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鳳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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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后的典禮一切皆有成例,由禮部和內(nèi)務(wù)府全權(quán)主持。繁文縟節(jié)自然無須如懿過問,她忽然松了一口氣,仿佛回到了初嫁的時候,由著旁人一一安排,她便只需安安心心等著披上嫁衣便是。如今也是,只像一個木偶似的,等著一件件衣裳上身量定,看著鳳冠制成送到眼前來。皇帝自然是用心的,一切雖然有孝賢皇后的冊封禮可援作舊例,皇帝還是吩咐了一樣一樣精心制作。綾羅綢緞細(xì)細(xì)裁剪,鳳冠霞帔密密鑄成,看得多了,一切也都成了璀璨星河中隨手一拘,不值一提。
惢心自然是喜不自勝的,拖著一條受傷的腿在宮中幫忙。這個時候,如懿便察覺了新來的宮女的好處。那個宮女,便是容珮。
容珮生著容長臉兒,細(xì)細(xì)的眉眼掃過去,冷冷淡淡的沒有表情,一身素色斜襟宮女裝裹著她瘦削筆直的腰身,緊繃繃地利索。容珮出身下五旗,因在底下時受盡了白眼,如今被人捧著也不為所動,誰也不親近。她的性子極為利落果敢,做起事來亦十分精明,有著潑辣大膽的一面,亦懂得適時沉默。對著內(nèi)務(wù)府一幫做事油慣了的太監(jiān),她心細(xì)如發(fā),不卑不亢,將封后的種種細(xì)碎事宜料理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但凡有渾水摸魚不當(dāng)心的,她提醒一次便罷,若有第二次,巴掌便招呼上去,半點也不容情。
海蘭見了幾回,不覺笑道:“這丫頭性子厲害,一點兒也不把自己當(dāng)新來的。”
如懿亦笑:“容珮是個能主事的厲害角色,她放得開手,我也能省心些。”
然而海蘭亦擔(dān)心:“容珮突然進(jìn)了翊坤宮,底細(xì)可清楚么?”
如懿頷首:“三寶都細(xì)細(xì)查摸過她的底細(xì)了。孤苦孩子,無根無依,倒也清靜。”
這樣伺候了些日子,連惢心亦贊:“有容珮?biāo)藕蚰锬铮疽材馨残某鋈チ恕!?br/>
自此,如懿便把容珮視作了心腹臂膀,格外看重。而容珮因著如懿那日相救,也格外地忠心耿耿,除了如懿,旁的人一個不聽,也一個不認(rèn)。
然而,對于這次的立后,也不是人人都心服的。
自從永璜死后,綠筠更是對親子永璋的前程心有戚戚,不僅日日奉佛念經(jīng),漸漸也吃起齋來。若無大事,也不大出門了。可哪怕溫厚避世如綠筠,私下無人偶然相見時,亦黯然神傷道:“皇貴妃,你雖然出身貴族,但細(xì)論起來,你家世破落,又不為太后中意,并不比漢軍旗出身的我好多少。若論美貌,你也不是宮中最美最好的,皇上對你也不算椒房專寵,更何況你連一個公主都沒有生過,可是到了最后,竟是你成了皇后。是為了什么呢?”
綠筠的迷惑,或許也是許多人不能言說的不解吧。
彼時的如懿,正是盛世芳華,著華麗純粹的郁金香紅錦袍,那樣純色的紅,只在雙袖和領(lǐng)口微微綴繡金線夾著玉白色的并蒂曇花紋,袍角長長地拂在霞色云羅綴明珠的鞋面上,泛著淺淡的金銀色澤,華麗如艷陽。也只有這樣的時候,她才當(dāng)之無愧地承擔(dān)著這樣熱烈而純粹的顏色,并以淡然之勢,逼得那明艷的紅亦生生黯淡了幾分。
“是為了什么呢?”如懿自嘲地笑笑,“我本是成也家世,敗也家世。我沒有最耀眼的美貌,沒有深重的寵愛,賢名也不如孝賢皇后。至于孩子,我確實比不上你兒女雙全,多子多福。我只有這一條命,一口氣,什么都是我自己的。可就是因為我什么都沒有,我才可以做一個無所畏懼的皇后。”如懿深深凝睇綠筠漸漸被歲月侵蝕后細(xì)紋頓生而微微松弛的臉龐,還有經(jīng)過孝賢皇后靈前痛責(zé)之事后那種深入骨髓的灰心與頹然,像一層蒙蒙的灰網(wǎng)如影隨形緊緊覆蓋,她不覺生出幾分唇亡齒寒的傷感,“還有,換作我,絕不會如你一般問出,憑什么是誰當(dāng)皇后這樣的話。”
綠筠注視如懿良久,遺下一束灰暗的目光,垂下哀傷的面孔:“這些年我不求別的,只求我的孩子能平安有福地長大。為了這個,多少委屈我也受得。終于,等啊等,居然那些人都死在了我這個不中用的人前頭。我便生了癡心妄想,也聽信了金玉妍的奉承,以為自己也有資本爭一爭皇后之位,至少能為我的孩子們爭得一個嫡出的身份,爭得一個不再被人欺侮的前程。可是,我終究不如你命好。所以,你要怪罪我當(dāng)初和你爭奪后位的心思,我也只能自作自受而已。”
綠筠的痛苦如懿何嘗不懂得,也因這懂得而生出一分悲憫。如懿面色寧和,柔和地望著她:“你一切所為,不過是為了你孩子的前程,并非有意害我。因為我膝下無子,所以不會偏袒任何一位皇子,更不會與你計較舊事。”
綠筠眼中一亮,心被溫柔地牽動,感泣道:“真的?”
如懿坦然目視她,平靜道:“自然。不為別的,只為永璜是我們都撫養(yǎng)過的孩子,更為了曾經(jīng)在潛邸之時,除了海蘭,便是你與我最為親密。”
綠筠迎著風(fēng),落下感動的淚。永璜和永璋的連番打擊,早已讓綠筠的恩寵不復(fù)舊日,連宮人們也避之不及。世態(tài)炎涼如此,不過倚仗著往年的資歷熬油似的度日罷了。而她,除了尊貴的身份,早已挽留不住什么,甚至,連漸漸逝去的年華都不曾眷顧她。比之同歲的金玉妍,綠筠的衰老過于明顯,而玉妍,至少在艷妝之下,還保留著昔年的風(fēng)華與韶艷。
綠筠離開后,海蘭卻是在長春宮尋到了如懿的蹤跡。
長春宮中一切布置如孝賢皇后所在之時,只是伊人已去,上泉碧落,早已渺渺。
如懿靜靜立于暖閣之中,宛然如昨日重來。
海蘭款步走近:“不承想姐姐在這里。”
如懿淡淡而笑:“皇上常來長春宮坐坐,感懷孝賢皇后。今日,我也來看看故人故地。”
海蘭輕嗤:“皇上情深,姐姐大可不必如此。”
如懿螓首微搖:“不!時至今日,我才發(fā)覺,當(dāng)年與孝賢皇后彼此糾葛是多么無知!我們用了彼此一生最好的年華,互相憎恨,互相殘害,一刻也不肯放過。到頭來,卻成全了誰呢?”
海蘭垂眸:“左右她是對不起姐姐的。”
“我也對不起她!”如懿瞬然睜眸,“是我,害死了她心愛的孩子!只要我一閉上眼,我就會害怕,會后悔!”
海蘭沉吟片刻,方問:“所以今日姐姐由此及彼,肯不顧昔日爭奪后位的種種,就這樣輕易放過了純貴妃么?”
如懿凝神片刻,緩緩道:“昔日爭奪后位,純貴妃既是因為愛子之心,也是因為受了孝賢皇后臨死舉薦的牽累,更有金玉妍的挑唆。”
海蘭微微蹙眉:“可她到底是有那份心的。”
如懿銜了一抹澹然笑意,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即將正位中宮,許多事,狠辣自然需要,但也須多一些寬和手段,否則逼得太緊了,也是無益。純貴妃在嬪妃中位分僅次于我,平伏了她,也是平伏了底下一些人。不為別的,只為到底是我牽累了永璜。我一直未曾忘卻永璜死在我懷中的模樣。”
海蘭抿唇而笑,陪伴在如懿身側(cè):“姐姐說什么,便是什么吧。我只是覺得,姐姐越來越像一個皇后了。”
如懿顰起了纖細(xì)的柳葉眉,長長的睫毛如寒鴉欲振的飛翅,在眼下覆就了淺青色的輕煙,戴著金鑲珠琥珀雙鴛鐲的一痕雪腕撫上金絲玉白曇花的袖,輕聲道:“越來越像皇后?海蘭,你知道這些日子,我最常想到誰?”
海蘭立于她身后,穿了一件新制的月白色縷金線暗花長衣,外罩碧玉色銀線素綃軟煙羅比甲,手中素白繡玉蘭紈扇有一下沒一下地?fù)u著,一雙眼睛似睜非睜:“姐姐是想起從前的烏拉那拉皇后了么?”
如懿環(huán)視長春宮,靜靜道:“有這一日,我也算略略對得住死不瞑目的阿瑪和苦心的姑母。只是我最常想到的,卻是孝賢皇后。”她見海蘭渾不在意,繼續(xù)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身為中宮,孝賢皇后明面上也算無可挑剔,為何皇上卻總對她若即若離,似乎總有些戒心。細(xì)想起來,連我姑母亦是,自成為正妻,便無一日真正快活過。對著自己的夫君,自己的枕邊人,如履薄冰。”
海蘭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姐姐替旁人操心做什么?”
如懿咬一咬唇,還是抵不住舌尖沖口欲出的話語:“海蘭,我一直在想,若孝賢皇后只是妾而非正妻,不曾有與皇上并肩而立同治家國的權(quán)柄,會不會皇上待她,會像待其他女人一般,更多些溫存蜜愛?會不會——”
海蘭接口道:“會不會姐姐的姑母也會得些更好的結(jié)果。”她柔聲道,“姐姐的話,便是教我這樣冷心冷意的人聽了,也心里發(fā)慌。總不會姐姐是覺得,即將正位中宮,反而惹了皇上疑忌吧?姐姐,你是歡喜過頭了,才會這么胡思亂想。皇上固然一向自負(fù),不愿權(quán)柄下移,更不許任何人違逆,但……總不至于此吧。”
如懿勉強(qiáng)一笑:“或許我真是多心了。”明燦的日色順著熠熠生輝的琉璃碧瓦紛灑而下,在她半張面上鋪出一層淺灰的暗影,柔情與心顫、光明與陰暗的分割好似天與地的相隔,卻又在無盡處重合,分明而模糊。她只是覺得心底有一種無可言喻的陰冷慢慢地滋生,即使被夏日溫暖的陽光包圍著,那種凄微的寒意仍然從身體的深處開始蔓延,隨著血脈的流動一點一點滲透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