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好巧啊
商牧梟直到后半夜才醒過來,而那時我的理性和感性正在腦海里展開激烈的互搏。
理性說:“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這么嚴重,今天只是個意外,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意外。不做賽車手就不會有事了嗎?”
感性反駁:“世界上有很多意外,但危險的職業(yè)遇到意外的概率總比普通職業(yè)多吧,這點你不能否認。”
“這可不一定。你去搜搜這么多年有幾個賽車手死于比賽的?那都是極小極小的概率,比這世上大多數(shù)職業(yè)都安全多了。”
“世界上才幾個賽車手?一百個里有一個出事都是1,還不夠多嗎?”
“你這樣是因噎廢食,你自己難道會因為喝水嗆了口水就永遠不去喝水嗎?”M.
感性讓它去死。
“你在想什么?”
我猛然回過神。
商牧梟不知什么時候醒了,抬起插著留置針的手,點了點我的唇角:“好嚴肅。”
我怔怔看著他,小心攏住他的手,問他渴不渴,餓不餓。
他臉色還很蒼白,說話也像是沒什么力氣:“有點餓。”
病房里自帶一個茶水間,有微波爐和冰箱。我怕他半夜起來沒東西吃餓著,早些時候特意外賣叫了清淡的蔬菜粥存在冰箱里,這會兒只要拿出來熱一下就好。
墊高商牧梟的枕頭,我讓他等一會兒,自己去給他熱粥。
當微波爐運轉起來,我維持了一夜的鎮(zhèn)定,強裝了一晚的從容,忽然毫無預兆的瓦解。
我緩緩俯身,將額頭抵在冰冷的臺面上,眼淚抑制不住地一滴一滴從淚腺里溢出,爭先恐后順著眼角滑落。
手指緊緊攥著大理石的臺面,用力到指甲都隱隱作痛。我咬著唇,小心地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直到那股龐大而洶涌的情緒宣泄完畢。
微波爐里的粥“叮”地熱好了,我松開齒關,嘴里竟然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就著一旁洗手池洗了把臉,順帶漱了漱口。邊用紙巾擦臉邊抬頭看鏡子里的自己,除了眼底有些紅,不仔細看應該是看不出什么的。
將紙巾丟進垃圾桶,我從微波爐里端出溫熱的粥,重新回到商牧梟身邊。架起桌板,把粥放到上頭,讓他自己吃。
他估計是真的餓了,用勺子吃了兩口,嫌慢,索性端起碗仰頭咕嚕咕嚕灌下,只一會兒便將一碗粥全都喝光。
吃完了,他滿足地揉了揉胃,又接過我遞給他的熱水喝起來,喝了沒幾口,視線瞥到我,忽地動作一頓,放下杯子問:“你怎么頭發(fā)濕了?”
我摸摸自己潮濕的鬢角,隨口扯了個謊道:“剛剛覺得有點困,就洗了把臉。”
他伸手撫上我的臉,指尖落在我的眼尾。
“之前我迷迷糊糊醒過來,看到你在我床邊,瞧著……特別傷心。”他指尖微涼,帶著些許藥味,“我以為你哭了。”
我蹭著他的掌心,否認道:“沒有,我沒哭。”
北芥,你為什么不能自私一點呢?為什么不能大聲告訴他,對,你就是很傷心,你一點不希望他再繼續(xù)賽車呢?
你要理性到什么時候?你明明那么害怕。
商牧梟吃飽喝足了,躺著和我說了會兒話,知道商祿來過,還在旁邊看了他許久,嗤笑一聲,不予置評。
腦震蕩再怎么輕微也屬于腦損傷一類里,說著話他臉色越來越白,最后閉上眼躺床上直說自己頭暈。我忙要叫護士,他不讓,拍拍自己病床,讓我上去陪他一起躺。
“……”
一時我都不知道他是真暈還是裝暈了。
我瞟了眼病房門:“被護士醫(yī)生看到了不好……”
他側過身,空出身旁一人的位置,枕著枕頭,拿小狗一樣的眼神瞅著我。
我心里哀嘆一聲,知道自己沒法拒絕,于是將手伸給他,要他拉我上去。
他笑著過來抱住我,雙手穿過我的腋下,將我拖到了床上。
脫掉鞋,我與商牧梟側身擠在小小的病床上。我靠在床頭,沒有完全躺下,商牧梟則徹底地躺下,抱著我的腰,臉埋進我的腹部。
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樣哄他。
他呼吸平緩,很久沒有出聲。我以為他睡了,也打算閉眼小歇一兒。
“老師,他們都以為是雨天打滑。其實不是,是我害怕了。我害怕下雨……”他突然開口,手臂緊緊地抱住我,“我害怕雨滴打在身上的感覺,害怕想起被丟進雨里,我媽死的那天。老師,我要是一輩子害怕該怎么辦?要是他們知道我沒法兒雨天比賽該怎么辦?”
我睜開眼,看向腰腹部被子下小山似的隆起。他抱得我那樣緊,以致于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的輕微顫抖。
我沒有辦法讓他放棄賽車,這不是理性的勝利,也不是我不夠自私,相反,我無法說出口,完全是出于另一種的,可能會失去他的恐懼。
我怕他有一天會恨我。恨我毀了他的人生。就和他的母親一樣,失去了夢想,失去了自己熱愛的事業(yè),哪怕有再多的愛,最終還是走向了絕路。
這世間,并不是只有愛情就好。
長到如今歲數(shù),讀了十多年的哲學,我已經(jīng)能透徹地明了這個道理。
身體的死去并非真正的死去,靈魂的泯滅,才是真的消亡。
“不會的。”我安撫著他,摸著他的腦袋道,“我們去看心理醫(yī)生,去做心理咨詢,你還可以和我一起參加互助小組。會沒事的,你一定可以比賽的……”
他有好一陣沒有說話,就這樣靜悄悄地抱著我,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我也不再說話,只是安靜地陪著他。
過了幾分鐘,他悶悶開口:“北芥,你會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嗎?”
從前我沒怎么在意,但今天我突然有所頓悟,琢磨出了他叫我“老師”和“北芥”的規(guī)律。
叫我老師時,是他要撒嬌了;叫我北芥時,是他需要愛了。
“嗯,會的。”
得到我的保證,他逐漸松開懷抱,像是終于從情緒里走了出來。
“我一定,會送你更多更多的獎杯……”他聲音帶著困倦,一點點轉輕,“讓你……以我為榮。”
“好。”我應著他,他說什么都應著他。
不知不覺睡過去,但由于姿勢實在別扭,也沒怎么睡實,大約六點的時候便醒了過來。
不是沒試過回到輪椅上,可商牧梟一直抱著我不撒手,我又不忍心叫醒他,想著再等等,再等等……就這樣,等來了商蕓柔和楊海陽。
兩人一前一后進到病房,商蕓柔一眼見到我,立時站住不動了,瞪著被子里的一坨臉色分外精彩。楊海陽跟在她后頭,手里拿著個大包小包,因為她突然站定差點撞上去,還好及時收住腳步往后退了兩步。
“干什么站在這里?幸好沒撞上……”他一轉眼,也看到我,最后一個字卡在喉嚨口,半天才艱難地吐出來,“……你。”
三個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沒人說話。
楊海陽這會兒還存有一絲幻想,表情十分天真:“北芥你怎么……怎么也在這兒啊?好巧啊。”
我暗嘆口氣,掀開被子,露出商牧梟凌亂的腦袋,讓他清醒一下,不要做無謂的掙扎。
楊海陽死死盯著黏在我身上的男人,手里的瓜果飲品驟然掉到地上,嘴角都在抽搐。
“啊,商牧梟……這貨也在啊。”仿佛已經(jīng)完全忘記自己今天來是探望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