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煜
二月初八,皇城朱紅宮墻重重深深,金色琉璃瓦反射著初晨的光輝,滿目耀眼輝煌,坐落在中軸線的奉天殿宏偉壯麗,屋脊上的龍鳳吻獸威嚴十足,正沉寂地俯視大地。
早朝結束后,大臣們如潮水般退出奉天殿,陸續(xù)朝奉天門外走去。
迎著晨光,須發(fā)皆已花白的內閣大學士蔣儲微瞇著眼,臉上溝壑縱橫。他扭頭看向左側之人,和藹笑著:“趙閣老慢行,在下就先走一步。”
趙元溥溫文一笑,淡淡道:“蔣閣老請便。”
落后蔣儲半步的吏部尚書喬瓚,側頭含笑朝趙元溥微一拱手,便隨蔣儲一道離開。
大周帝國的幾位高官站在趙元溥身后,看著前面幾道離去的身影。
“這對師生可真是做戲的好手,時而撇清與益王的關系,時而又站出來為益王說話,這般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幾次三番還都讓他們給躲過了。”
戶部尚書趙元翊雙目沉沉,緊盯著前方蔣、喬二人的背影,口中卻慢條斯理道。
趙元翊乃趙元溥的胞弟,同為江左趙家之人。今日早朝,在趙元翊的支持下,巡按御史宋子恒彈劾益王在藩地上大肆侵占農莊,以致引發(fā)大量流民。
皇帝詢問眾臣意見時,吏部尚書喬瓚底下的人站了出來,婉轉提醒到,益王此舉曾得先帝默許,不宜大做文章,皇帝聞言只得就此揭過。
實際上,這益王之事源自先帝年間的一場國本之爭。
嘉祐二十九年秋,素有賢名的太子驟然離世。自此,嘉祐帝唯剩二子,即皇三子興王武信和皇四子益王武竑,兩人同歲,均已十八,已各自奔赴藩地就任。
太子薨后,朝堂諸臣立馬掀起了一場立儲之爭。
首輔趙瀛早年間曾任東宮太傅,深得太子敬重,被視為東宮最有力的支持者。太子去世后,趙瀛見嘉祐帝越發(fā)嬌寵益王,于是急流勇退,以病為由辭去首輔,該職后來由其親信吳一本接任。
當是時,內閣只剩吳一本、蔣儲和梁宇三位閣老,而蔣儲圖謀首輔之心日盛。不久,趙瀛之子趙元溥入閣,以三十九歲之齡成為內閣中最為年輕的閣臣。
嘉祐二十九年十二月,吳一本、趙元溥見嘉祐帝龍體未安,于是議請早定國本,以“長幼有序”為由力推興王武信,梁宇也支持這一提議,多名朝臣亦輪番上疏以請。
然而嘉祐帝始終猶疑不決。
彼時益王因素得圣寵,驕逸之心愈盛,雖人在藩地建州,卻有違祖訓結黨內外之臣,頻繁向內閣大學士蔣儲和吏部尚書喬瓚示好,而蔣、喬二人善揣圣意,見嘉祐帝雖不愿立儲,但意傾益王,于是表面持中立態(tài)度,實則為益王出謀劃策,圖謀皇儲之位。
嘉祐三十年十一月初三,帝崩。先帝臨終前曾召集四位閣老,依祖訓、遵倫序,立興王武信為繼承人,是為當今圣上。
如今已是紹治四年,而國本之爭的風波尚未平息,轉而化作了涌動暗流,其間既有皇權之爭,也有內閣之斗。
“大人,彈劾益王的奏折早已堆積成山,依我看不如死追到底,早早引蛇出洞。圣上性善溫和,不便對親弟下手,便需有人甘作鍘刀。”兵部尚書高緯早就知道益王在建州有擴充衛(wèi)兵之舉,也不滿蔣儲頻繁插手兵部之事。
看了眼身前的趙元溥,他措詞繼續(xù)道:“這蔣、喬二人逢迎的功力與日俱增,只怕圣上對益王失去提防,如此放任下去必成國家禍患。”
趙元溥負手站立,雖年已四十余歲,卻仍英俊儒雅,通身一派蕭肅威嚴之氣。
“這事不急,益王坐大之前我們自會收拾,不過并非現在。不論蔣閣老和喬尚書是想要金蟬脫殼,還是打算韜光養(yǎng)晦,他們早已失了機會,只要人做了事,便必然會留下痕跡。”
他抬腳走下玉白石階,身后幾位重臣緊緊相隨。
“圣上天縱英姿,若是無意間忘了潛伏的危機,我們做臣子的就適時提個醒,而現在需要做的,不過是等待一招斃命的時機。”
趙元溥語聲清淡,并未將今日之事放在心上。
“年初圣上突然將小趙大人從翰林院調至國子監(jiān),就不知,圣上近日可曾召見小趙大人?”走在右后側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齊懋突然出聲,向趙元溥低聲問到。
周圍幾人互換了個眼神,心知齊懋實際上是在探問趙煜是何想法。
原來,朝臣里無人能比趙煜更得當今皇帝的信任。
當年興王從藩地湖安進京繼承大統(tǒng),面對的是滿朝文武舊臣以及益王黨羽,惟有趙煜,既出身高門,立信朝堂,又與先帝朝政事幾無牽扯,幾次召見后令皇帝相見恨晚。
江左趙家對此樂見其成,順水推舟。于是從表面上看,趙煜入朝后短短三年得以飛速晉升,似乎是皇帝對江左趙家迎立定策之功的回報,然而實際上皇帝與趙煜之間私下往來甚密,君臣相宜。
在祖父趙瀛與父親趙元溥的暗許下,趙煜已隱隱成為趙家在朝堂上的掌舵人,決定整個江左趙家的政治航向。
也正是這一原因,齊懋特意詢問趙煜的決斷,此舉對趙元溥來說雖有大不敬之嫌,但他卻毫不著惱。
果然,只聽趙元溥輕笑一聲,溫和如玉的面龐有如春風拂過。
“煜兒言‘欲取先予’,這點菜尚不合他胃口。等等罷,等他游學歸來,便可收網了。”
禮部尚書薛敬仁頷首道:“有小趙大人此話,我等也就放心了。”
三省院的北面正房歷來是國子監(jiān)祭酒辦公處。此刻,室外春風料峭,馀寒仍重,而室內茶香四溢,暖意融融。
司業(yè)韓璁和監(jiān)丞呂首信端坐在廳堂兩側的太師椅上,兩人面面相覷,靜靜等候主位之人的回復。
那人修長如玉的手上正持有一份試題,試題乃是由韓璁擬定、呂首信復核,計劃用于六日后的游學選拔。
韓璁悄悄抬了抬眼,身著黑色官服的年輕男人正低眉審閱,紙張遮住了他的下半張臉,旁人只見其眉眼烏黑清朗,側臉輪廓分明,英氣逼人。
他不禁暗道,這史書里的衛(wèi)玠之貌、周郎之容或許真不夸張,世間的確有人風姿甚美,可叫人目不轉睛。
眼前這位男子不是別人,正是趙煜,如今國子監(jiān)的新任祭酒。
今日所要商議的游學一事便全部出自趙煜的授意。眾人對這一新制議論紛紛,或評價游學之舉有革故鼎新的大氣概,或質疑此事僅是新官上任想要標新立異的個人意氣。韓璁卻猜測,新任祭酒大人對這些議論恐怕不甚在意。
早就聽聞趙煜盛名的他,也是因圣上這紙調令才得以見之一面,幾十年的官宦生涯令韓璁練就了識人的火眼金睛,與趙煜初次見面后他便知對方是個狠角色,看著雖如沐春風,卻叫人不敢輕視絲毫。
當今天下,理學和心學呈現出分庭抗禮之勢,而扛起心學大旗的王湛乃是趙煜之師,如今他的學生做了這國子監(jiān)祭酒……
眼下韓璁不免有幾分忐忑,自己以理學為業(yè),就不知今日這紙試題能否對趙大人胃口。
閱畢試題,趙煜心下了然。這國子監(jiān)學官雖十分虔信理學,但治學近迂,反而已失其中精妙。
將試卷放置一旁,抬頭,一張臉英俊無匹,他側首看向坐于下位的兩人,聲音含笑,“韓大人與呂大人久浸學海,所擬試題極為廣博概要。”
聽聞這道低沉悅耳之聲,韓璁和呂首信立刻受寵若驚地抬起眼,前方男子的注視令他們頓生極受重視之感。
怎料還來不及高興,趙煜已陡轉話音,不緊不慢道:“不過,此卷予學生抒發(fā)議論的余地稍嫌小,不如加試一題,考考學生們的思辨之力,兩位意下如何?”
這話聽上去雖云淡風輕,可立馬就令韓璁心里一個咯噔!
加試一題……看來大人不甚滿意,可是又不命我重新出卷,如此一來,這張試卷不就全看這加試之題了嗎?唉這,這該加道什么題才好?
因試卷并非自己所出,呂首信少了些惶恐不安,仔細將趙煜的話琢磨一遍后,立馬就回過味來。
趙煜此言,不正是看似把出題權給予他們這些老人,實則將決定權留在自己手中嗎?
抬眼看向對面,向來圓滑的韓璁竟訥訥不語,未見反應,他只好自己先趕緊應承下來,以免惹趙煜不喜。
“大人所言甚是,只是下官愚笨,還請大人能提點一二?”
趙煜將兩人神色收入眼中,笑了笑,起身踱步至案幾。掃一眼臺面上的青玉筆格,修長右手輕提一支狼毫,不見思量間便已落筆下書,氣度從容清貴,沉穩(wěn)如山。
韓璁和呂首信對視一眼,一同起身走上前來,凝神一看……
出了廂房,韓、呂二人心中不免感慨萬千,這位趙大人不愧為先朝首輔趙瀛之孫,作風是一樣的果斷,剛上任就如此大刀闊斧,叫人始料未及。
韓璁抬頭看向京城上方無垠的天空,心中隱有預感:看來,官學的風向要變了。