴婢叫謝娘?!蔽逸p輕施了一禮,謙卑道。
惠兒看了知秋一眼,淡淡道:“謝娘是皇上給的恩典,所以你可要好生照料著?!?br/>
“是,是,奴婢知道的,知道的?!敝镎~媚地笑著,目光掠向我,我卻在其中感到一層冷意。
“只是……”她的笑容頓了頓,低聲道:“不知謝娘的來歷,還望惠兒姑娘指點指點?!?br/>
惠兒“哼”了一聲:“怎么,皇上給的恩典,娘娘送來的人,你還不放心么?”
“惠兒姑娘哪里話。我怎么敢呢?”知秋的笑容愈發(fā)和善,但是嘴上卻不放:“只是惠兒姑娘也知道,我們這浣衣局地位地下,隨便那個主子一腳就能踩死。我是怕,是怕……”她踟躕著仿佛不知怎么說。
惠兒不耐煩地揮揮手:“你放心,謝娘不是犯錯被罰來的。她是昭容娘娘從娘家?guī)淼呐?,不想不慎將臉毀了不能再近身侍候?!被輧侯D了頓道:“你也知道,娘娘身邊的宮人一般是不能再出宮了。而浣衣局到了二十五就能放出去。所以,娘娘便求了皇上將謝娘放在這里?!?br/>
知秋連連點頭:“確實是,到了二十五想不出去都難?!彼钌羁次乙谎郏骸爸皇?,這臉上的傷很厲害嗎?每天都帶面紗,影響做活??!”
“洗衣服和面紗有什么關(guān)系?”惠兒終于耐不住知秋的“盤問”,“皇上都沒說什么,難道你置疑娘娘,置疑皇上?”
這個罪名可大了,“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敝飮樀霉蛟诘厣?。
我連忙扶起她,聲音里都是無奈和悲傷:“知秋姑姑莫嫌棄。若不是因為走水,哪個姑娘愿意掩面過一生?只是,我這傷疤實在駭人,若是姑姑不介意,謝娘不戴面紗也可?!蔽艺f著,掀開面紗一側(cè),露出前一夜我精心在臉上化出的“傷痕”來。
知秋只看了一眼就唬住了,再加上惠兒在一旁用萬分不滿的眼神看她,她自然不敢上前來摸一摸以辨真?zhèn)巍?br/>
“快戴上快戴上,真是嚇死人?!敝锩乜诘溃骸耙院竽憔投即髦桑瑒e影響干活就行。”
我輕輕一笑,深深施禮:“多謝姑姑體諒?!?br/>
知秋和氣地虛扶我一把,然后小心問道:“惠兒姑娘,還得麻煩你將內(nèi)務(wù)府的調(diào)令給我?!?br/>
惠兒一怔,面上一直帶著的傲慢之色悄然淡褪,她的聲音也柔和一些:“這調(diào)令還不曾拿到?!?br/>
“???”知秋的聲音突然多了底氣:“沒有調(diào)令?那回頭上面查下來,怪罪的可是我啊?!?br/>
惠兒無奈地撇撇嘴:“不是沒有,是還沒去取。這陣子太后娘娘崩了,各處都忙得一團麻似的,如何顧得上這等小事。謝娘是皇上親口應(yīng)允我家娘娘的,怎會有事?等國喪之后,自會送來的。”惠兒頓了頓,聲音里都是嚴肅:“難道,你想為這等小事,惹皇上和娘娘不快不是?”
“不敢不敢?!敝稂c著頭,轉(zhuǎn)向我道:“那你就先留下吧?!彼仡^,笑容如一朵菊花一般:“惠兒姑娘,還有別的吩咐嗎?”
惠兒搖搖頭,看向我道:“娘娘讓我囑咐你,好生照顧好自己?!?br/>
我點點頭:“多謝娘娘大恩?!?br/>
惠兒說完便離開了,知秋的笑容在惠兒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一剎那,立刻垮了下來。
她冷冷看我一眼:“這邊走。既然來了這里,不要以為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就偷懶取巧,活做不完做的不好,該領(lǐng)的罰還是要領(lǐng)的?!彼穆曇敉钢鴥春?,剜了我一眼道:“記清楚了,我才是這里的主事,凡事得聽我的?!?br/>
我連連諾諾不去惹她,只求在這浣衣局的日子不生波瀾便好。
“哎哎哎,吃完了嗎?吃完就都出來干活了。”知秋手叉腰站在一間大屋子外嚷嚷,里面頓時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接著有年輕的宮女們魚貫而出,個個臉上都有疲憊之色,好像一個個木偶一般面無表情。她們身上都是灰白的麻衣,唯一顯出一點生氣的,只有風吹拂起的衣角,以及“啪啪”的走路聲。
這些宮女們走到另一邊的院子里,不一會兒便有有“涮涮”聲逐漸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