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家中蠆盆
幾乎翻盡了旱池子里的每一塊碎石,甚至連旱池子邊角那些稍大的土圪垯都一一找過,納九爺還是沒能找到那兩條不翼而飛了的斗蝎。
擦拭著額頭上隱隱滲出的汗水,納九爺顧不上多想,一疊聲地朝著納蘭的房間叫嚷起來:“我的個親閨女喲,趕緊出來幫你爹找找,我這祖宗怎么就能少了兩頭了呢?”
門簾一挑,依舊紅著臉蛋的納蘭利落地走了出來,很有些嗔怪地接過了納九爺手中的紫竹枝條制作的斗蝎鉗:“您怎么說話的呢?誰家還管自己祖宗論‘頭’?”
低頭將整個旱池子重新檢查了一遍,納蘭卻也只能難以置信地站直了身子,搖著頭小聲嘀咕道:“昨兒下晌我喂活食的時候還數(shù)過,十八頭斗蝎一頭不少!怎么就這么一晚上……”
將鐵篩子上為數(shù)不多的枯枝敗葉攏到了旁邊的小簸箕里,相有豹端著小簸箕走到了旱池子邊,打眼朝著旱池子掃視了片刻,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咕噥起來:“不會是……走了蠆?”
話音剛落,納九爺口中的唾沫和納蘭手中的紫竹斗蝎鉗一齊飛了過來!
火正門中,伺候蟲豸的玩家頗有些忌諱的事情或詞句。
諸如雄黃、硫磺之類的詞,絕不能在伺候蟲豸的場所提起。而端午節(jié)則更是伺候蟲豸的玩家最忌諱的日子,除了封門謝客之外,有些玩家甚至?xí)陂T口貼上個黑色的桃符,以示隔阻陽氣沖撞。
而走蠆這個詞,更是不能在伺候蟲豸的玩家面前提起!
古時蠆盆酷刑,就是將各類毒蟲、毒蛇放進(jìn)一個巨大的土坑內(nèi),再將受刑者扔進(jìn)蠆盆中,被毒蟲、毒蛇叮咬致死,極其殘酷。
而在施刑結(jié)束后,蠆盆中的毒蟲、毒蛇因?yàn)槿狈κ澄铮蚴潜舜碎g天性中的沖突,會逐漸開始相互廝殺、吞噬,直到最終剩下最為強(qiáng)壯的一頭毒蟲、毒蛇,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兩敗俱傷。
像是納九爺這樣伺候斗蝎的玩家,平日里最忌諱的就是撞見飼養(yǎng)的斗蝎之間自相殘殺。但因?yàn)樾拥牧?xí)性便是群居,卻又不能單獨(dú)將那些斗蝎隔離開來飼養(yǎng),以免造成斗蝎缺乏廝殺、捕食的歷練而導(dǎo)致癡長,最終成為體型碩大、行動卻極其遲緩的廢物。
依照火正門中傳承的養(yǎng)蝎八法,旱池子中養(yǎng)著的斗蝎除了盡量減少數(shù)量、投放足夠多的食物之外,更多的就是在平時飼養(yǎng)斗蝎的食物中添加一些藥材,從而使斗蝎身上散發(fā)出的體味更加的濃厚,讓聞到了這股味道的其他斗蝎輕易不會觸碰其他斗蝎的領(lǐng)地。
可一旦這種種防范手段失效,養(yǎng)在旱池子中的斗蝎、尤其是那些已經(jīng)成功獵殺過一次同類的斗蝎,必然像是著魔般的放棄那些唾手可得的食物,轉(zhuǎn)而將被獵殺的同類作為唯一的食物來源。而在這種幾乎勢均力敵的獵殺之下,絕大多數(shù)伺候蟲豸的玩家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旱池子里的斗蝎斗得遍體鱗傷或一命嗚呼,最終只剩下一兩頭殘了鉗子、傷了蟄針的廢物!
眼瞅著納九爺與納蘭臉上滿滿的都是不痛快的表情,犯了忌諱的相有豹倒是一點(diǎn)都沒有應(yīng)有的愧疚。放下了手中抓著的小簸箕,相有豹輕輕一個跳躍蹦上了‘目’字型搭在旱池子上的厚木板,伸手便從一塊被揭開的壓頂石旁撿起了半截火柴棍長短的斗蝎節(jié)肢,遞到了納九爺?shù)难矍埃骸皫熓迥虺颍?!?br/>
只一看相有豹手指上捏著的那根斗蝎節(jié)肢,納九爺頓時像是泄了氣的皮球般癱軟到了椅子上:“我的個親娘……養(yǎng)了三年的嫩斗蝎苗,好容易看著殼硬蟄尖鉗子穩(wěn)了,說話就能拿出去斗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
同樣一臉陰云密布,納蘭幽幽地嘆了口氣:“真是可惜了……沒黑沒白的伺候著,冬天成天捂在被子里、夏天半個時辰灑一次涼井水。怕吃的不新鮮壞了斗蝎的猛性,大熱天的院子里漚著糞肥堆養(yǎng)蠅蛆,熏得人都站不住腳……”
像是說得傷心了,納蘭猛地一捂自己的嘴巴,扭頭沖回了自己的屋里,重重地摔上了房門。不過片刻之后,低低壓抑著的哭聲,便從納蘭的屋里隱隱傳了出來。
揉著有些發(fā)澀的眼睛,納九爺打量著放在旱池子邊的紫竹蝎籠,無奈地嘆了口氣:“就這么一眨巴眼,肝尖子心頭肉,就生生的給剜下來了!我把你個賠錢貨…….”
似乎是要發(fā)泄出心頭郁積著的火氣,納九爺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抬腳就朝著那些精致的紫竹蝎籠上重重踩了下去!
猛一個鷹抄水的功架,相有豹異常利落地從納九爺?shù)哪_底下?lián)尦隽四莻€紫竹蝎籠,順勢便從‘目’字型厚木板上跳了下來,攔在了納九爺?shù)纳砬埃骸皫熓?,咱們還能想轍……”
火氣十足地瞪著相有豹,納九爺毫不客氣地伸手朝著相有豹胸前推了過去:“給爺滾開!我知道你想說啥——火正門里遇見走蠆的蟲豸玩家,從古至今就三位能趕巧撞見一頭七殺蝎的……”
紋絲不動地?fù)踉诩{九爺身前,相有豹高高地舉起了攥在手中的紫竹蝎籠:“那不還是有三個人伺候出來七殺蝎了么?憑什么咱們就不成?師叔,反正是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您為啥就不能試試?”
瞪著一雙因?yàn)樗拮砼c怒火而變得通紅的眼睛,納九爺愣怔了好一會兒功夫,方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火正門里,也不是沒人打過這主意,想要用走蠆的法子伺候出一頭七殺蝎!可成不成且不論,就說伺候七殺蝎的那些個玩意,我手頭都不全!尤其是那三味主藥——七星藤、鯊魚牙和青狼寶,我手頭就一味七星藤,剩下這兩味主藥,這一時半刻的上哪兒踅摸去?!”
微微皺著眉頭,相有豹吞吞吐吐地低聲咕噥道:“倒是聽師傅說過,這鯊魚牙能用紹興黃酒練過的狗魚牙替代,而青狼寶就更簡單,去藥店買點(diǎn)狗寶加幾味提氣的猛藥一蒸,跟青狼寶沒啥兩樣!”
狡黠地微笑著,相有豹抬手指了指納九爺脖子上新添的一根紅絲繩:“再說了,就算是這些玩意不靠譜,咱們不還有一塊點(diǎn)金石么?”
恍然大悟一般,納九爺猛地原地蹦了起來:“我還真是氣迷心了!這點(diǎn)金石伺候出來的蟲豸,哪怕是再差也比尋常蟲豸高出一籌來,我還就不信了……”
像是被注入了一支強(qiáng)心針,納九爺劈手奪過相有豹手中抓著的紫竹蝎籠,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旱池子旁,抬手便從旱池子里抓過了一塊壓頂石扔了出去:“那就別愣著了?!趕緊的,趁著晌午大太陽足,把旱池子里的底土給換了!”
一把抓住了納九爺?shù)母觳?,相有豹卻是搖著頭叫道:“這時候怕是不能著急換底土吧?聽師傅說,走了蠆的旱池子里,已經(jīng)全都是走蠆的蝎子留下的味兒。這時候一換底土,反倒是讓那走蠆的蝎子鬧不清自己昨兒劃出來的地盤了。倒不如細(xì)細(xì)撒上一層底土,把走蠆了的蝎子留下的味兒半掩半蓋,也好讓走蠆了的蝎子能歇一晚上,不忙著去逮下一只蝎子,而是先劃拉清楚它的地盤?”
伸手在自己腦袋上一拍,納九爺索性扭頭朝著自己屋里走去:“我這腦瓜子里都亂套了……這活兒就交給你了!還有你師傅交代的配點(diǎn)金石的方子,趕緊的給我整治出來!”
干脆利落地答應(yīng)了一聲,相有豹先把那裝著枯枝敗葉的小簸箕挪到了一邊,這才將剛剛篩選拌合完成的底土用細(xì)竹蘿裝了,站在‘目’字型厚木板上,搖晃著細(xì)竹蘿,均勻地將底土灑到了旱池子里。
透過微微聊起的窗簾,納蘭看著仔細(xì)將底土撒進(jìn)旱池子里的相有豹,不禁憤憤地跺了跺腳。
明知道有法子能把那些斗蝎伺候好,可偏偏就是拿捏著不說,非得等到自己好好哭了一鼻子之后,這才拿腔作調(diào)地臭顯擺!
這人怎么能這么壞呢?!
輕輕地咬著嘴唇,納蘭回頭掃了一眼自己屋子里放著的一些瓶瓶罐罐,順手從炕角抓過了個白瓷小葫蘆,將小葫蘆里的一些青灰色粉末倒了些在掌心中,卻又用指甲撥了些青灰色粉末放回了白瓷小葫蘆里。
伺候斗蝎的時候,撞見斗蝎因?yàn)槌远嗔嘶钍成匣穑切┟托允愕亩沸踔習(xí)靡У糇约恒Q子的方式自殘。每當(dāng)遇見這種情況,就必須在斗蝎飲用的清水里加上少許的番瀉葉細(xì)細(xì)磨成的粉末,幫著斗蝎清清火氣。
而人要是一個不留神吃了這番瀉葉磨成的粉末,不出半個鐘點(diǎn)就會覺得腸鳴腹響,放屁放得壓根都坐不住。要是吃得分量過多,哪怕是條再健壯的漢子,不出一個下晌的功夫就能拉肚子拉得臉色青灰!
打開房門,納蘭看也不看正在仔細(xì)地將底土撒進(jìn)旱池子里的相有豹,只是徑直走到了灶間,將座在火爐子上的一壺開水提了下來,再朝著個白瓷茶壺里撒上了些高沫兒花茶,高高地沖了一大壺茶水。
將緊緊捏在手心中的番瀉葉粉末撒進(jìn)了熱氣蒸騰的茶壺中,納蘭輕輕地晃了晃茶壺,這才端著一個粗瓷茶碗走出了灶間,將茶壺和茶碗放到了旱池子的邊沿上,朝著相有豹一揚(yáng)臉:“渴了就自己倒茶喝!”
還沒等端著細(xì)竹蘿的相有豹答話,門外猛地傳來了個高腔拔調(diào)的云遮月嗓門:“大清早的就關(guān)著門,這是屋里藏著窯姐兒怕人瞧了去,還是被窩里藏著個上炕老媽子呢?納九,麻溜兒的給爺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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