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悠悠此恨情無極(1)
漫天飛舞的白色經(jīng)幡在風中獵獵作響。我閉上了眼睛,不去看那紅木雕萬福萬壽邊云紋如意的棺木被緩緩的放進早已準備好的墓地里。震天的哀樂在耳邊回旋,讓我無法逃避,只能任由他們被風吹進自己的耳中。
眼前又浮現(xiàn)出父親的微笑。那笑是那么慈祥,充滿了對我的寵溺。
我伸出手去,腳下不由得向前邁著,那素綃縐紗的孝服有著長長的下擺,我一腳踩上,一個趔趄,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有人扶住了我。那雙手溫暖。我抬頭,卻見他的目光里滿是擔憂和哀痛。
我垂下眼簾,只是定定地盯著那雙抓著我臂膀的手,我心頭突然便涌上無法抑制的恨。我的唇微微抖著,打了個冷戰(zhàn)。我拼命地克制著自己。
許久,直到那哀樂的最后一個曲調(diào)在空氣中戛然而止,我才慢慢地抬起頭來。沈羲遙的臉就在我的眼前。我一怔,就別開眼去,又松開了他的手。沈羲遙的手輕輕地撫過我的鬢角,那里的發(fā)已經(jīng)被風吹得凌亂起來。
我朝著父親的陵墓跪地叩拜,沈羲遙也執(zhí)香上前拜了三拜,他的身后是文武百官,一個個躬身下去,哭聲響成一片。父親最后的榮耀,在此刻達到了頂峰??墒?,也是最后的榮耀而已。法事雖然要持續(xù)七七四十九天,但只有前三日最是隆重。每日里,我都安靜地待在明鏡堂里誦經(jīng)念佛。明鏡堂雖大,可是卻建在皇宮御花園邊上,四周是茂密的松木和槐樹環(huán)繞,從櫸木雕花的窗戶看出去,滿眼是一年皆綠的樹林和藍藍的一角天空。殿堂里則終年焚著檀香,到處都是渾厚深沉的味道。我安靜地誦讀著《大悲咒》,身邊也堆放著紙張微黃的經(jīng)卷。
這是專門從翰林司皇家珍籍庫中取出來的,已由高僧開光,是歷朝歷代傳下的皇家真跡,很是珍貴。燭光晃動中,那微黃的書頁散著歷史的滄桑意味,我的心在看到它們的那一刻,前所未有地平靜下來。
沈羲遙派了大批的侍衛(wèi)在明鏡堂周圍守著。但是卻都是待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我想,他是想給我一個寧靜的氛圍來忘記這喪父之痛。可是,即使我從那悲痛中恢復過來,這心中最深的傷又該怎么辦呢?
我靜靜地跪在明鏡堂里誦念著手上的經(jīng)書,偶爾抬頭就看見了明鏡堂里渾金蓮花水草紋的天花,那紋飾漫鋪開去,令整個殿堂顯得十分高遠。
我的面前是一尊純金觀音像。我常常久久凝望觀音那溫柔慈悲的面龐,那看盡世間悲歡離愁的眼睛里是無量的光芒,充滿了禪機。我的心是那么平靜,平靜得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了這人世間的所有。
一連幾天我都沒有見任何人。雖然我知道,幾乎每天,沈羲遙都會在明鏡堂的門外站立好些時候。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凝在我的身上,可是,我的心卻會在那個時候更加激烈地跳動起來,我的仇恨又會蔓延上來,失去了那份平靜。
我想,不管誦讀再多的佛經(jīng),也不管一個人能待多久,我還是忘不了那發(fā)生在父親身上的一切。七日后的清晨,頭一天夜里我抄著《阿彌陀經(jīng)》時受了點涼,一早醒來便渾身無力??墒牵乙琅f還是跪在了那菩薩面前,撥動著手上的黃玉念珠,地磚堅硬而冰冷,我跪下時,因多日跪在地上的膝蓋不由得酸痛起來,如同針扎一般。這疼痛卻讓我那一時間的恍惚和眩暈變得清醒起來。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我慢慢地回頭,卻見漫天的陽光傾灑進來。
我被那強烈的光線刺得眼睛生疼,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再次睜開眼睛,一個
高大的身影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努力抬起頭來看著他,只見他的目光深邃。
我的心跳動著幾乎要沖出胸膛,我頓了頓,朝他微微一笑:“皇上,您怎么來了?”我的頭頭很疼,渾身也酸痛,即便只是那樣抬頭看他,也十分費力。
沈羲遙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滿眼的憐惜。
“已經(jīng)七日了,該回去了?!彼目跉鉁厝?。但我在聽到他的聲音的時候,心里卻已經(jīng)沒有了一絲波瀾。
我搖了搖頭:“皇上,臣妾想在此為父親誦經(jīng)理佛四十九天,以盡孝道?!蔽业穆曇艉茌p,許是那早晨的風因著敞開的門吹進來的緣故,突然我就猛烈地咳嗽起來。沈羲遙的臉色一變,慌忙上前攬住我,輕拍著我的后背。我身子很明顯地震了一下,漫金的地面上反出他的身影,卻是模糊的。我只能看到自己的臉,在長長的垂到地面的發(fā)絲中間,在那雙已然憔悴的眼睛里,依舊滿是仇恨。
“皇上?!蔽抑棺×丝人?,借著他手上的力量站起身來,膝蓋因著長時間的跪地酸痛不已。我一個趔趄就又跌倒在他的懷里。我感受到了他的心跳,那么猛烈,就如同我的一樣。我看著面前那尊菩薩像輕輕地笑了。
“怎么穿得這樣少?”沈羲遙扶正了我,仔細地打量著,不住地輕輕搖著頭,四下一看又道:“那些服侍你的宮人呢?都去哪里了?”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只是一件素色細宮紗無花無繡的孝衣,長長的頭發(fā)因著剛才的跌倒散落了下來,那根用來盤住發(fā)髻的桃木發(fā)簪已經(jīng)掉在了地上。
確實是有點冷,我突然感覺到,然后就是漫無邊際的一層一層越來越重的寒冷。好像寒冬中,逐漸侵入骨髓的寒冷,一開始,卻是感覺不到的。
我有些害怕地抬頭看著沈羲遙,眼睛忽閃著,我知道我的眼神一定充滿了悲傷與無助。
“是臣妾讓他們都出去的,臣妾只想一個人在這里緬懷父親?!蔽业臏I落了下來:“更何況,臣妾如此打扮,是會失了皇后的身份的,會給皇上蒙羞的?!?br/>
沈羲遙深吸了口氣,扶著我的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一些。
“你無論如何,都是朕的皇后。誰敢怪你的衣飾裝扮,誰敢議論你的言行舉止,誰就是對朕不敬?!?br/>
“謝皇上的厚愛?!蔽椅⑽⒌拖骂^輕輕地說道:“皇上,臣妾好冷,你抱著我好嗎?”我的目光落在了明鏡堂正殿通向內(nèi)室的拐角處。那里,一件狐毛長披風露出雪白的一角。我小心地上前一步靠在沈羲遙的懷里,仿佛喃喃自語地說道:“羲遙,你懷里好暖?!比缓笠魂囆募掠可蟻?,我覺得天地都旋轉(zhuǎn)起來了,身子就慢慢地從他臂彎中滑落。再睜開眼睛,卻是熟悉的紅色。那是坤寧宮東暖閣的大床里。我看著自己身上大紅撒金百子千孫被,還有頭頂五福萬壽的緯帳。坤寧宮里燃著安神的玉瑞端合香,我平靜地躺著,眼神空洞。即使我一直逃避著回到這里,回到這個讓我時刻都無法忘記自己是誰的宮殿,可是我最終還是無可避免地回來了。嘴角浮上一抹淺笑。遲早都要回來的,不是么?
坐起身來,我就看到惠菊和芷蘭坐在一邊。惠菊趴在桌子上打著盹,芷蘭的眼睛則一直盯著她眼前的一只玉碗。此時,我身上已經(jīng)不是很難受了,卻依舊覺得很冷,于是拉過被子裹住自己,輕輕地喚道:“芷蘭?!甭曇粢怀?,我自己也被嚇了一跳,自己的聲音是那么微弱沙啞,仿佛久缺甘霖的枯涸大地。
芷蘭迅速地站起身來,惠菊也醒了過來,快步地走到我的身邊。
“娘娘,你醒了。”惠菊看著裹緊了被子的我,“娘娘你怎么了?”
我沒有看她,只是很小聲說道:“怎么這么冷?去生個火盆來。”
我看著惠菊和芷蘭身上初秋的宮衣問道:“你們不冷么?”說話間自己竟打起顫來。芷蘭的臉色一變,惠菊也突然不說話了。我不解地抬頭看著她們,余光落到屋子里,才突然明白過來。坤寧宮東暖閣里擺著四個錯金麒麟火爐,此時里面正燃著紅蘿炭,整個坤寧宮里應該是很暖和的,可是,我卻覺得那么冷,冷得我即使用盡了全力抓緊了被子也無濟于事。
“娘娘,奴婢去請?zhí)t(yī)……”芷蘭正了正神色,對我說道。
惠菊則扶著我坐起身,在我腰后墊了一個軟軟的杭緞墊子,又為我掖好被子,再喚來小福子和小祿子將那火爐抬到離床更近些的位置。
我蜷坐著,頭有點發(fā)沉。我知道,這是因為昨夜里我并未蓋被著涼所致。再加上今晨我只穿了單衣坐在空曠冰冷的明鏡堂正殿里,自然這風寒是愈加嚴重了。只是,如果我不這樣做,他今夜怕就是不會留在我的身邊了吧。
隔著漫金撒花的繡簾,太醫(yī)院中最好的張?zhí)t(yī)眉頭緊皺,惠菊和芷蘭站在一旁,沈羲遙卻因著西南的緊急軍情,還在御書房中面見大臣。其實,我囑咐了芷蘭先不要去告訴他,因此此時他應是不知道我的情況的。更何況,我想,既然事關(guān)西南的軍情,那么羲赫一定也在那御書房里。我不想讓他擔心,更不想他跟著前來。因為今夜,我要獨自一人與沈羲遙在一起。
我看著簾外的張?zhí)t(yī),他的眉頭忽緊忽松,我的心突然就被揪了起來,有一種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