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獨自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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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懿一怔,旋即辨認(rèn)出那個如同水里撈出來的身影便是阿箬。如懿連忙讓幾個小宮女扶她進(jìn)了自己的房中。綠痕正好燒好了熱水進(jìn)來,忙把水倒進(jìn)了柏木浴桶中,七手八腳和如懿將她濕透的衣服剝除了,整個人挪進(jìn)浴桶里去泡著。
阿箬感覺到周圍滾燙的水,才呻吟著醒了過來,一見如懿在身邊,眼淚立刻落了下來,喚道:“小主。”如懿一壁吩咐綠痕往水中加入活血驅(qū)寒的姜片、石菖蒲和黃酒,一壁伸手進(jìn)水里替她搓著手臂,方道:“不是要六個時辰么?怎么那么快回來了?”
阿箬的臉上已分不清是水還是淚,只哭著道:“說是皇上去皇后娘娘那兒用晚膳,見奴婢跪在那里可憐,便向皇后娘娘提了一句。皇后娘娘才開恩放了奴婢回來。”
如懿道:“先別哭了。趕緊泡熱了身子,我給你腿上上點藥。跪了那么久腿一定很疼。”她起身回到殿中,默默剔亮了燈芯,聽著外頭雨疏風(fēng)驟,不過多久,卻見惢心推門進(jìn)來,她有些詫異:“怎么回來了?”
惢心有些為難,片刻方道:“慧貴妃看了小主抄寫的《佛母經(jīng)》,說小主敷衍了事,寫得不仔細(xì),并不是誠心受罰。”
如懿嘆口氣:“那她要怎樣?”
惢心屏息斂氣:“慧貴妃說,要小主重新抄錄一百遍,明日去長春宮請安前送去咸福宮。”如懿微微凝神,便道:“無妨,我再抄一百遍就是。”
惢心覷著如懿的神色,低低道:“其實,其實慧貴妃壓根沒翻小主抄的佛經(jīng),小主怎么抄她都不會滿意的,分明是存心刁難小主。”
如懿淡然一笑:“那不是意料中的事么?她要的何嘗是佛經(jīng)?不過是要看我辛苦勞碌,疲于奔命罷了。”
她說罷再不言語,起身到了案幾前,提筆蘸墨,依次抄錄了起來:“為著玫貴人的身孕,她已經(jīng)慪了許多氣,我再這般不馴服,便是落了她話柄了。”
惢心躊躇片刻,還是道:“可是貴妃的確是過分了。”
如懿含了一縷微薄的笑意,淡淡道:“阿箬沒有分寸,她要管教阿箬。她自己失了分寸,我也會讓她知道什么叫在分寸之內(nèi)。”
惢心看著她提筆立時寫就,不覺詫異:“小主不是要抄佛經(jīng)么?怎么寫了一首旁人的詩?”
如懿道:“抄寫佛經(jīng)不過是小巧,這個才是最要緊的。”她附耳低語幾句,惢心會意一笑:“奴婢遵命。”
兩人正說著話,三寶已經(jīng)帶著許太醫(yī)過來了。阿箬也換了一身干凈衣裳被綠痕扶了顫巍巍地過來。如懿道:“勞煩許太醫(yī)了,替本宮瞧瞧這位姑娘。”
許太醫(yī)答應(yīng)了一聲,便替阿箬請了脈,很快道:“姑娘淋了大雨著了風(fēng)寒,現(xiàn)下有些發(fā)熱,需得仔細(xì)調(diào)養(yǎng)。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防著高熱發(fā)作,免得燒壞了身體。微臣會開好方子送了藥來,請小主宮里的人趕緊替姑娘煎了藥吃下去才好。”
“那膝蓋上的傷?”
許太醫(yī)恭謹(jǐn)?shù)溃骸爸皇峭鈧宵c藥就不妨事的。”說著從藥箱里取了兩瓶藥粉出來,“內(nèi)服外敷,好得更快。”
如懿謝過,便吩咐三寶好生送了許太醫(yī)出去,取過他留下的藥,語氣平穩(wěn)無瀾:“把褲腿卷起來。”
阿箬卷好褲腿,露出又青又紫的膝蓋,最嚴(yán)重的地方硌破了皮肉,沁出鮮紅的血絲。如懿微松一口氣,替她敷上藥粉。阿箬止不住嗚咽起來:“小主,奴婢好委屈!”
如懿慢慢在傷口上撒著藥粉,淡淡道:“委屈什么?”
阿箬哭道:“慧貴妃這么折磨奴婢,就是為了折損小主的顏面。奴婢受委屈不要緊,可是小主……”
如懿將藥瓶往桌上重重一擱:“你受委屈當(dāng)然不要緊,因為你受的委屈都是自作自受,都是活該!”
阿箬怔了片刻,似乎是不可置信般,放聲哭道:“小主以為奴婢是為什么?從前蓮心言語冒犯,幾次頂撞小主,不陰不陽的,奴婢已經(jīng)瞧不上她許久了。昨日她指婚榮耀,今日就受折磨,奴婢是替小主高興,是替小主報仇才奚落了她幾句么!”
心口像有一團(tuán)野火燎原,如懿沉著臉呵斥道:“為我報仇,還是替我挖個坑跳下去?我再三告誡過你,宮里不比外頭,由得你這樣驕縱任性,滿口亂說。這是后宮,一句話說錯便是要活活打死的,你有幾條舌頭去填你自己的命!”
阿箬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如懿,哀泣道:“奴婢就算有不是,也是對小主一片忠心呀!”
如懿氣得話也不會說了。惢心忙道:“阿箬姐姐,小主就是為了替你求情,才被貴妃娘娘再三為難,抄了一百遍《佛母經(jīng)》還不夠,還要再抄一百遍。”
阿箬怯怯道:“奴婢就是不服氣,不服氣從前在潛邸的時候小主和她都是側(cè)福晉,如今怎么就要事事踩在小主頭上?小主又不是爭不過她!”
如懿氣得臉都漲紅了,手上的護(hù)甲敲在紫檀桌上發(fā)出沉悶的悠響。她惱怒道:“你凡事只知道爭,只知道要出頭!卻從沒想過凡事要適可而止,有進(jìn)有退!你是想爭,偏偏爭不過人家,還把自己填了進(jìn)去!”
阿箬氣餒地哭起來,惢心見兩下里尷尬,便端過一碗姜湯給阿箬:“姐姐身上不好,快喝了姜湯散一散吧。”
阿箬就著惢心的手正要喝,如懿愈加不樂:“讓她自己喝!”阿箬扁了扁嘴不敢再哭,只得自己接過喝了。
如懿嚴(yán)厲道:“等下喝了藥好好去睡。這是最后一次,下次還要口不擇言,凡事胡亂逞強,我也保不了你。”
阿箬垂著眼睛,無聲地啜泣著出去了。
如懿心下煩亂不堪,拽過一管玳瑁紫毫筆便開始抄寫佛經(jīng)。惢心小心翼翼道:“小主也該餓了,不如傳晚膳吧!”
如懿頭也不抬:“氣也氣飽了,不必了。”
這一生悶氣便是一夜。如懿抄錄佛經(jīng)抄得晚,夜里又聽著微涼的雨簌簌一夜,夾雜著雨打芭蕉之聲,格外愁人似的,這一夜無論如何便沒有睡好。
如懿起來便悶悶的,將昨夜剩下的佛經(jīng)一并抄錄好交給惢心,便道:“去吧。”
惢心見外頭雨停了,便先送永璜去了尚書房。繞過尚書房便到了長街,惢心一早便知皇帝昨夜歇在玫貴人處,便特意繞了往永和宮外走。果然見微明的天色下,遠(yuǎn)遠(yuǎn)有太監(jiān)們薄底靴輕快擦著青石磚板的步聲傳來。一溜宮燈如星子明耀,簇?fù)碇鼽S御輦,后頭跟著無數(shù)儀仗,自悄然寂靜的宮墻夾道疾疾走來。
惢心只當(dāng)是低頭走路,打皇帝跟前走過。前頭的引導(dǎo)太監(jiān)便呵斥起來:“誰呢?沒看見御駕在此么?”
惢心嚇得忙跪下道:“奴婢延禧宮宮女惢心,無心冒犯圣駕,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倒還和氣:“這個時候,是剛送了永璜去阿哥所么?”
惢心道:“是。奴婢原本想去永和宮門外迎候皇上。”
皇帝道:“什么事?”
惢心垂著頭,恭恭敬敬道:“嫻妃娘娘說,今日是八月十八觀潮日,皇上曾與小主說起向往海寧觀潮勝景,遺憾不能一去。小主特意叫奴婢交一份東西給皇上。”
皇帝點點頭,王欽便上前從惢心手中取過,雙手捧著奉給皇帝。皇帝打開一看,卻見一張玉版紙上,寥寥幾行簪花小楷:“八月濤聲吼地來,頭高數(shù)丈觸山回。須臾卻入海門去,卷起沙堆似雪堆。”那是劉禹錫的《浪淘沙》,寫的正是八月十八錢塘江潮壯觀之景。
皇帝明如寒星的眼里便有了一絲溫暖清澈的笑,這是他曾與如懿說過的,對于錢江狂潮的向往。她卻都記得,在這八月十八的清晨,便將滿江浪潮一筆一筆寫了給他。紙張下部還有一篇《佛母經(jīng)》,皇帝溫和道:“怎么有一篇《佛母經(jīng)》?”
惢心道:“小主說,錢江潮雖然萬馬奔騰,氣勢無可比擬,但難免對民眾有所損傷,常常聽聞有人被卷落江水。所以小主特意抄寫《佛母經(jīng)》一篇,想借佛母慈悲,眷顧民眾。”
皇帝十分喜悅,便道:“如此,朕就收下了。王欽,將嫻妃所抄的《佛母經(jīng)》供在養(yǎng)心殿神龕前,這個月都不必取下來了。”
王欽答應(yīng)著,惢心側(cè)身跪在甬道邊,滿面恭敬地看著御駕迤邐而去,才露出了一絲愉悅的笑容。
惢心回到宮中時,如懿已經(jīng)自長春宮中請了安回來,倚在長窗下挑揀新送來的白菊花苞。那些花苞尚未開放,帶著淡淡的青色,仿如凝玉一般。如懿一朵一朵地挑選著,任清幽的香氣在指間幽幽彌漫。
惢心笑道:“小主在忙什么?”
如懿盈然一笑,恍若淡淡綻放的白菊盈朵:“挑點白菊花苞做個枕頭,給永璜枕著,可以明目清神。”
惢心搬了小杌子坐在如懿身邊,幫著一起挑選:“小主怎么突然有這個興致了?”
“從長春宮請安回來,慧貴妃什么話都沒對我說,我就知道,你把事情辦好了。”
惢心低眉恭順道:“是。皇上把小主的《佛母經(jīng)》供在了養(yǎng)心殿的神龕前,奴婢只在貴妃面前提了一提,貴妃便不做聲了。她雖然氣惱,但還是讓奴婢把佛經(jīng)都送去寶華殿燒了。”
如懿露出一絲意料之中的微笑,道:“皇上都喜歡的,她還能挑剔么?”
惢心道:“小主沒有告訴皇上貴妃刁難您的事,已經(jīng)是手下留情了。”
“我只是想警醒她,并不欲與她劍拔弩張。還是那句話,適可而止。”她將選好的白菊放進(jìn)青金色福字軟枕中,問道,“昨夜阿箬怎么樣?燒得厲害么?”
惢心想了想道:“吃了許太醫(yī)開的藥,前半夜燒得厲害,一直要水喝,后半夜就安靜多了。”
如懿凝神片刻,憂然嘆了口氣:“惢心,這些年我是不是寵壞阿箬了?”
惢心斟酌著詞句,慢慢道:“阿箬姐姐是小主的陪嫁,小主疼她也是應(yīng)該的。”
如懿捻著指尖的白菊慢慢地揉搓著,清香的汁液便沾染上了細(xì)白的手指,她沉吟著:“阿箬也到了指婚的年紀(jì)了,我想著……”
惢心便露了一個甜甜的笑:“阿箬姐姐好福氣。”
如懿嘆口氣,斷然道:“不是我不想留她,只是阿箬的性子,宮里是斷斷容不得了。不如趁著青春正好,送出宮打發(fā)了配人吧。”她想了想,“阿箬到底跟了我這些年,婚事上必得上心,不能造孽。等哪日我額娘入宮,我得托付她去外頭打聽了,給阿箬安排個好人家。”
惢心有些意外:“小主不是想給阿箬指個御前當(dāng)差的侍衛(wèi)么?”
如懿心下愀然,搖頭道:“原這么打算,本來能指個在宮中當(dāng)差的侍衛(wèi)是最好的,哪怕是個二等蝦三等蝦(1),總有出頭之日,也是想讓她在我身邊長長久久地一起。可是她的性子,若還是跟宮里牽扯關(guān)系,終究麻煩。”
惢心會意道:“小主還是替阿箬姐姐打算,若是嫁個準(zhǔn)備外放的官員,哪怕去外頭苦幾年,終究也是正室的名分,少不了一份富貴的。”
如懿微微頷首,贊許地看了惢心一眼:“你說得不錯。”
話音未落,只聽殿門哐當(dāng)一響,一個碧色的身影繞過花梨木雕玉蘭花碧紗櫥,直奔進(jìn)來道:“小主,小主,求求您別放了奴婢出去,奴婢不想嫁人,不想離開小主!”
如懿不防著阿箬病中起來,竟在外頭聽著,不覺也嚇了一跳,沉下臉道:“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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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1)二等蝦三等蝦:代指二等侍衛(wèi)三等侍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