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風波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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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重重嘆一口氣,握著她手的掌心潮濕得如被眼淚傾覆:“如懿,朕也很想去相信,時時處處相信,沒有半分疑惑。可朕的身邊,太多的女子,對朕的心意未必那般真誠。也許,在她們眼里,朕所能帶給她們的尊榮與貴寵,甚至朕的這件龍袍,都遠遠勝過朕這個人。”
“不是的,不是的。”她急急地分辯,仿佛是為了那一縷一直不肯被塵埃泯去的真意,“皇上,自臣妾是青櫻,您是皇子時,臣妾相隨您左右。臣妾真的希望,臣妾與您,可以是少年時的相伴,白頭后的不離。”
她滿心滿肺的懇切,似是要將多年的心思與委屈一并訴出。皇帝溫柔地沉默須臾,緊緊握住她的手,輕聲喚她:“青櫻。”
如懿微微苦笑,深吸一口氣,抖落心底封存多年的疑慮:“皇上,其實臣妾一直很想問,當年臣妾為您兄長弘時所厭棄,不肯娶入府中,讓臣妾淪為笑柄。”她仰著臉,深深地望到皇帝眼底,仿佛要從他深不見底的心潭中探知某種真實的情感,“可皇上,為什么在臣妾最尷尬的時候,您會愿意娶臣妾做您的側(cè)福晉,會那樣善待臣妾,讓別人都知道臣妾嫁得很好,圓滿了烏拉那拉氏的顏面?”
皇帝閉著眼睛,伸出手慢慢地撫摸著她的臉頰。他的手那樣輕柔,依稀還如當年那樣,愛惜地撫過她的面孔,與她一同在鏡中看見最年輕飽滿的笑顏,人成雙,影成雙。皇帝輕聲道:“如懿,這是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額頭。朕那么熟悉,哪怕是閉上眼睛,你的臉都一直在朕的腦海里。那年朕娶你,娶的是失意的你,安慰的卻是同樣失意的自己。當年弘時被你的姑母烏拉那拉皇后撫養(yǎng),幾乎與嫡子無異,而朕只是庶出之子。傷心人對傷心人,才能最懂得彼此。娶你入府之后,一開始你總是鬧小性子,可時日長了,也漸漸沉穩(wěn)起來。朕自幼拘束,時時克己,有時候看你的小性子,總覺得那是朕做不到的一面。而你逐漸懂事,朕也很欣慰,因為你的懂事,是為你自己,也是為了朕。所以,朕會和你一起走了那么多年,越來越相知相惜。”皇帝睜開眼,有迷蒙的霧氣濕漉漉地浮現(xiàn),“朕這樣說,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朕與你的感情,若說不是男女之情,那實在冤屈;若說只是男女之情,卻也是委屈了它。因為朕對你,早已超出了如此。”
如懿輕嘆一聲,有無限歲月凝聚的酸澀一同凝在那嘆息的尾音里:“臣妾有自知之明,宮中府中佳麗如云,臣妾并不是最美,性子也算不得最好。作為兒媳,臣妾并不是太后所屬意的皇后人選。”
皇帝噓一口氣:“朕知道,你的姑母烏拉那拉皇后是太后的死敵,太后雖然為你改名如懿,面子上也還可可,但心里總不是最愿意的。不過,孝賢皇后就是當年太后與先帝為朕所選,后來太后待她也不過爾爾。”他深吸一口氣,眸中深沉,有星芒一般的光熠熠閃過,朗然道,“可朕是皇帝,朕才是天下之主!若連立誰為皇后都由不得自己,那朕算什么皇帝!張廷玉已經(jīng)走了,太后也不是當年能事事調(diào)教朕的太后,誰也不能再約束著朕。哪怕有誰不愿意,朕也必要縱情任意一回!”
心里有綿綿的暖意,仿佛少年的時光再度回到她與他的掌心,盛放出連枝并蒂的纏綿。曾經(jīng),她是那樣愛慕他,仰望他,是他給了自己救贖,讓自己不必成為一輩子的失意人。如懿依著皇帝的肩,輕聲道:“可皇上,也是您說的,那是無人之巔,太過清寒。”
皇帝的笑意如透過云層的光。“所以,咱們在一塊兒。”他長噓一口氣,“朕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長子,兩個嫡子。朕希望冊立你為皇后之后,朕還是會有自己的嫡子。”
如懿垂下頭,語意傷感:“可臣妾已經(jīng)是三十三歲了,未必能有所生育。”
皇帝伸開手掌,與她的十指一根根交握:“天命顧及,自然會誕育嫡子;天命若不顧,你與朕最喜愛的孩子,就交給你撫養(yǎng),可以是咱們的嫡子。所以,你不會膝下孤單。”
如懿輕輕頷首,垂下臉和皇帝緊緊貼在一起:“那么,臣妾可不可以更貪心一些。臣妾日夜期許的,不僅是與皇上有夫妻之情,更有知己之誼,骨血之親。”
“如懿,你是覺得男女歡愛太過縹緲?”
“是。”她心意沉沉,“臣妾所有,不過是與皇上的名分所在。如果可以,臣妾更希望牢牢把握不會輕易碎裂的情分。”
他擁著她,以保護的姿態(tài),頷首允諾:“朕答允你。如懿,朕答允你。”
她與他的感情,其實一開始就并不純粹——是她,為了爭一口氣,嫁入宗室,半委屈半期待著嫁作他的側(cè)福晉;是他,借著她與旁人家族的顯赫,一步一步走到九五之尊的地位,才漸漸生出幾許真心。這一路走來,明媚歡悅固然不少,可艱難崎嶇,也幾乎曾要了她的性命,卻從未想過,居然也能走到今日。
窗外,有春色如許,遍耀光年。
仿佛所有帶著脂粉氣的殘酷凄烈,種種的波云詭譎、暗潮洶涌,在那一刻都戛然而止,急速歸于平靜。待回到翊坤宮中,合宮上下已皆知皇帝的立后之意。雖然在皇長子喪中,歡喜不能形于色,可是這么些年的艱難苦辛、輾轉(zhuǎn)流離,終于到了這一步。
海蘭早已等在了翊坤宮中,在垂花門下徘徊相候。如懿遠遠見了她,穿著一襲新嶄嶄的天水藍袍子,衣衫上是不同深淺的亮銀與暗藍的顏色,捧出大朵大朵梔子花的影彩,是靜默而深沉的真心歡悅。如懿不知怎的,見了海蘭,整個人才從虛茫茫的震動和喜悅里落定了心意。好似方才那一路,歡喜而恍惚,竟是稀里糊涂回來的。
海蘭見了如懿,疾步上前,想要笑,卻是落了淚,緊緊執(zhí)著她的手,哽咽道:“姐姐,終于有這一日了。”
如懿亦是慨然,隱然有淚光涌動:“是。只是賠上了永璜一條命,才成全了我。”
海蘭聞言止了淚,正了容色道:“只有到了皇后之位,姐姐才稍稍安全些。所以,不管誰賠了進去,都不可惜。”
夏日天光極長,夕陽的余暉斜斜鋪開紅河金光,曳滿長空。晚霞漸漸變?yōu)榻{紫與暗藍交織的寶帶,晚霞背后是燒灼了的深紅色云彩,將天際都燃得空透了一般,影影綽綽烙在殿前“光明盛昌”的屏門上,蔓延倒影在青石磚地上,似水墨畫上潑斜的花枝。暮色中的二人披著金黃而模糊的光輝,偶爾有乍暖還涼的風拂掠起袍子飛揚的邊角,人也成了茫茫暑氣中花葉繚亂的微渺的一枝。
如懿的手心有黏膩的微涼汗珠,她悄然緊握海蘭的手,低聲在她耳邊道:“是。我們所走過的路都是必經(jīng)之路,所做的事都是不可避免之事。哪怕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但永璜已死,我固然傷心,卻也知道一件秘事。原來除了你,金玉妍也對永璜說過哲憫皇貴妃被孝賢皇后所害。”
海蘭眼中有迷惑的旋影波轉(zhuǎn),她驚詫道:“金玉妍?”
如懿含著凜冽的警醒:“金玉妍所言,比你細致許多,連哲憫皇貴妃如何被害死的細枝末節(jié)都無一不知,且告訴永璜哲憫皇貴妃是吃了哪些相克的食物而死。”她的聲音失卻這個季節(jié)應有的余溫,“皇上曾經(jīng)與我說過,孝賢皇后至死也不認害死哲憫皇貴妃……我從前從不相信,如今看來,卻真有幾分可信了……”
海蘭深吸一口氣,蹙起了眉頭,但隨即又以一貫平和無害的微笑撫平了那一絲凌厲的警惕:“若孝賢皇后所言是真,那么唯一能把如何害死哲憫皇貴妃的始末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才是真正下手害死哲憫皇貴妃之人。”她屏息凝神,呼吸漸漸有了明顯的起伏,“姐姐記得么?孝賢皇后生前對飲食性寒性熱之事幾乎一無所知,連自己的一飲一食都不甚注意,還是金玉妍偶爾提醒。雖然阿箬和雙喜都說過,是慧賢皇貴妃和孝賢皇后在咱們冷宮的飲食里加了許多寒濕之物,可是背后主使,或許另有其人。且還有許多事,孝賢皇后也是至死不認的。”
如懿瞇起眼眸,有一種細碎的光刺在她的眸底幽沉地晃:“如今看來,這個人倒更像是金玉妍呢。只是海蘭,她出身李朝,看似不如慧賢皇貴妃和孝賢皇后出身高門華第、身份尊貴,但皇上為了顧著主屬兩邦之誼,不到絕處,絕不會輕易動她。”
海蘭側(cè)了側(cè)首,牽動云鬟上珠影翠微,閃著掠青曳碧的冷光。她拍一拍如懿的手,屏聲靜氣道:“從前不知敵人身在何處,才受了無數(shù)暗算。如今知道是誰了,又已經(jīng)剪除了她的羽翼,只須看得死死的,還怕她能翻出天去么?不怕!天長日久,閑來無事,這些賬便一筆筆慢慢算吧。”
如懿的聲線里有沉沉的決斷與冷冽:“是,是要慢慢算。我們在這宮里多年,唯一學會的,不就是將對方最引以為傲、賴以為生的東西慢慢挫磨殆盡么?下半生還長著呢,咱們還在一塊兒,有的是時間,有的是同一份心力。”
她們彼此相握的手指緊緊收攏,關節(jié)因為過于鄭重和用力而微微泛白。哪怕有更輝煌的榮耀即將披拂于身,她們依然是昔年彼此依靠的姐妹,相伴同行,從未有異。
之后再有嬪妃來賀,如懿一概都謙遜推卻了。皇帝在立后的旨意之后,也于同日下旨,在八月初四,也就是立后之后的兩天,復金玉妍貴妃之位。這樣的安慰,既是因為玉妍的喪子之痛,也是因為立后大典有萬國來朝,不能不顧著李朝的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