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伏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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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蘭尚有些不放心:“可是怡貴人有腹痛之狀?”
許太醫(yī)擺手道:“初初有孕之時,的確會有隱隱腹痛,那是腹中孩子在慢慢長大,牽扯到母體的緣故,不打緊的。”
如懿忙問道:“怡貴人身上總一陣陣發(fā)熱,不要緊么?”
許太醫(yī)含笑道:“孕中體熱,乃是常事。小主不信可以隨時在怡貴人身上搭一把,任何時候都一定比各位身上都燙。所以有些女子剛有孕身之時,常以為自己風寒發(fā)熱,誤服湯藥,以致沒了孩子。其實只要看過大夫,都會無事的。”
如懿不免失笑,亦帶了一分感慨:“是啊,要本宮和海蘭這樣兩個未有生育之身來照顧怡貴人,難免有不周到之處,還得多謝許太醫(yī)提點。”
怡貴人忙道:“有嫻妃娘娘在,嬪妾心里已經(jīng)安穩(wěn)許多了。若還是留在景陽宮,那才真是后怕呢。”
海蘭拍拍她的手道:“前幾日我經(jīng)過景陽宮,看里頭已經(jīng)在重新粉飾了。大約是怕有蛇蟲待過,你住著害怕。等一切都裝飾好了,你也平安生下了孩子,便可以安心住回景陽宮中做你的主位了。”
怡貴人微微一怔,撫著小腹含笑道:“我哪里敢奢望真能做一宮主位呢。從前在潛邸時我不過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小小侍女,能有幸侍奉皇上已經(jīng)是老天爺格外厚待了。現(xiàn)在我只盼著能好好安穩(wěn)入睡,來日孩子平平安安生下來就好了。”
許太醫(yī)在旁開好了方子,道:“啟稟怡貴人,因貴人有孕在身,微臣不敢開太烈的藥,以免損傷胎兒。所以安神湯藥也好,外敷治嘴角潰爛的藥也好,藥性都極為溫和,以保貴人和胎兒安好為上,見效會比較慢一些,但請貴人切勿焦急。”
怡貴人的笑意溫婉得若三春枝頭一朵粉燦燦的櫻花:“太醫(yī)能以我和腹中胎兒為重,我又怎會怪責太醫(yī)呢。”
如此,如懿和海蘭便陪著怡貴人閑聊直至午膳時分。怡貴人甚是熱情,索性便拉了如懿和海蘭一同用膳。二人推卻不得,便也一同坐下了。
因著怡貴人有孕,所有的菜品都是御膳房送了新鮮食料來,然后在延禧宮小廚房由怡貴人自己的廚娘烹制,不可謂不小心。這一日送來的午膳有瓜燒里脊、琵琶大蝦、繡球干貝、炒珍珠鴨、奶汁魚片、桂花魚條、八寶雞丁、香油膳糊、紅燒魚骨、鮮蘑菜心、玉筍蕨菜、砂鍋煨鹿筋、羅漢釀蝦丁、金腿燒魚圓山雞湯。
如懿看著琳瑯滿目一桌菜色,不覺笑道:“難怪妹妹你口角的潰瘍好得這樣慢,每頓吃那么多魚蝦,飽了口腹之欲,便傷了自己的嘴了。”
怡貴人不好意思道:“嫻妃娘娘有所不知,嬪妾原也不喜歡魚蝦腥氣,但皇后娘娘有孕的時候一直大量進食,頓頓不離,所以二阿哥如此聰明伶俐。而純嬪娘娘懷孕的時候總嫌味腥吃得少些,以致三阿哥……”
怡貴人沒再說下去,但論起來,這也實在是純嬪的一樁心病。三阿哥嬌生慣養(yǎng),學走路比旁的孩子慢,學話也是,雖然長得圓頭圓腦,十分可愛,但的確是不如大阿哥和二阿哥聰明了。為著這個緣故,皇帝連純嬪也冷落了不少,一直少去她的鐘粹宮,連累了婉答應也更不受寵。而據(jù)說本與怡貴人同住景陽宮的秀答應,因為移居到了鐘粹宮,也幾乎見不到皇帝了。
若是生下這樣的孩子,不僅不能母憑子貴,只怕也是一生的拖累吧。
這樣想著,彼此也沉悶了不少。倒是怡貴人胃口甚好,一連吃了許多,倒也開懷。
一連安靜了幾日,皇帝因為掛心永璉的病情,也常逗留在長春宮中,對延禧宮難免有所忽略。如懿既已知皇帝的心事,只管安心照顧好怡貴人,也不再做他想。
這一晚永璜下了學,便留在如懿房中一同用了晚膳。如懿本就雅好筆墨,見永璜的字大有進益,心下也甚欣慰,便親自看著他習字誦讀。
永璜將今日所學都背與如懿聽了,忽然生了幾分頹喪之意:“母親,兒子每天都在尚書房用心習讀,只盼皇阿瑪來查問的時候能討皇阿瑪歡喜。可是,可是,皇阿瑪已經(jīng)多日不來問兒子的功課了。”
如懿笑著撫了撫他的額頭道:“那么你就不好好學了么?”
永璜搖頭道:“那也不是。不管皇阿瑪問不問,兒子都會好好讀書的。”
如懿慈愛笑道:“那就是了。不管別人問與不問,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因為你是為自己活著,為自己爭氣的,不只是為了旁人。”
永璜似乎有些明白,用力地點點頭:“兒子知道了。”
如懿微微一笑,牽過他的手道:“不過,自己用心之余,還能討別人喜歡,自然是更好的。母親記得前些日子皇阿瑪問你在讀《史記》了沒有?你說已經(jīng)讀了是么?”
永璜道:“是啊,都已學了大半了。”
“那便好。母親教你一首你皇阿瑪?shù)挠姟D愫煤糜浵率熳x成誦,等到哪一日見到了你皇阿瑪背給他聽,他一定很歡喜。”
永璜立刻笑道:“那母親快些教兒子吧。”
如懿握住他的手取過筆,把著他的手一起寫下:“鹿走荒郊壯士追,蛙聲紫色總男兒。拔山扛鼎興何暴,齒劍辭騅志不移。天下不聞歌楚些,帳中唯見嘆虞兮。故鄉(xiāng)三戶終何在?千載烏江不洗悲。”
永璜好奇道:“母親,這是寫誰的詩?”
如懿不覺帶了一抹甜蜜笑色:“是你皇阿瑪讀《項羽紀》后寫下的詩,你皇阿瑪感嘆項羽英雄末路,自刎烏江,所以寫下這首詩。你讀了《史記》再能熟讀你皇阿瑪?shù)挠姡欢〞芨吲d的。”
永璜鄭重地點點頭,自己又臨了一遍,末了,道:“母親,兒子跟隨你多日,如今才知道原來母親會寫字。兒子的額娘,便是字也不識的。”
如懿輕輕噓了一聲,取過一塊湖藍暗色如意云紋的寧綢料子縫制起來:“有什么本事,別一下子都拿出來。旁人不知道的,或許到了哪一天就是你的傍身之技了。若什么都拿出來讓人知道了去,豈不也就讓人看穿了。”
永璜的眼珠子機靈一轉:“兒子明白了。”他看著如懿手中的料子,問道:“天都黑了,母親還縫衣裳做什么,仔細看傷了眼睛。”
如懿笑道:“好孩子,你且去背你的詩吧。天氣暖起來了,母親想替你縫制一件薄些的衣裳,那些奴才們手腳太粗,針腳都留在衣裳的背面,怕磨得你不舒服。母親自己來做,會格外留意,把針腳都塞到夾層里去,讓你穿著舒服。”
永璜滿臉感激,眼中含了薄薄的淚光:“母親待兒子這樣好……”
如懿的笑容溫和而慈愛:“母親就是該待兒子好的,不是么?乖,快去讀你的書吧。”
永璜坐在一旁默默誦讀,如懿取過針線慢慢縫制起來,燭光搖曳,紗窗上映著桃花窈窕的枝葉,隱隱聞得見那灼灼其華、其葉蓁蓁的芬芳。
母子二人正溫馨相對,忽然間外頭喧嘩聲大作,怡貴人身邊的環(huán)心面無血色地沖進來,哭著道:“嫻妃娘娘,不好了,不好了!我們貴人見大紅了!”
如懿陡然一凜,一顆心直直地墜落下去,像是墜進了無底的黑淵里。她聽得自己的聲音都變了:“怎么會這樣?”
環(huán)心渾身都在發(fā)抖,像篩糠似的,得靠著墻根才能站穩(wěn):“奴婢也不知道。用了晚膳之后小主便開始腹痛,因為小主懷孕才四個月,每常也有腹痛之像,還以為不要緊。誰知今晚腹痛來得太急,才發(fā)作起來就立刻見了大紅。”
“那么太醫(yī)呢?去請了么?”
環(huán)心帶著哭音道:“已經(jīng)去請了,娘娘快去看看吧。”
如懿本能地撂下手中的東西,向外奔了幾步,回頭才想起永璜還在,忙道:“永璜,不管出了什么事,聽見什么動靜,你都不許往怡貴人那兒去,明白了么?”
她奔進怡貴人房中時,房內(nèi)已盡是血腥氣。怡貴人整個人蜷縮在床內(nèi),已然暈了過去。如懿才要抱過她的身體喚她,一出手褥子上溫熱一片,她心底瞬即涼透了,仿佛被硬生生塞進了一大塊寒冰,冷得她也忍不住發(fā)起抖來。她猶疑了片刻,才敢將自己的手從褥子上抬起。
她的整個手掌,都沾滿了熱而腥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