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半夜,有人將他家的門板拍得震天響。
沈淮在軍營里住慣了,一點輕微的響動就會警覺地睜眼瞧瞧。
是以他第一個翻身起來,去給高青松開了門:“松哥,出啥事了?”
高青松一個高高壯壯的老爺們,紅著眼圈兒險些腿軟站不住,沈淮忙攙住他,他才磕磕絆絆地說明來意:“我媳婦兒不知道怎的了,睡著睡著突然咳嗽起來,剛剛都咳出血了來了,我……我第一次見我媳婦兒這樣,她嫁給我五年……從沒見她生過病。”
“你別急,我去喊阿羅。”
“誒誒,快去……快去……”高青松恍惚地答應(yīng)著。
沈淮把他扶到院里的長凳上坐著,沈湘屋里已經(jīng)亮了燈,他大哥二哥也起來查看情況。他敲了敲沈湘的窗戶:“阿羅,高家大嫂病了,叫你去看看。”
“起了起了,馬上就來。”阿羅應(yīng)聲。
沈淮便去陪著高青松,對他大哥二哥說:“都睡去吧,我陪阿羅去。”
沈江沈河沒立即回去,在院里安慰了高青松幾句,等阿羅背著藥箱出來,把他們?nèi)怂偷介T口才折回去。
高青松顯是被嚇到了,六神無主,手腳發(fā)軟,沒沈淮扶著早就癱倒在地了。
阿羅少不得說幾句話寬慰他,他也只是訥訥地點頭,根本沒聽進去。等回到家,進了夫妻倆的臥房,看見迷迷糊糊開始說胡話的媳婦兒,竟是忍不住放聲哭喊起來。沈淮和高青柏只得把他架到院子里,免得她影響阿羅看病。
高大伯和他婆娘也起了,一家人聚在院子里,坐立難安。
良久,高青柏的媳婦兒杜氏從屋里出來,臉色緩和不少:“阿羅說沒什么大礙,就是這幾日太操勞了,這天兒白天熱夜里涼,暖寒交替損了血脈,現(xiàn)在扎了針吃了藥丸平靜下來了。”
聽到媳婦兒沒事,高青松顫抖的身子也穩(wěn)下來,聲音還有些沙啞:“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杜氏又說:“這幾日怕下不來炕了,需得好好養(yǎng)著,阿羅明日送藥來,喝完兩副就能好。”
“我現(xiàn)在能進去看看她嗎?”高青松問著,人已經(jīng)站起來往屋里走。
杜氏把他擋在門外:“再等等吧,阿羅在給嫂子按壓穴位呢,我先去打盆熱水來給嫂子擦擦身,再把枕頭褥子換了,不然今晚咋睡。”
高青松只得按捺著坐回去。
沈淮和高家兄弟從小一起長大,十一二歲開始下地干活之后,他就再沒見過高青松掉眼淚。他剛成親那會兒,很瞧不上他媳婦兒,成日里往外頭躲,回家也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磨了這幾年,感情算是磨出來了。
高青柏把爹娘趕去睡覺,和沈淮一左一右陪著大哥,知道大嫂沒事,松了口氣的同時,忍不住打趣道:“瞧你這德行,昨兒吵架還嚷著要把人送回娘家,今兒就哭天搶地的喊自己離不開她,要臉不要?”
高青松狠狠瞪他一眼,紅腫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滑稽:“臉有屁用,老子就要媳婦兒。”
沈淮嗆他:“要媳婦兒平時不知道對人家好點?”
高青松噎了噎,哼道:“我對她挺好的。”
沈淮和高青柏同時嗤聲。
他難堪地揉了下鼻子:“我以后一定對她好,再不和她吵了。”
“你哪回不是這么哄她的?”
“這次是認真的。”
“合著以前是說著玩的?”
“閉嘴!”高青松微惱,“我現(xiàn)在亂得很。”
沈淮和高青柏相視笑笑,依言閉了嘴,安靜地陪他坐在院里吹冷風。
阿羅從房里出來,肅著臉把高青松叫到跟前,訓道:“大嫂子這病不光是累的,還有氣的,你往后少讓她受些氣,雖不是什么大病,一回二回的折騰,再結(jié)實的人也吃不消。”
高青松連連點頭:“我現(xiàn)在可以進去看她了嗎?”
“去吧,別吵著她休息。”
“誒。”他忙不迭推門進去,不多時里頭又傳來壓抑的哽咽。
高青柏無奈地搖頭,把沈淮和阿羅送到門口:“阿羅,診金明天和藥錢一起給你行不?”
“行,快回去歇著吧。”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晚上休息不好,說不好明天下地又要躺倒幾個。
“那我就不送了,你們兩口子自己回吧。”
阿羅臉薄地垂下腦袋。
沈淮斜了他一眼,高青柏不痛不癢地咧嘴笑笑,關(guān)門進去了。
再過兩個時辰,太陽就該起來了。
現(xiàn)在回去就是倒頭瞇一會兒,一大早就得起來干活。
沈淮面有倦色,疲憊地按了按眉心。
他想幫阿羅提藥箱,手剛伸出去就被她躲開了,她說自己拿得動,他便不再堅持,和她并肩往家走。
“累不累?”他問。
阿羅打了個呵欠:“不累,困。”
“這種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
“不經(jīng)常,發(fā)了急癥去找李郎中更快一些,我原先住在小南山上,去找我要費些時間。”
她又掩嘴打了個呵欠,沒留意腳下,踩到根枯木棒子,差點往前栽下去。沈淮眼疾手快,捏著她的胳膊把人穩(wěn)住。
阿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謝謝。”
胳膊輕輕掙了掙,沈淮沒松開,順勢拉住她綿軟的小手,慢慢地往前走:“還是牽著穩(wěn)妥些。”
他的手很大,很暖和,手心的溫度燙著阿羅的手,也燙著她泛紅的臉頰。
阿羅沒掙開,囁嚅道:“給別人看見不好。”
沈淮目不斜視,一本正經(jīng)道:“看見就看見,我牽我自己的媳婦兒,關(guān)別人什么事?”
“流氓。”阿羅小聲罵他。
沈淮不氣不惱,勾著嘴角把她的手緊緊包裹住。
阿羅起晚了。
等她懵里懵氣地從炕上爬下來,外面已經(jīng)日上三竿。
沈湘和福大娘在廚房準備中飯,她磨磨蹭蹭走進去,福大娘只笑瞇瞇地給她打來一盆熱水:“睡飽沒?困的話吃完飯再去躺躺。”
阿羅臉皮都快燒著了:“睡飽了。”
沈湘樂不可支地戳著她的腰:“我三哥說了,你昨晚沒睡好,不讓我們打擾你呢,他還不讓我回房,怕我吵著你睡覺。”
“我下次不這樣了。”阿羅保證道。
“困就睡,你是去辦要緊事,又不是誠心偷懶。”福大娘回到灶前,舀了一勺豬油下鍋,廚房里一時想起噼啪噼啪的油爆聲。
阿羅洗了臉,漱了口,坐下陪沈湘一起燒火。
等飯做得了,福大娘押著她吃了兩碗才放她去高大伯家送藥。沈湘叫她送完藥別急著回來,到田里去找她,她和張曉月約好了一起去田埂上找野菜回來燉肉吃。
阿羅滿口答應(yīng)著,去高家送完藥就往田間趕。
今天來的人更多,排上的來看看自家田犁得怎么樣,沒排上的拎著鋤頭先干著。現(xiàn)在家里送了飯菜來,都坐在樹蔭底下吃飯。
阿羅路上遇到劉二嬸子,劉二嬸子正要去地頭給沈家爺幾個送豆?jié){喝,見阿羅要過去,索性讓她幫忙送去,省得她來回跑。
樹蔭底下聚了好幾家人,阿羅一眼瞧過去,第一眼就認沈淮。他坐在沈清和沈溪中間,格外顯眼。
“阿羅來啦?”
“一起坐下吃點?”
“阿羅來送東西啊?”
“來嘗嘗嬸子的手藝。”
“阿羅……”
阿羅一一應(yīng)答,沒多作停留,徑直走到沈湘旁邊坐下。
沈家除了沈湘,對豆?jié){都沒什么好感,劉寡婦不在,他們也不用賣誰面子,叫阿羅問問別家有沒有要喝的。阿羅便抱著罐子一家一家問過去,問了一圈回來,還剩一碗,她自己喝了。
福大娘幫她捋了捋散在臉側(cè)的頭發(fā),問道:“青松他媳婦兒咋樣了,好些了沒?”
“好多了,睡一覺起來臉色都紅潤不少。”
“可憐見的,青松那混小子就知道犯渾。”
阿羅舔了舔嘴角的豆?jié){,回道:“主要是累的,休息一陣就好了。”
沈淮留意著她的臉色,確定她沒顯露半分疲態(tài),才放下碗筷,退到樹邊靠著樹干放空。耳邊是她軟軟的嗓音,聽得他心里舒坦,不知不覺竟睡過去。
等他醒來,周圍人已經(jīng)下地去了。旁邊的樹下也靠著一兩個小憩的村民,他揉了揉眼睛,扶著樹干站起來。
視線搜羅一圈,很容易就看見他家的牛,他提步走過去,走了一段,又看到不遠處蹲在田埂上的阿羅,他沒走過去,站在原處看了她一會兒。
只見阿羅左手里捏了一把嫩綠的菜尖,小腦袋四下轉(zhuǎn)著,似是確定附近沒有野菜,站起來打算換個地方。不好好看路,只顧東張西望,果然沒走兩步就踩空了,一只腳踩進田里,再拔出來時淺色的鞋子沾了厚厚一層泥。
她鼓著臉,把野菜放在一旁,偷偷打量四周有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的窘?jīng)r,然后脫了鞋子,用手指勾著浸到水里涮洗。
沈淮忍俊不禁,沒去她那邊,徑直去找他爺爺他們。
今天回去得有點晚,一共幫五家人犁了田,到家時天色微暗。
沈淮和沈清拿了鐮刀去東溪邊割明天喂牛的草料,剛好碰上阿羅和沈湘在溪邊洗衣服。
上去打了個招呼,隨意一瞥就看見阿羅擺在石板上的繡花鞋,上面的泥印還沒洗干凈。
沈清隨口一問:“阿羅姐咋把鞋子搞這么臟?”
阿羅窘迫地垂著腦袋,默默拎起鞋子在水里涮了涮。
沈湘差點笑岔了氣,揮舞洗衣棒都更有力了些:“她今兒掉田里去了。”她扔下洗衣棒,兩手比劃了一下,“那么寬的田埂,她竟然能掉進田里,還掉了兩次。”
沈清嘴角抽了抽,憋半天只憋出一句:“以后要小心啊。”
阿羅沉默地點點頭。
沈淮善解人意地沒搭腔,領(lǐng)著沈清開始割草。
等兩個姑娘洗好衣服,他們的兩大捆青草也扛上了肩,四個人披著夕陽的余暉,慢慢往家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