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再過四五天,秧苗長好了,沈家的爺們不再每天早出晚歸幫村人犁地,誰家需要的,自己來借了去,晚上趕來還了就成。
三畝水田,聽著不多,實際到田埂一看,打眼看不到田的另一頭。要想緊著日子把秧苗種下去,家家戶戶不分男女,除了不到十歲的小娃,都是要下田的。家里男人少的,就連翻地都要女人幫著。
沈湘一早翻出了一頂半新的草帽,隨便往頭上套上一扣就出了屋子。
阿羅要去杏林村給人復診,和他們一道走到田邊,獨自過了東溪上的小木橋,背著藥箱子走遠。
沈淮本來不放心她一個人,阿羅解釋說杏林村的人就在東溪村口等著,完了會送她回來。他將信將疑地跟在她后頭,到了村口,果然看見一對年輕的夫婦趕了牛車等在那里,等阿羅上了牛車,他才放心地回田里干活。
田里拉了秧線,線兩頭綁了木頭棒子,插秧時分別固定在田的兩側,保證每一排秧苗齊齊整整的。
沈湘拿得了繡花針,也下得了田地。一手抓著把秧苗,一手飛快地找準間距把秧苗插在秧線前。一家人站在秧線前,每個人負責眼前三四米的距離,很快就要移一次秧線。
沈鐘和李氏年紀大了,就站在田埂邊拋秧苗,時不時給他們遞水解渴。瞧著踏實干活的兒孫,臉上笑出一臉褶。
尤其沈湘動作十分麻利,干了一早上不喊苦不喊累。
沈家只兩個女兒,一個是沈格和錢氏生的沈涓,嫁在黃家村,沈江媳婦兒黃翠翠年年回娘家都能聽到村里人夸沈涓能干。另一個就是沈橋和福大娘生的沈湘,模樣出挑,又做得一手好繡活,家里人十分偏疼,性子隨了她娘的爽朗潑辣,卻絕不偷懶怠惰,誰見了不夸一句沈家養(yǎng)了個好閨女。
李氏看著看著,就算起沈湘的年紀,這個月二十九,這妮子也該十七了。她十五歲開始就不斷有人上門求親,左一個她嫌人家脾性差,右一個她覺人家面相兇,好的壞的,總有她看不上的理兒。
一來二去,沈家人也看明白了,她哪是看不上,分明是心里有人了。
她今天干活尤其賣力,也不像平日里和家人說話逗趣,只顧悶頭管好眼前的三米秧線。李氏略一琢磨,意味深長地看向旁邊李郎中家的小子。
“佳霖吶。”李氏就著田里的水洗了洗手,抱起一早鎮(zhèn)在田里的罐子,走到李家和沈家共同的田埂上。
膚色稍白的青年抬起頭,揚起胳膊在額頭上抹了一把汗:“李奶奶找我有事?”
李郎中和媳婦兒周氏也直身看向這邊,喊了聲李嬸兒。
李氏招招手,擺出三個小碗,各倒了一杯香飲子:“來來來,先別干了,我瞧著你們一家三口打早沒歇過一口氣,連口水都沒喝。這是我家湘湘和阿羅昨晚釀的香飲子,我才在水里鎮(zhèn)過,給你們去去熱氣。”
李佳霖口干舌燥,兩家一直要好,便沒推辭,走到近前接了一碗,坐在田埂邊喝了起來。
李郎中聽是阿羅做的,忙跑過來接了一碗,只湊近碗邊聞了聞,就知道里頭加了藥草,忙不迭喝了一口,意猶未盡地抿抿嘴:“果真是阿羅的手藝,喝一口就叫人神清氣爽。”
村里人都知道李郎中對阿羅近乎于盲目尊崇,見怪不怪。周氏也走過來,在田里洗掉手上的泥,在李氏旁邊坐下,也喝起香飲子。
男人家心思糙,周氏卻聽出了李嬸兒話里的意思,笑呵呵地接話:“這果子是湘湘上小南山摘來的吧?我那日瞧見她和高家連香往山上去,回來裝了滿滿一籃子婆娑果。”
婆娑果汁水豐沛,味道酸甜,熱天兒吃最是解渴,做成香飲子又清甜可口,每年這時候小南山上都格外熱鬧,各家的姑娘小子都會邀朋引伴上山摘果子。
李氏把罐子隨手放回自家田里:“是湘湘摘的,釀香飲子只用了一半,另一半留著,惦記著給你家送去呢。”
“哎喲,嬸子只管留著自家吃,我和他爹不愛吃婆娑果。”
“我記著佳霖愛吃,傍晚吃完飯,就叫湘湘給你家送去。”
周氏對沈湘這個姑娘也是百般滿意,哪里會拒絕:“誒,那就麻煩湘湘了。”
李佳霖悄悄紅了耳根,知道沈湘就在他身后不遠的地方干活,愣是沒好意思扭頭多看一眼。她每年都會給他送果子吃,偏他在學堂里給孩子講學口若懸河,對上她就成了個結巴嘴笨的,回回說完一句謝謝恨不得撒腿就跑,連她的眼睛都不敢看。
每回分開,少不得一連幾天睡不安穩(wěn),整宿在炕上翻來覆去,直埋怨自己是個面薄膽小的,不及一個姑娘家勇敢大方。想過之后,下回見面還是一成不變,沒有半點長進。
他恨極了自己這副模樣,偏在別人面前都好好的,獨獨面對她就不知所措,著實讓他氣惱了好一陣子。
沈家也停下手,坐下歇著喝了點香飲子,兩家人在田埂上說了會兒話。
眼看著時候差不多,福大娘和錢氏回家做午飯,周氏也準備回去烙幾個餅子來給爺倆湊合,趕緊吃完抓緊插秧。李氏叫她安心干活,叫福大娘和錢氏多做些提來,兩家一起吃。
李郎中和周氏推辭不過,笑著應下了。
待到日當正中,福大娘和錢氏就提了三個大籃子到路邊樹蔭下占了地方,這位置極好,樹木高大茂密,幾米外就是東溪,涼快得很。
福大娘揚聲喊他們過來吃飯,兩家人放下手里的活,到東溪邊洗臉洗手,圍坐在一起。
另幾棵樹下也坐了人家,相互打了招呼,便自家吃自家的。
沈湘夾在奶奶的阿娘中間,眉眼低垂著只顧吃飯,并不隨便說話,除非有人問她什么才小聲答兩句。
李佳霖則坐在沈淮哥幾個中間,有說有笑。一會兒和沈淮談論戰(zhàn)場上的事,一會兒和沈洪說沈炯在學堂里讀書的事,聲音清朗,落在沈湘耳朵里,叫她心口漲得滿滿的。
“我記得佳霖和我是一年生的。”沈淮狀似不經(jīng)意道。
“是,按月份,你得喊我一聲哥呢。”李佳霖輕笑。
沈淮放下碗筷,端著香飲子解膩:“等著吧,誰叫誰哥還不一定。”
眾人不約而同笑出聲,看李佳霖和沈湘的眼神無不曖昧揶揄。李佳霖紅著臉悶頭扒飯,卻沒反駁。
明明郎情妾意,非按著誰也不提,別扭得很。
沈淮和大哥二哥坐到樹干邊,靠著瞇一會兒。
忽聽旁邊有人說:“阿羅回來啦。”
他立時睜開眼,果然看見阿羅背著她的藥箱子出現(xiàn)在木橋的另一頭。她慢慢地走上木橋,慢慢地走到樹蔭底下,再慢慢地放下藥箱,坐在他娘旁邊小口小口的吃午飯。
一個屋檐下住了快十天,沈淮發(fā)現(xiàn)阿羅是個實打實的慢性,旁人眨眼就能做好的事,在她那兒要花上四五倍的時間。除了那晚高家嫂子發(fā)病,他沒見過她著急忙慌的樣子。便是那天她房子被燒了,她也只是抹著眼淚把小木匣從墻角刨出來,然后安安靜靜地跑到小木棚邊蹲著。
他自己是個做事干凈利落的,往常見到別人慢慢悠悠他格外沒有耐心。放在阿羅身上,他又覺得理所當然,好似她本該是這樣的,不急不躁,讓周圍的人也跟著心里安定。
沈江拿胳膊肘拐了拐他,調侃道:“別看了,才離開一早上你就魂不守舍的。”
沈淮若無其事地收回眼,摘了根草芽叼在嘴里,闔眼養(yǎng)神。
沈江沈河低低地笑出聲,不多時也閉眼小睡了一刻鐘。
下午阿羅也下田了,她沒插過秧,很想試一試。
李氏和福大娘心疼她細皮嫩肉,說什么也不同意,李郎中道:“阿羅平日里侍弄藥草,比插秧可復雜多了,沒得吃不了這苦的道理。”
李氏和福大娘只得隨她了。
阿羅出門前就打算好回來要幫著種田,特地穿了一身深色的舊衣,弄臟了洗不干凈也不心疼。
她學著沈湘的樣子,在田埂上脫了鞋襪,把褲腳卷到膝蓋上,露出白嫩嫩的腳丫子和小腿肚。福大娘嘖嘖感嘆著在她腿肚子上掐了一把:“咱家阿羅生得就是白嫩,比那吃奶小娃的屁股蛋子還光滑。”
阿羅嘻嘻笑著,徑自走到沈湘旁邊,看她手把手的示范。
沈湘有意把她帶到沈淮旁邊,又繞到她另一邊,讓她挨著沈淮站。眼看阿羅局促害羞的樣子,她一掃早上的扭捏,哈哈笑著拿阿羅打趣,惹得李佳霖偷偷瞄了她兩眼。
阿羅第一次嘗試,手腳難免笨拙。往往是她才種了四五株,沈淮和沈湘從兩邊夾過來,他倆換一次秧線就重新抓一把秧苗在手上,阿羅的秧苗差不多換五次線才能用完一把。
沈湘看得連連搖頭:“我看你明天還是別來了,在家給我們做點好吃的更實在。”
阿羅癟了癟嘴:“熟能生巧,你也不是一開始就會的。”
“我一開始就會!”沈湘得意道。
“我才不信。”
“不信你問我哥。”
阿羅沒了話,老老實實地插秧。
沈淮無聲笑笑,余光瞄到她光滑白皙的小腿,趕忙移開,過會兒又忍不住偷瞄。
水田里的水渾濁不清,更襯得她兩條小腿白得反光。沈淮控制不住回想初見的那個夜晚,額頭上的汗珠越冒越多。
今晚八成又要做那叫人難堪的夢了。他無奈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