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天還沒亮?xí)r,商絨便被噩夢驚醒。
她披衣起身,赤足下榻來跑到桌前倒一碗冷茶匆匆喝下,她急促的喘息聲在這昏暗的室內(nèi)顯得尤為清晰。
光潔的前額滿是細密的汗珠,她手肘撐在桌上緩了片刻才慢慢地抬起眼睛。
滿室寂寂,她看見僅隔了一道屏風(fēng)的對面榻上空無一人。
他究竟是早早地出去了,還是一夜未歸?
商絨坐下來,抹去滿額細汗,她枕著手臂趴在桌上,此時天色沉沉,尚不足卯時,她卻再沒有絲毫的睡意。
夢中諸景攪得她心內(nèi)思緒煩亂,她閉了閉眼仍覺不寧靜,嘴唇翕動著暗自默背起道經(jīng)來。
偶有不通處,她抿著唇思索片刻,又用指腹沾了碗中茶水來在桌上書寫,以往她不常背誦,卻常要一遍遍抄寫送至案前的道經(jīng)青詞,于是嘴上不通之處,她只要寫上一寫便能順暢。
商絨逐漸忘了那個惱人的夢,也忽略了窗欞外由暗轉(zhuǎn)明的光線已將這室內(nèi)照得分明,房門“砰”的一聲被人大力踹開,她嚇了一跳,衣袖拂過茶碗,登時碗摔水灑,一地狼藉。
有風(fēng)自門外涌來吹著淺色的紗簾晃動,那黑衣少年步履輕快,來到桌前便將懷抱的一堆油紙袋一股腦兒地往桌上一扔。
大約是注意到桌上的水痕,他修長的手指挪開一只油紙袋,但壓在底下的水漬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字痕,他嘴里咬著一顆蜜餞梅,問她,“寫的什么?”
“《太清集》。”
商絨如實說道。
折竹微微挑眉,倒也沒再接什么話,只從面前的油紙袋里摸出一塊熱騰騰的芡實糕來咬了一口,見她還乖乖地坐著,動也不動,才道,“不吃嗎?”
他輕抬下頜,“這些都是你的?!?br />
事實上,商絨早就餓了,從晨起到此時她也不過才喝了兩盞冷茶,順著縷縷散出的熱煙帶著芡實糕的香氣,她的喉嚨不自覺地吞咽一下,伸手從中摸出一塊來,她也沒忘對他說一聲:“謝謝?!?br />
他一向很會買吃的和玩兒的,就連這塊芡實糕也是又甜又糯,松軟彈牙。
桌上的油紙袋里,除了芡實糕還有嘗起來不算太甜的蜜餞,酸甜適中的糖葫蘆,顆顆飽滿的干果,以及裹了黃豆粉的紅糖糍粑。
夜里熄滅的風(fēng)爐又添上了炭,燒得緋紅發(fā)亮,折竹手握的茶碗中浮出熱霧來,他盯著對面正小口吃糕點的小姑娘,忽而手指沾了一旁的冷水在桌上寫下兩字。
木泥。
商絨盯著那兩字,片刻也沒再咬一口手中的糕點。
折竹指節(jié)一屈,輕敲桌面,眉眼微抬,“看來你知道?!?br />
“在玉京時,我曾聽宮……”
商絨話說半句,她一頓,抬首迎上他的目光,而后才又接著說,“我曾聽觀中其他人說起過,常有些權(quán)貴人家在宅中豢養(yǎng)‘木泥’?!?br />
“木泥一般都是女子,一些篤信玄風(fēng)的貴人既要清凈修行又舍不下紅塵百味,便買來女童在家中一直養(yǎng)著,作為貴人的替身,替其擋下災(zāi)厄?!?br />
這已算得是玉京高門里的秘聞,若非是去年朝中鬧出來一樁案子,宮中沸沸揚揚傳了一陣兒,商絨也不會知曉這世間還有什么木泥。
“替人承受災(zāi)厄,身如腐木塵泥,”折竹無甚興味地嗤笑,“他們倒極會取些稱謂?!?br />
“難道這里也有人豢養(yǎng)木泥?”商絨隱約覺得,他忽然問起木泥,只怕還與昨夜遇見的那個神秘人有關(guān)。
折竹慢飲一口熱茶,卻道,“那人要我救的,是一個名為夢石的道士,聽人說,他出自汀州名觀——白玉紫昌宮?!?br />
白玉紫昌這四字商絨可一點兒也不陌生,她怔了一瞬,又立即問,“既是道士,那他又是犯了什么死罪?在大燕,道士最重的罪責(zé)也不過是流放,絕不至死。”
“他半路還俗與人成親,妻子卻早逝,后來他帶著一個女兒再次出家,成了替人畫符做法事的游方道士,六個月前他落腳容州,女兒在此地走失。”
商絨聽他這話,便反應(yīng)過來,“他的女兒被人賣作木泥了?”
木泥原只是玉京高門中見不得光的玩物,也許是鬧上朝野的那一樁案子使得此事不如往常隱秘,從玉京到這容州也不過一年的光景,如此風(fēng)氣在這些荒唐奢靡之輩中倒是傳得快極了。
折竹淡應(yīng)一聲,擱下茶碗,“買下他女兒的便是容州的富戶孫氏,孫氏待道士一向大方,待他佯裝打秋風(fēng)的道士上門時他女兒已經(jīng)死了,故而他以進獻仙丹為名再入孫府,當(dāng)夜暴起連殺三人?!?br />
商絨聞言,驚得握著茶碗忘了喝,片刻后,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即便如此,依照大燕的律法,他應(yīng)該也不會被處以死刑?!?br />
當(dāng)今的淳圣帝對道士的優(yōu)待遠不止于此。
折竹神情淡薄,日光映照于他白皙的側(cè)臉,更襯出他眼瞼下方一片倦怠的淺青,“孫氏的長房是晉遠都轉(zhuǎn)運使,請人在無極司的籍冊上劃去一人也不是什么難事?!?br />
為避免更多人舍棄凡俗致使修道者眾,淳圣帝為大燕道士特設(shè)官署——無極司,各地建道觀都須無極司允準,而有師從的正陽道士全由地方記錄在冊送至無極司,如此才算名正言順。
為遏制道士泛濫,無極司有著極為嚴苛的核驗規(guī)矩,故而在大燕,要成為道士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夢石之名被劃去,就意味著,他如今身上不但擔(dān)了人命官司,還有一個假冒道士的罪名。
“所以那個人才要你去劫獄?!?br /> 商絨恍悟,是因?qū)O氏背靠晉遠都轉(zhuǎn)運使這棵大樹,道士夢石的死罪被板上釘釘,所以那人才想出劫獄的法子。
她捧起茶碗來,想了想,說,“也不知他與那位夢石道士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竟令他身為官府中人,也甘冒獲罪的風(fēng)險謀劃劫獄?!?br />
“很有趣是嗎?”
折竹的眼睛彎起笑弧,漫不經(jīng)心。
商絨抬頭,正見少年站起身來,腰間薄刃擦著躞蹀帶的金扣發(fā)出“噌”的聲響,他隨手將軟劍扔到桌上,單手繞到腰后解開躞蹀帶,于是玄黑的衣袍寬松許多,他大約倦極,閉了閉眼,嗓音里透了些懶散,“我睡會兒?!?br />
商絨看著他轉(zhuǎn)身走到那道屏風(fēng)后,沒一會兒,那件黑袍便一下搭上了屏風(fēng),隨即他往榻上一躺,扯來被子便不動了。
她站起身繞過屏風(fēng),走到他的榻前。
“折竹?!?br /> 她喚。
他懶得應(yīng),也沒睜眼。
“你真的要管這樁事嗎?”她蹲下身,雙手撐在他的床沿,“那是牢獄,我聽說,里外是有很多官差的?!?br />
折竹睜眼,側(cè)過臉看向她,“你的閑事,我不也管了?”
商絨愣了一瞬。
而折竹不再看她,又閉起眼睛,他的嗓音里夾雜著他滿不在乎的冷淡情緒,“人生在世,樂子都是自己找的,死也是?!?br />
商絨呆坐在他榻前的木腳踏上,一時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說他自己,還是在說她。
道士夢石在四日后處斬,折竹竟也安安穩(wěn)穩(wěn)地玩了三日,白日聽書看戲,游船吃酒,晚上消夜賞雪,看傀儡戲。
商絨也因此被迫得見高高宮墻之外屬于尋常百姓的日夜消遣。
第四日夜,商絨坐在高檐脊線之上,她懷抱著一個包袱,腳下踩著瓦片,動也不敢多動,穿巷過街的凜風(fēng)吹得她烏黑的長發(fā)隨風(fēng)而動,她不安地抬頭看向身側(cè)的少年,“折竹……”
“今夜事成,你我便要立即離開容州,客棧不是久留之地,所以你只能在這里等我?!闭壑癯断卵g小小的玉葫蘆來抿一口酒,隨手將一只油紙袋遞給她。
商絨接來,發(fā)現(xiàn)里頭是一塊炙牛肉,胡人的香辛料味道極香,即使指腹隔著油紙袋被燙得有些拿不住,她也沒舍得松手。
今夜月輝盛大,銀白一片的光影灑落檐上,映照一簇又一簇的積雪晶瑩閃爍,少年半垂眼睫,陰影遮掩他眼底諸般情緒。
商絨正低頭小口小口地吃炙牛肉,卻忽見少年骨節(jié)漂亮的手遞來一根碧綠細草,她一頓,輕抬眼簾望向他。
“玩嗎?”
他似百無聊賴。
“什么?”
商絨呆愣愣的,不知他遞來這根草是何意。
折竹的臥蠶弧度更深,他輕聲笑,“看來你們星羅觀中人除了抄寫道經(jīng)青詞,煉些破丹藥,便沒什么樂趣了?!?br />
聽他提及星羅觀,商絨有些不自然,她模糊地應(yīng)了一聲,也不再說話了。
待少年將那細草塞入她掌中,她將那一包炙牛肉放到一旁,聽見他說,“這是斗草,誰的草最先折斷,就算誰輸?!?br />
商絨觸摸細草,它果然柔韌,下一瞬,少年溫?zé)岬氖终莆兆∷氖?,指引著她以兩手捏住草葉的兩端。
她的渾身僵硬,盯著他的手指片刻,心里想的卻是,他今日似乎并沒有在劍柄涂上那奇怪的草汁。
“你若贏了,我身上的糖丸都歸你?!?br /> 折竹捏住草葉首尾,他的語氣悠然。
商絨原本在看兩根交織的草葉,但聽見他的聲音,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這一瞬,她感受到他手指用力,于是她被動地匆忙拉拽。
草葉應(yīng)聲而斷,頃刻間勝負已分。
許是因她不得要領(lǐng),用力過猛,她的草葉斷作兩截,她也因此而身體不受控地后仰。
寒風(fēng)盈滿口鼻,商絨下意識地抓住了少年的衣襟,與此同時,他的手也迅速地扶住了她的后腰。
月亮的清輝浸潤在少年烏濃的發(fā)上,他在這樣冷冷清清的光色里,一雙眸子猶如點漆,盈滿波光。
少年的鼻息帶有浸雪的竹葉清香,商絨后怕似的,滿臉驚慌地望著他,卻不防他手指伸來,將一顆東西塞入她嘴里。
甜甜的,涼涼的滋味在舌尖綻開。
她滿耳是風(fēng),卻仍聽見他隱含笑意的嗓音:
“念你是第一回,你輸了,我也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