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蛇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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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燕不知她為何發(fā)怒,嚇得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一聲也不敢哭,只捂著臉低低說:“小主,出來有些時候了,咱們還是回去吧,要不然嘉嬪娘娘又有的排揎了。”
阿箬輕哼一聲,不以為然道:“排揎?我若有些好故事告訴她,她更有的排揎呢。”
海蘭伏在角門邊,一身暗色彈花織錦斗篷將她的身形掩飾得不露痕跡。她悄聲道:“江太醫(yī)來了之后,姐姐的風(fēng)濕好些了么?”
如懿撫著膝蓋道:“好多了。”
海蘭低低道:“姐姐好多了,皇后的病也日漸有起色。說來奇怪,病的時候就病得那么厲害,說好了也好得那么快,昨日居然可以下床了。”
“她是心病。有心讓自己好起來,總是能好的。”
海蘭輕輕“嗯”了一聲:“眼下后宮里人不多,皇太后本來打算選秀,可端慧太子剛過世,皇上也無心操辦。今日聽說皇太后選了幾家公卿的格格養(yǎng)在身邊,表面上說是鞠養(yǎng)閨秀,伴她老來之樂,想來都是將來為皇上充實后宮準備的。”
如懿輕輕一嗤:“如今皇后不大好,后宮的一大攤子事情都交給了太后,太后自然要盡心盡力的。都選了些什么人?”
海蘭掰著指頭道:“總有三四個,其中最出挑的便是太常寺少卿陸士隆的女兒陸氏,侍郎永綬的女兒葉赫那拉氏。聽說太后喜歡得緊,一直帶在自己身邊親自調(diào)教呢。”
如懿關(guān)切道:“別總想著別人。如今你如何了呢?”
海蘭默默道:“我還能如何?老樣子罷了,只能牽住皇上的心不走而已。”
如懿蹙眉道:“便這樣艱難么?”
海蘭猶豫片刻,還是道:“皇上很喜歡阿箬,聽說過了端午就要封貴人了。若是有個一男半女,成個主位也不是什么難事。”
如懿一想起阿箬當年紅口白牙冤枉自己的事,便覺得刺心無比,恨聲道:“她便這樣得意么?”
海蘭道:“得意自然是得意的。皇上這么寵愛,又是賞賜又是召幸,她阿瑪也在外頭得意,每年到了治水的時候,總用得上他。可她猶是不足,成日家在宮里打雞罵狗的,也不知哪里不好了。細想起來,她這樣的人總是貪心不足的。”
如懿想了想,忍耐著道:“如今也急不來。你且護著自己要緊,不用替我多籌謀。”
海蘭正要說什么,卻見凌云徹踢踢踏踏地走過來,不耐煩道:“時辰差不多了,海貴人趕緊走吧。總在這兒磨蹭,耽誤了您的大好時光。”
海蘭得寵多日,見慣了旁人的奉承,冷宮這兒雖不能進去,但來往亦是自如,何曾聽過這樣的話,當下就冷下臉來。還是如懿在里頭拍了拍門暗示她不要理會,海蘭念著往后總有再來的時候,總要靠著凌云徹通融才行,少不得忍著氣走了。
如懿見凌云徹這般口氣,倒也不惱,只淡淡道:“這么些日子了,還放不下舊事睜開眼睛看看前路么?”
言畢,她便轉(zhuǎn)身進了自己屋子。云徹頹然坐倒在冷宮的角門邊,睜眼看著墨黑的天色,眼前浮起嬿婉清麗柔婉的面龐,心中不覺狠狠一搐,像被一把生滿了鐵銹的鈍刀狠狠劃過又來回切割著似的。他下意識地去摸懷里的鹿皮酒囊,那里頭是他最愛喝的摻了雄黃的白酒,氣味又甘又烈,別有一股沖鼻的氣息。他擰開蓋子正要喝,驟然想起里頭的如懿從前說過的話,想想也是無趣,便睜著眼睛打算獨自守完前半夜,然后和九宵換了去睡覺。
他模糊地想著,不覺有睡意慢慢襲來。左右冷宮這里沒有旁人過來,打個盹兒也是尋常的。他便索性閉上眼睛,由著自己睡去。
凌云徹被驚醒是在夜深時分,他估摸著自己才睡了一兩個時辰,腦袋里還昏昏沉沉的,卻聽得離角門最近的屋子里傳來一聲又一聲壓抑而畏懼的低呼聲。在冷宮待了這么久,他認得出那聲音,是如懿和惢心倆主仆的。他也意識到,這樣驚恐的低呼,一定是出了很大的危險。
他迷糊的腦袋驟然醒轉(zhuǎn)過來,幾乎是本能地從腰帶上解下鑰匙開了角門直沖進去。
眼前所見幾乎讓他目瞪口呆。傾盡他一生的閱歷,他也沒有看過同時幾十條蛇在地下悠游地扭動著軀體,慢慢地往床鋪的所在靠近。且不說那膩滑陰森的軀體,咝咝冒出的陰惻惻的聲音,光那種腥氣,就已讓床上兩個僅著單衣的女子嚇得面目無色,魂飛天外了。
惢心見了他進來,如見了天降神兵一般,幾乎是喜極而泣:“凌大哥!快來救我們。”
云徹被這一句“凌大哥”喚得回過神來,幾乎是本能在驅(qū)使著他背過身轉(zhuǎn)身逃命而去。不錯,多年的鄉(xiāng)間生活教會他的,便是分辨有毒和無毒的蛇。而這些蛇,分明都是有毒的。趁著現(xiàn)在那些蛇壓根兒沒注意到他,他如何能不拔腿就跑。
恐懼和惜命的情緒幾乎是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口,他轉(zhuǎn)身的一瞬間,忽然聽到一聲低低的呼喝:“凌云徹!”
他轉(zhuǎn)過臉,看到縮在床鋪一角的如懿,分明已經(jīng)是滿臉的懼色了,卻還強撐著護在惢心身前,硬撐著一臉的鎮(zhèn)定,拿被子死死捂住自己。
兩個弱女子,兩床薄被,如何能抵擋群蛇的來襲。任意一條蛇只要輕輕咬嚙一口,除了死,便再沒有別的活路。
可是他,不能硬生生拒絕這樣的神情,來自一個女子的神情。他狠一狠心,從懷中掏出鹿皮酒囊,朝著群蛇環(huán)伺處用力潑去。那酒中含了些許雄黃,本是蛇最忌諱害怕的。果然所潑之處,那些蛇都紛紛退避,行動也遲緩了好多,連口中的咝咝聲也弱了下去。他趁著此時找到落腳之地,拔下腰刀趁著一股勇氣胡亂揮去。
床鋪上的二人嚇得面無人色,只看他左揮一刀右揮一刀,刀鋒所及之處,那些蛇都斷成兩截,心下稍稍安穩(wěn)起來。誰知凌云徹揮得大意了,一條蛇只被削去尾巴,大半個身體借著刀子的力量飛了過來。如懿擋在惢心跟前,一時不防,卻見那蛇冰涼的身體落在了自己手腕上。如懿惡心得渾身都發(fā)毛了,才要伸手揮開,卻覺得手背上忽然一涼,像是有什么細小而堅硬的東西冰冰涼而尖銳地嵌了進去,還未覺得痛便一陣陣麻上來。
如懿只覺得頭暈?zāi)垦#乜谝魂囮嚨乇飷炆蟻恚碜右卉洷阃嵩诹藧恍膽牙铮瑦恍捏@呼道:“小主,小主你怎么了?”便慌慌張張地抬起如懿的手:“小主你的手背怎么都黑了?”
那邊廂凌云徹才手忙腳亂處置了蛇,眼看都死透了,卻聽得惢心沒命價慌起來,忙轉(zhuǎn)頭去看。他一人應(yīng)付那些毒蛇,本就出了一身的虛汗,此刻看到如懿面如金紙,心下一慌,那一層本已涼透的虛汗又逼了上來。
如懿雖然身上逐漸失了力氣,但腦子里還清楚,便低下頭就著傷口一吸。她本是毒性發(fā)作虛透了的人,這一吸本吸不出什么。惢心卻明白了,忙要探頭替她吸去手背上的毒液。云徹立即攔下了,搶在前頭附著如懿的手背將毒液一口一口吸了吐出。
惢心看得目瞪口呆,雖然說男女大防,但云徹所為,一切都是在救如懿的性命。她愣了半晌,趕緊倒了茶水來給云徹漱口。云徹吸了半日,見如懿手背上的黑氣盡數(shù)散去,臉上也只剩了蒼白,而不是那種駭人的金色。他松一口氣,腳下微微一軟,坐在了地上緩過勁,一抬眼竟見如懿臉上微紅,眸中帶了一點羞澀,側(cè)轉(zhuǎn)身去。
他知道自己是犯了男女大防,但不也是救她的性命么?這樣的念頭一轉(zhuǎn),不知怎的,自己臉上也熱辣辣起來。他掩飾著拼命漱了口道:“還好,那蛇是被砍了一半的,嘴上沒力,咬得也不深,否則大羅神仙在也沒用了。不過丫頭,你還是得找找有什么解毒的藥給她敷上。”
惢心翻箱倒柜找出了上回江與彬留下的一盒子牛黃丸,取了一點給如懿放在嘴里嚼了,又慌道:“還能找什么解毒的?”
云徹看惢心對這些事不通,又慌得手忙腳亂的,便急道:“這些蛇都是蝮蛇,你得找些清熱解毒、涼血止血的藥來,什么夏枯草、半邊蓮、生地、川貝、白芷之類有么?”
那都是尋常的藥物,惢心連連道:“有,有。”
云徹吩咐了惢心把藥嚼碎了敷在如懿傷口上,自己也嚼著服了些,又取一份煮上等會兒讓惢心喂如懿喝下,道:“明日我去告訴太醫(yī)一聲,請他再來看看,應(yīng)該就無妨了。”
惢心千恩萬謝道:“還好凌侍衛(wèi)在,否則今日小主的安危就懸了。本來,本來……這吸毒該是奴婢的事。”
云徹點點頭道:“本來是該你的事,但你一個小女子,身體自然不如咱們男人。要是你也損傷了,誰照顧你們小主呢。”他自嘲地笑笑:“我就是這么條賤命。”
如懿聽他這般自嘲,有心想說什么,嘴唇張合著卻無半分力氣,緩了半日神,才吐出一句:“多謝。你得去看看太醫(yī)。”
惢心一壁撒了草灰小心翼翼打掃毒蛇的尸體,一壁接口道:“是要多謝凌侍衛(wèi),今日若不是您在……”
云徹看了看地上的蛇尸,仰頭看了看屋頂?shù)耐咂戎首由狭俗雷樱斊鹜咂豢矗瑔柕溃骸疤靹偤谙聛淼臅r候有沒有聽到什么動靜?”
惢心搖頭道:“小主和我在外頭洗衣服,什么都沒聽見。”
云徹跳下來道:“房上的瓦片松開了,想必有人往里頭的梁上繞了蛇進來。蛇身上血涼,動作遲緩,晚上你們熄了燈火,人身上的熱氣就凝在一個地方不動,自然會慢慢吸引這些蛇過來。”他抬起頭,目光炯炯:“你們到底得罪了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