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罪
用完晚膳,崔瑈與趙家其他幾房的人一同向趙瀛、趙元溥拜別,隨后由趙煜送她回國子監(jiān)。
馬車上,崔瑈一改平日習(xí)慣,再不往趙煜身邊湊了。
趙煜看得直好笑,倒也沒說什么。
馬車在和菱街的一座宅子前停住,崔瑈扶著孟夏的手下了車,不禁目露茫然。
這和菱街靠著國子監(jiān)所在的成賢大道,從此地往南門走也就百余來步,不知他帶她來這兒做什么?崔瑈扭頭去看趙煜,卻聽他悠然道:“進(jìn)去看看。”
崔瑈只好隨他入內(nèi),剛走沒幾步卻發(fā)現(xiàn)孟夏仍候在門外。
見她看過來,孟夏微微笑了,眼里似有深意。
眼前的是座三進(jìn)四合院,一跨入垂花門,堂前栽的石榴樹、玉蘭花立刻映入眼簾。
抄手游廊上,盞盞琉璃燈已然亮起,瀅瀅珠光將夜色盡數(shù)吹散,而他,正從容走在她身邊,俊逸動人的側(cè)臉被光影勾勒得更顯柔和了幾分……望向院落上方的杳渺墨空,崔瑈心中一角悄然軟陷下去。
沿途沒有見著一人,她雖覺奇怪,卻只乖乖隨他而行,直到來至正房門口,忽然間明白了什么——
這正房的一應(yīng)擺設(shè)與她安平家中的閨房極為相似,就連堂前栽的石榴、玉蘭也都一樣。
“今晚就住這兒,用的物件都有,你那舍房里的書明兒再叫人搬過來。”
見崔瑈神情怔忡,趙煜抬起下巴朝里點(diǎn)了點(diǎn),示意她進(jìn)屋看看。
崔瑈心跳怦怦快了起來,一邊為他的這份用心而感動,一邊又止不住地有些擔(dān)憂。
離年底國子監(jiān)結(jié)業(yè)只剩兩個多月了,這時搬出來實(shí)無必要,再說,她在舍房里住得好好的,他為何還要專門在附近置個宅子給她?嗯會不會……想起白日里那人的強(qiáng)勢,她心中難免有些惴惴。
縱使極喜歡與他親密無隙,可她太清楚了,真到那時自己只怕得緊,根本承受不住。
“那你呢?你還……回去嗎?”
崔瑈抬腳跨進(jìn)門,聲音又低又輕,似有幾分小心翼翼。
趙煜聽了,應(yīng)得漫不經(jīng)心:“你想我回還是不回?”
哼,這人,老是喜歡反客為主。
崔瑈默默腹誹一句。抬起頭,恰望見他眼里似有若無的笑意,不知怎的,那絲賭氣竟消散如云煙。
將他右手拉起放至左臉頰,側(cè)過頭,臉蛋在他手心輕輕蹭著,像只撒嬌的小奶貓。
趙煜倏爾笑了,湛然黑眸里那份愛憐藏也藏不住。
“你自個兒住,我回北府。”
指腹緩緩摩挲著女孩兒光潔滑嫩的肌膚,趙煜不緊不慢道。
崔瑈提著的心終于松了些許,也漸漸反應(yīng)過來,他或許是怕梁晟之類的事兒再次發(fā)生吧。
“可是我一個人害怕。”
“孟夏不是人么?”
“那你呢,你就不來看我了嗎?”
趙煜悠悠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怎么這么難伺候啊,崔瑈?”
崔瑈一聽這話就有些想笑。能把無奈說得這般風(fēng)輕云淡的人,也是罕見。
壓了壓直欲上翹的嘴角,她主動將手放入他掌心,軟著聲兒哄人:“只要你不欺負(fù)我,我還是很想你的——”
這甜膩嗓音一入耳,仿佛有人拿著羽毛撩撥他心尖。
趙煜挑眉,道:“說說,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啊?崔瑈斂著眼瞼,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過去,那些日日夜夜想他的時光。
想到那時的自己,鼻子竟忍不住泛起了酸。
“嗯……就是抬頭看見月亮?xí)r會想你是否也在看它。走在路上會突然笑出聲來,只因想到與你有關(guān)的事。最過分的,還會莫名其妙喚你名字,趙煜。”
崔瑈彎了唇,似乎想到什么好玩兒的,“你知道么,只要睡前默念你的名字,你一定會出現(xiàn)在夢中,次次如此。”
她的聲音甜美依舊,然而趙煜聽完,胸口像是被塊巨石牢牢堵住,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靜默的空氣漸漸蔓延。他臉上神情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瑈咬了下唇,能明顯感受到他情緒的波動,一時有些無措茫然。
見她杏眼里盈了水光,趙煜無聲失笑:“怎么又哭了?”
“哪兒哭了呀?”崔瑈細(xì)細(xì)哼聲,才不肯承認(rèn)。
趙煜伸手抹了抹她眼角,隨口道:“嗯,這兒是沒哭。”
對上他意味不明的眸光,崔瑈猛然記起白日里的種種,“轟”的一下臉蛋紅得滴血。
心如擂鼓之際,她飛快移開了視線,較著勁兒低聲回:“是呢,因?yàn)槎亲羽I了,該怎么辦?”
趙煜頓了頓,下一刻輕笑出聲,語調(diào)慢條斯理:“餓了當(dāng)然得喂東西吃,想吃什么?”
壞人。
女孩兒雙頰飛了紅暈,幽幽睨他一眼。踮起腳尖,玉白雙臂勾住他脖子,將人拉成一輪彎月,小心含住了那兩片薄唇。
此刻的崔瑈尚不知情,第二日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
翌日早朝上,內(nèi)閣閣老趙元溥向皇帝請罪,因趙、崔兩家百年前已有婚約,又崔瑈為崔家最后一位嫡長女,此約不可不履,故二家結(jié)親已成定局,因之,以“子有失,父之過”為由,自請致仕。
趙元溥奏畢,朝臣嘩然!
不知情者,先是對趙煜與崔瑈的師生身份駭然不已,次之,又驚于趙崔兩家百年前的婚約,及至最后,更因趙元溥為履先祖諾言而自罰至此深深震驚!
同一時間,蔣儲手下的人則臉色驟變。怎么也沒有料到,趙元溥竟趕在他們彈劾之前先下手為強(qiáng),以自劾來堵住天下人之口!
蔣儲若無其事地?cái)苛隧路鹜耆蒙硎峦狻?br />
面對趙元溥請辭,皇帝自然出聲挽留,不允。
可明眼人皆知,趙家這是要全力保下趙煜,連就閣老之位也說舍就舍,而趙元溥致仕恐怕已成定局。
畢竟,江左趙家不僅身為世家之首,更是帝國士人為學(xué)入仕的典范。趙煜娶自個兒學(xué)生為妻,此舉未免太過出格,縱使趙崔二家確有婚約。如此,也只有以閣老之位為警,牢牢守住師生違禮的底線,方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各懷心思的官員們或面面相覷,或暗中打量那位年輕的趙大人,心里嘖嘖稱奇。
早朝結(jié)束,群臣似潮水般散去,很快,趙煜與崔瑈定有婚約一事也隨風(fēng)傳遍了整個京城。
街談巷議中,有人感慨不愧是江左趙家,寧愿冒著巨大的風(fēng)險也要恪守當(dāng)年信約,而那嗅覺敏銳的,則總覺著此事怕沒那么簡單。
尤其是那親眼見過崔瑈的人,只道她若是相貌平平,旁人便絕無一絲懷疑,可此女偏偏就美得發(fā)光,單憑這點(diǎn)不免叫人心里犯嘀咕。
這外界里面反應(yīng)最大的,當(dāng)數(shù)國子監(jiān),可謂是掀起了軒然大波。
崔瑈得到消息時,正坐在靜心堂里改文章。
堂外人聲隱約波動,而堂內(nèi)卻寂靜無聲。
每個走進(jìn)堂里的監(jiān)生神色愣愣,時不時看崔瑈一眼,似乎想問什么卻終究沒有開口。
直到江新成匆匆入門,雙眼亮若星辰,聲音里滿是興奮:“綺月,你與趙大人的婚約是真的嗎?”
崔瑈聞言呼吸一停,放下筆,仿佛沒有聽清似的:“什么?”
江新成咧嘴一笑,道:“這事兒外面都傳遍了,今日早朝,趙閣老特因之自請致仕!”
崔瑈心跳瞬間亂了。
原來如此。
想起那位清明溫和的長輩,想起趙煜帶著她向父親行叩首禮,想起昨日他明顯的異樣……這一樁樁事都有了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