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子初(5)
“姑娘不害怕嗎?”他瞇起獨眼。
“反正害怕也沒用不是?”
張小敬哈哈一笑,覺得胸中煩悶減輕了少許。他沖許合子又拱了拱手,回到車夫旁邊。
此時車子已經(jīng)駛近興慶宮的廣場。現(xiàn)在距離拔燈尚有一段時間,各處入口仍在龍武軍的封閉中。不少民眾早早聚在這里排隊,等候進場。那太上玄元大燈樓,就在不遠處高高矗立,里面隱隱透著燭光,還有不少人影晃動。
張小敬觀察了一會兒,開口道:“好了,停在這里。”
馬車在距離入口幾十步的一個拐角處住了腳,還未停穩(wěn),張小敬便跳下車去。他正要走,許合子的聲音從身后軟軟傳來:“靖安司的軍爺,好好加油吧。”
張小敬停下腳步,叮囑了一句:“你們最好現(xiàn)在離開,離興慶宮越遠越好。”說完這句,他匆匆離去。
待他走遠了,車夫才敢摸著脖子恨恨罵了一句:“這個癡纏貨!”許合子放下梨羹,兩道黛眉輕輕皺起:“我覺得我們應該聽他的。”婆子從地上爬起來道:“姑娘你糊涂啦,這個挨刀鬼的胡話也信?”
許合子望著遠處那背影,輕聲嘆道:“我相信。我從未見一個人的眼神,有那么絕望。”
張小敬并不知道他走后的這些插曲,也沒興趣。他已經(jīng)混在排隊的民眾中,慢慢接近廣場。
在不算太遠的地方,勤政務本樓上傳來音樂聲,上元春宴仍在繼續(xù)。很多老百姓跑來廣場,就是想聽聽這聲音,聞聞珍饈的味道,那會讓他們感覺自己也被邀請參加了宴會。
只有張小敬的注意力,是放在了龍武軍身上。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廣場的戒備外松內緊,極為森嚴,明暗哨密布,等閑人不得入內。蚍蜉們一定是弄到了匠牒,冒充工匠混進去的。
直接闖關是絕不可能的,會被當場格殺。張小敬考慮過去找龍武軍高層示警,可他的手里并沒有證據(jù)。大唐官員對一個被全城通緝——張小敬此時還不知道情況有變——的死囚犯是什么態(tài)度,沒人比他更清楚。
一聲嘆息從張小敬口中滑出,李、姚、徐、檀棋、伊斯等人全都不在了,望樓體系已告崩潰。現(xiàn)在的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沒人支持,沒人相信,甚至沒人知道他在做什么,陪伴他到這一步的,只有腰間的那一枚靖安司的銅牌。
張小敬伸出手來,撣了撣眼窩。
他又看了一眼勤政務本樓,悄無聲息地從隊伍中離開,朝反方向走去,很快閃身鉆進道政坊的坊門之內。
道政坊位于興慶宮南廣場的南側。當初興慶坊擴為宮殿時,侵占了一部分道政坊區(qū),所以兩者距離很近。正因為這個,龍武軍在這里也駐扎了一批士兵,防止有奸人占據(jù)高點。不過他們對地勢比較低的地方不那么上心,也沒有封閉整個區(qū)域。
張小敬入坊之后,避開所有的龍武軍巡邏,徑直向東,穿過富戶所住府邸,來到一處槐樹成林的洼地。洼地中央有一個砌了散水的魚池。坊中街道兩側的雨水溝,都是流至這里,然后再通過一條羊溝排入龍首渠。
此時剛是初春,魚池干涸見底。張小敬小心地摸著池壁下到池底,然后沿羊溝往前摸索前行。在即將抵達龍首渠主流時,他蹲下身子,在排放口的邊緣摸到一條長長的排水陶管。陶管很長,與龍首渠平行而走,最后把張小敬指引到了渠堤下一個黑漆漆的入口,四截龍鱗分水柱豎在其間。
這是他臨走前,晁分告訴他的大秘密。
太上玄元燈樓雖是毛順設計,但萬變不離其宗。晁分指出,如果要樓內燈俑自動,非得引入水力不可。龍首渠就在興慶宮以南幾十步外,毛順不可能不利用。最可能的方式,就是從龍首渠下挖一條垂直于渠道的暗溝,把水引到燈樓之下,推動樞輪,提供動力。
晁分計算過,以太上玄元燈樓的體積,引水量勢必巨大,再加上還得方便工匠檢修淤塞,這條暗溝會挖得很寬闊,足以勉強容一人通行。
這樣一來,張小敬便不必穿過廣場,可以從地道直通燈樓腹心。
這龍鱗分水柱的表面,是一層層鱗片狀的凸起。如果有人試圖從兩柱之間的空隙擠過去,就會被鱗片卡住,動彈不得,連退都沒法退,就算在身上涂油也沒用。
不過晁分早做了準備,他送了一根直柄馬牙銼給張小敬。張小敬很快便銼斷一根龍鱗分水柱,然后擠了進去。果然,里面是一個足容一人彎腰行進的磚制管道,從龍首渠分過來的渠水流入洞中,發(fā)出嘩嘩的響動。
張小敬把身子都泡在水里,仰起頭,把腰間的一柄弩機緊貼著管道上緣,向前一步步蹚去。那把弩機也是晁分給的,他見張小敬不接受那刀,便送了這么一把特制連弩,可以連射四次。晁分滿心希望,張小敬能再創(chuàng)造一次用弩的“美”。
走了幾十步,管道突然開闊起來,前方變成了一個狀如地宮的地下空間。水渠在地宮正中流過,兩側渠旁各有三個碩大的木輪,被水推動著不停轉動,在黑暗中嘎吱作響。這應該就是太上玄元燈樓的最底層,也是為數(shù)以百計的燈俑提供動力的地方。在穹頂之上,還有一片造型奇特的馬口,不知有何功用。
大唐天子為了一個只在上元節(jié)點亮三日的燈樓,可真是花費了不少血本。
張小敬從水里爬上來,簡單地擰了擰衣角的水,循著微光仔細朝前方看去。他看到在地宮盡頭是一個簡陋的木門,里面似乎連接著一段樓梯——這應該是出入地宮的通道了。門頂懸著一支火炬,給整個地宮提供有限的光亮。
在火炬的光芒邊緣處,似乎還站著幾個人影。張小敬端平弩機,輕手輕腳摸了過去。快接近時,他的鼻子里聞到一股強烈的血腥味。
張小敬把呼吸壓抑住,再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那幾個人影不是站著,而是斜靠在幾個木箱子旁,個個面色鐵青,已經(jīng)氣絕身亡。這些人穿著褐色短袍、足蹬防水藤鞋,應該是負責看護水車的工匠。
在他們旁邊,站著一個身著緊衣的精悍男子,手里正在玩著一把刀。
張小敬心中一驚,蚍蜉果然已經(jīng)侵入了燈樓。
這時一陣腳步聲從水車的另外一側響起,一個高瘦漢子從陰影走出來,步調輕松,嘴里還哼著小調。不過光線昏暗,看不清臉。那精悍男子收起刀,恭敬道:“龍波先生,這邊已都肅清了。”
高瘦漢子若無其事地走過那一排尸體,嘖嘖了幾聲,說不上是遺憾還是贊賞。
一聽這個名字,張小敬心中一動。龍波?這個靖安司苦苦搜尋的家伙,終于現(xiàn)身了。最初他們還以為龍波只是突厥狼衛(wèi)的一個內線,現(xiàn)在看來,他分明才是幕后的黑手、蚍蜉的首領。
張小敬瞇起眼睛,弓起腰蓄勢待發(fā)。等著龍波接近門口,走到火炬光芒邊緣的一瞬間。張小敬先是揚手一箭,把門上火炬射了下來,然后利用明暗變化的一瞬間,突然右足一蹬,以極快的速度沖過去,手中弩機一個兩連發(fā)。
那精悍漢子的額頭和咽喉各中了一箭,一頭栽倒在地。張小敬直撲龍波,把他按倒在地,用手弩頂住了他的太陽穴。
火炬在地上滾了幾滾,并沒熄滅。張小敬閃開身子,借助火炬的余光,看到一張枯瘦的面孔,以及一只鷹鉤鼻。與此同時,對方也看清了他的臉。
“呦,張大頭,別來無恙。”龍波咧開嘴,居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