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為誰零落為誰開
大妃,額吉娜專屬的稱謂,代表了她在段式土地上,將近二十載的
名分。
女人,為了守護(hù)名分,可以拼卻性命。
就如今日,她前來,不管她要干什么,歸根結(jié)底,都是來守護(hù)她身
為段瀟鳴發(fā)妻的名分!
泠霜怠惰地緩緩睜開眼皮,搭著老婦的手,懶懶地站起身來。
額吉娜已經(jīng)走到了她面前。
這是她們的第一次碰面。兩個女人,新歡?舊愛?誰也不了解誰。
額吉娜穿了一身大紅緞面的狍子皮對襟長袍,狍子皮輕便保暖 ,素
來用作上衣帽子和手套。脖子上是一串米珠珊瑚鏈子,顆顆殷紅,粒
粒圓潤。中間一顆碩大的珍珠。頭發(fā)悉數(shù)盤起,團(tuán)在一尊冠飾內(nèi)。
這是一頂足金頭冠,面首作鹿面狀,足金打造出的鹿角,枝枝杈杈
,大大小小的分支全往后面延展。每一個大分叉上分出許多小分叉,
每一個小分叉上又懸掛著一片金葉子。金葉子制作精細(xì),連葉脈紋路
,都清晰可辨。鹿頭的額心部分,鑲著一枚鵪鶉蛋大的紅寶石。質(zhì)地
純凈,是上品,可惜雕琢地不好,無甚光彩。
走起路來,所有的金葉子隨身蕩擺,叮當(dāng)作響。
泠霜曾在地物志上看到過,關(guān)外民族自突厥以來,后又有東胡,鮮
卑,遼,金,等等。其上層婦女一直流行一種頭冠,飾以金銀珠玉,
謂之‘步搖冠’。想來,此時,她頭上的,便是至今的步搖冠樣式了
看著站定在自己面前的額吉娜,泠霜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又或者
,她還真有那么一點惋惜。在今天以前,她還真是對這一刻懷著小小
期待,段瀟鳴的發(fā)妻,鄂蒙最強(qiáng)大的哲那耶部可汗最寵愛的小女兒,
曾經(jīng)被稱作草原上最尊貴的公主,據(jù)說,她有著草原上滿月之夜那般
皎潔美麗的容顏,所以,被關(guān)外百姓乎作‘月光公主’。
可是,她今日所見,卻讓人扼腕!她沒有看到月光的澤被,卻看到
一張油頭粉面的刻板的臉。也不知道她在來之前,上了多少層的脂粉
,去掩蓋那眼角額頭細(xì)密的皺痕。血紅的雙唇,刺鼻的脂粉,她用著
最卑劣微弱的方式,試圖去掩蓋她心虛的本質(zhì)!她老了,怯懦了!害
怕了!對袁泠霜這樣一個年輕富有斗爭力的對手,她已經(jīng)失去了起碼
的底氣。
她似乎是在宣誓,抑或是在瘋狂地報復(fù),她故意穿上最正統(tǒng)高貴的
服飾,金冠大紅袍,來到這里挑釁。只有正室,才有穿大紅的資格!
但是,她知道,袁泠霜從未在人前穿過大紅色。
泠霜,失望了。對于對手用這樣拙劣無力的挑戰(zhàn)方式,徹徹底底失
望了。
額吉娜一直揚(yáng)著高傲的頭顱,居高臨下地冷睇著泠霜。她的身材屬
于草原最普通的婦女,高大而健壯,泠霜站在她面前,就像是個還未
長成的孩子。
兩個主子都不說話,下人們自然不敢吱聲。就這樣,廊子下面,庭
院之中,陷入了沉默,詭異的沉默,而似乎,她們倆誰也不愿意率先
打破這片沉默。
泠霜忽然揚(yáng)起的微笑,讓額吉娜微愣了一下,她似乎很吃驚,可是
,又迅速回復(fù)了嚴(yán)肅的表情。她眼里,從沒有承認(rèn)過任何女人‘平妻
’的身份,所以,段瀟鳴的正室夫人,永遠(yuǎn)都只有她一個!
“外頭風(fēng)大,請大妃和漢妃進(jìn)屋里坐吧,別讓寒氣傷了二位主子!
”小惠忽然站出來,討巧地打破僵局,一句話說得八面玲瓏。
泠霜不是沒有瞧見她一直對自己使眼色。她知道小惠在擔(dān)心什么。
額吉娜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挑了段瀟鳴出城的日子來,可見,她的來
意不善。在這里,額吉娜的威望和實權(quán)自然是要比她高得多,所以,
要是她真想對自己不利,來硬的還是來軟的,吃虧的必定是她!
可是,泠霜卻知道,她不敢動自己,以前不敢,現(xiàn)在,更不敢。對
于這一點,她自己也很詫異。她不知道,段瀟鳴究竟說過什么,或者
是做過什么,可以讓額吉娜如此安靜,至今都沒有來找她麻煩。
有女人的地方就會有戰(zhàn)爭,這一點,古來如此。
“來人!”泠霜忽然高聲厲喝,所有人都齊刷刷向她看來,以為她
要率先發(fā)難。泠霜卻看都不看一眼,閑閑地,似乎還沉浸在陽光的安
詳恬靜的氛圍里,慵懶地輕聲道:“奉茶。”二字說得極輕極軟,仿
佛是輕盈的天鵝絨毛,緩緩,緩緩地因為自重而落在鋪展的絲綢之上
,酥軟到人心底里去。
“是!”小惠機(jī)靈地趕忙福身應(yīng)著。
然后,泠霜又是極其疏懶地偏過頭去,一點一點轉(zhuǎn)過臉來,與額吉
娜對視,緩緩綻開一抹明艷嬌俏的笑容,柔聲纖纖:“姐姐,請屋里
坐吧。”
先禮后兵,豈可失了我泱泱大國公主的身份。喚她一聲姐姐,也是
應(yīng)當(dāng)?shù)摹K邕M(jìn)門這么多年,便是論先來后到,這一聲‘姐姐’,
她也是當(dāng)之無愧的!這也不損了規(guī)矩體統(tǒng)。
先是敬她三分,如此禮讓,若是她還要發(fā)難,那,袁泠霜再怎么還
擊也不為過分了。
泠霜知道現(xiàn)在對于段瀟鳴是很關(guān)鍵的時期,她雖不能助他什么,可
是,也不想在現(xiàn)在壞他的事,令他為難。
袁泠霜的這一聲‘姐姐’,似像一道符咒,令在場的人全體松了一
口氣。恍惚之間,她都能聽見這群人重重地吁氣聲。
額吉娜似乎也松了一口氣,淡淡地點頭,勉強(qiáng)扯出一絲笑容,走在
了泠霜的前面。
泠霜的院子因是段瀟鳴當(dāng)年特意為她建的,所以,全是按照漢人的
習(xí)慣風(fēng)俗。土生土長的額吉娜似乎對于漢家堂屋的擺設(shè)很陌生,愣愣
地不知道該坐在哪里。
泠霜暗自一嘆。果然是來得匆忙,竟連一點功課都來不及做。其實
,她大可不必如此,難道段瀟鳴暗令過她不能來?要如此戰(zhàn)戰(zhàn)兢兢,
如履薄冰的!
“小惠,請姐姐上座。”泠霜喚道,讓小惠引她入座。
“是。”小惠應(yīng)了一聲,上前引座。
“妹妹。”額吉娜終于出聲了。泠霜一直知道,關(guān)外各族,甚至連
西域各國,自漢唐以來,上層貴族便有了學(xué)習(xí)漢語的習(xí)慣。所以,額
吉娜會說漢語,她一點也不奇怪,可是,說得這樣生硬,她倒有點驚
訝。以她這樣的身份,應(yīng)該至少流利才對。不過,從她剛才連怎么落
座都遲疑,可見,她學(xué)習(xí)漢學(xué)并不熱衷。草原人一直以來都仗著騎兵
剽悍,欺凌中原,妄自尊大,可能,就因為如此,對于漢人的文化,
也就不再像以前那么熱衷了。
“妹妹……”她又重復(fù)了一遍,似乎要說什么話,可是卻不知道該
怎么表達(dá),生生地卡在那里。
額吉娜看了一眼身邊的一個穿著體面,有別于一般下人的女子。那
女子忙上前笑著對泠霜道:“漢妃見諒,大妃鮮少用漢人語言說話,
都生疏了。大妃的意思,都是自家姐妹,要是漢妃不介意的話,可否
進(jìn)您寢房坐坐。咱們草原人的風(fēng)俗,姐妹說話,都要在房里,方顯得
親密些。”
泠霜不禁側(cè)目看了看那女子,得體的舉止,倒不知是個什么身份,
兩三句話說得這般體面伶俐。
“姐姐不嫌棄,妹妹哪有不從之理?”泠霜笑著,款款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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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jìn)了房,額吉娜嘰里咕嚕,用鄂蒙語說了一句什么,泠霜自是聽
不懂。
她疑惑地偏過頭去看小惠。
小惠忙微笑著解釋道:“大妃的意思是說,漢俗很有趣,她還從沒
有見過這樣的房間呢。”
“是嗎?”泠霜一笑,看向額吉娜:“要是姐姐不嫌棄,不妨搬來
同住,咱們也好有個伴,說說話,解解悶。”
泠霜看出來她是能聽懂,卻說不好,所以,盡量用最淺顯的句子詞
語來表達(dá)。
額吉娜聽了,忽然伸出手來,親密地拉過她的手,用生硬的漢語道
:“大汗陪你,怎么會悶。”
泠霜不習(xí)慣與人身體碰觸,手突然間被她這么握著,全身說不出地
不習(xí)慣。可是,她卻不能甩開,也不能表露出來。
她又是客氣地一笑:“姐姐說笑了,大汗這么忙,哪里有時間陪我
?”
“你,福氣。”額吉娜指了指她的肚子,笑著看著她。
“我哪里有什么福氣,要說福氣,那也是大汗的福氣,當(dāng)然,大汗
的福氣,也就是咱們大家的福氣!”泠霜依然是笑著,直勾勾看著額
吉娜的眼睛,到現(xiàn)在,她還沒有猜出她的來意。從進(jìn)門到現(xiàn)在,她似
乎毫無中心,一個勁地閑扯。
額吉娜似乎沒聽懂泠霜的意思,望向身邊的女子。那女子便又重新
用鄂蒙語解釋了一遍給她聽。
額吉娜聽完后,含笑著點點頭,接下去又說了一些有的沒的,全都
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
這下泠霜倒真的迷惑了,她特意來一趟,就僅僅而已?
小惠帶著丫頭們來上茶,在泠霜的示意下,首先奉給了額吉娜。
“這小碗我見過,漢人的東西。有蓋子還有托子,很有趣。”額吉
娜瞇著眼睛微笑地看著泠霜,斷斷續(xù)續(xù)地把話說完。
“是啊,這是中原的茶盅。”泠霜柔順地笑著點點頭:“這茶葉是
我來的時候從中原帶的,也不知道合不合姐姐的口味。”
“茶,好東西。我那里也每天喝。”額吉娜笑著,和善地說道。正
低頭舉杯要喝,眼角忽然瞟到了那絳紫色的花苞,擺在一個四方的檀
木雕花架子上。
“那是什么?”她指著那盆瓊花,看著泠霜問道。
“就是一盆花,沒什么特別的。”泠霜的心中忽然閃過什么,她警
醒地看著她。
“很漂亮。”額吉娜看著花笑了,順手端起茶盅,走到架子旁,細(xì)
細(xì)端詳后,贊嘆道。
“不過就是極普通的。”泠霜低頭,剛要啜茶,忽然耳邊傳進(jìn)一陣
驚呼。
就是那么一瞬間,她看見額吉娜在花盆旁邊舉起茶盅,小啜一口,
似乎是被燙到了,下意識地摔了茶碗,手應(yīng)勢向旁邊一揮,整盆花生
生落了地,清脆的一聲,粉彩描金的細(xì)瓷,再是價值連城,也化為了
齏粉。
泠霜終于明白了!可惜,已經(jīng)太晚了。
所以,她只能冷冷地,眼睜睜地,看著額吉娜不小心地被燙到,不
小心地摔了花盆,然后,不小心地后退幾步,用她那厚重骯臟的大紅
靴,在那即將開花的花苞上碾過,踩過,壓過,踏過。
就差一點點,也許,它今晚,明晚,就能開了。
她等了幾年,幾年,多少個晚上,不敢睡,睜著眼守著,等著。
卻及不上這一刻,如此短暫,如流行隕落,一刻,一秒,就此毀去
了,完完全全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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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妹妹……我……”額吉娜張皇失措地看著她。支支唔唔,
似乎是受了極大的驚嚇,說不出話來。
“是哪個泡的茶!燙著了大妃!”額吉娜身邊的女子立即尖叫起來
,一副興師問罪的的氣勢。
“奴婢該死!驚了二位主子。”小惠立即跪了下來,連連磕頭。
“算了。”額吉娜對著小惠道:“我沒事,可是,花……”她又轉(zhuǎn)
過臉來看著泠霜:“妹妹……”滿臉的歉疚之色。
泠霜看著地上,塵土碎瓷里被踩得稀爛的花苞,絳紫的顏色,孤獨
而絕望死躺在羊絨地毯上,流了一地紫色的血,她似乎,能聞見那股
血的腥味。
沉默。泠霜低著頭,深深的沉默。她知道,此刻,所有人,都看著
她。
半晌,她終于又緩緩地抬起頭來,臉上噙著一抹笑意,依舊如前。
“不過是一株低賤卑微的草,又有什么要緊的?死了便死了,毀了
,便毀了!左右,是件玩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